年复一年的城市生活,最愧对自己片刻难宁的一颗心。有人说,城市是个连哭声都无处接纳的鬼地方。我信。
好在离开这喧嚣之地,西去一个小时车程,便走进一片突兀起伏的山区。手机根本用不着关机,状若游丝的信号,直接将其变成了摆设。这正是我想要的状态。看来,人活得累,多半是自找的。生活有时候的确需要一些粗线条的东西。
譬如选择进山的时间,必须赶在大量游客退潮的傍晚。因为山景自是没什么可赏,你需要让那些急于返城的背包客把所有的嘈杂通通带走,你要的是一座空山。
我想,在常人眼里或许不正常的东西,即是“粗线条”。
月亮安静地爬上了山尖儿。薄雾一样的清辉悄无声息地挥洒下来,落到寂寞的山道上,落到空荡荡的游船上,落到了无人迹的凉亭上……月华仿佛无形的净化剂,投射到哪里,哪里便还原出一片洁净无瑕的天地。这还不算它制造出的别样的浪漫情调。漫步徜徉在山静月明的世界里,内心会告诉你:简单,其实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在山里,享受独处的宁馨,竟还会有种种意外的收获。月光不必说了,早已是城里人的一种奢望。高高的玉轮在天,使狂野的群山呈现出一种母性的柔和。多少年再没听过山林野鸟的鸣叫。当各路夜鸟的歌唱轮番上演,远远近近弥漫在四周,一种似曾相识的意韵早已催落两行怀旧的热泪。你会莫名地牵挂它们中间的一只,说不定是当年陪你长大的那只堂前燕……
不必有什么人陪伴,月华沐浴下有自己的影子相随,已然足矣。明月是唯一的知音,你尽可随性放飞记忆的翅膀,去搜索过往行囊遗留下的每一片或歌或泣的时光碎屑。
突然格外怀念远矗在风雨中的老屋。
也不知道它现在的命运遭逢。几次回到自己生命的原点,却实在没有勇气靠近它。我害怕面对那种“人在物已非”的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直偏执地以为这是宋之问的矫情之语,待到自己由始而终体验过了,方才懂得浅薄原来半点都不好笑。
离开老屋的日子,慢慢长大。二十岁之前,留下一些散乱的记忆,记住一些模糊的面孔。但是,所有的脸庞都已被岁月尘封,无从触摸,唯有诗兄戈夫和他那本简陋的集子余温犹在,像一枚楔子打入心壁,再也无法拔除。他那被诗歌挤迫得面黄肌瘦的新娘,温顺得像只猫,无奈地跟着他四处流浪。他潇洒的握烟姿势,刻意蓄下的鲁迅先生那样浓密的八字胡须,连同他那些坚硬得一如石头般的诗句,被我一股脑儿收藏。其实,早在那辆线路最长且无聊的22路公交车里一次次奔向他破旧杂乱的租住地时,我已被一种精神所感动,所吸引。这些年虽然与诗歌渐行渐远,但是,诗歌毕竟为我们温暖过一段寒冷的岁月,就像老屋的炊烟,脚步向前多久,也阻挡不住游子回眸的依恋。
在通往三十岁的路上,遇到一个人,似是上天的安排,让你牵起她的手,去走更长的路。两人世界变成三口之家,从此,共同的敌人名叫现实。你一度深信,生活的屋檐下,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男人堪比失败的另类。儿子,妻子,房子,车子……戈夫的句子再硬也硬不过现实。有时候便特别同情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大圣”若是活到现在,恐怕要比他们那伟大的唐朝生活要惨得多吧!光这不断高启的房价,也要逼得杜工部收回他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
妻子虽不漂亮,儿子虽非一流,房子虽不宽敞,车子虽非高档,四十岁回眸,物质上的东西该有的都有了。不教别人羡慕,总令自己踏实,这是一个男人交给家庭的一份算是及格的答卷吧。
没有刻意研究过不惑之年的种种心态。倒是常拿自己与古人相比,总感觉还是古人早熟些,能做到世事不惑,晚慧的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去打磨。
人在旅途,身在仕途。独对明月,回望千年,文人入仕,自古多艰。前有屈原、司马迁,后有李白、杜甫、苏轼、陆游……单纯的文人吃官场这口饭,有哪个不是碰壁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文人弄不过小人。小人最终也成就了文人。小人风光一世,但大多落个耻败之局;文人凄惨一生,却终为青史留下黄钟大吕之名。
外国人信奉上帝,中国人心怀佛祖。不管是上帝,亦或是菩萨,他们只是一种寄托而已。古今多少事,成败得失到头来,自己的命运只能交由自己主宰。这是铁律。上帝或菩萨是有限责任公司,担不起全责。
月儿愈爬愈高,山里的凉气浸得人手脚冰凉。胡思乱想间,不知不觉竟然步出山门,走到了进山的大路口。这白天最杂乱的地方,静夜里一片沉寂。忙了一天的守山人从酣梦里发出绵长均匀的鼾声,一棵高大的山榆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的鸣叫,那怪怪的拖腔把整个大山衬托得愈加幽秘笃静。
天幕上的星子伴着月牙若隐若现。返回山中屋舍的路上,脚步陡然轻快了许多。不管明天将身居何处,这一刻已然让心房卸下重荷。真该感谢这山,这夜,这明月。
淡定的植物
房间本就不大,除去桌椅、沙发、书柜这些物件啃掉的空间,也就剩下了墙角和窗台这点可怜的地方了。刚从上一个工作单位搬来一盆侍弄了两年的吊兰,看着它发蔫的样子,真有些后悔带它过来,随手将其扔到了空空的阳台上。我知道自己是个很不及格的养花人,正如妻子所言,充其量算个“浇水工”而已。这颗病病歪歪的吊兰对于我只知道偶尔给它浇浇水这种“看家本领”,显然既无可奈何,又深感委屈。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友人们知道我又调动,免不了踩着门槛过来坐坐,顺便撂下些个花草添些温馨暖意。最要好的画家朋友带来的杜鹃花和滴水莲陪我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墙角那个位置被另外一拨朋友抬来的一盆偌大的大叶子植物所占领,时间虽比杜鹃晚,生命力却强大得惊人。我至今也叫不上它的名字。有人说它是绿萝,叶子却比绿萝大很多;还有人说它是滴水莲,却看着和大画家那盆小的不像同一“血统”。索性不管它,就叫它“大叶子”好了,反正落户我这里最大的享受就是有水喝而已。
第二年春天到来时,共处一室的植物们的表现迥异得令人愕然。滴水莲的叶子败落得仅剩下两三片;最惨的是杜鹃,花和绿叶早已掉光,一束光秃秃的枝杈充满最后的悲壮……相比之下,吊兰和“大叶子”成功战胜北方冬天的考验,不但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且默默地应和着窗外春风的律动,把深埋在泥土里的力量一点一滴尽情地释放出来,向着又一季春潮绽放醉人的新绿。
尤其让我感动的是这个“大叶子”,它背抵墙角,得不到半点阳光的抚慰,像一个孤愤的隐者。每当伏案写作久了,抬头看到它,情不自禁有一种愧疚之感涌起。这样一株身形硕大的植物屈就于如此逼仄的空间,仿佛被我们五花大绑,生生动弹不得。然而,我的这种无知的怜悯很快就被眼前的场景所彻底粉碎。“大叶子”在这个春天拿出背水一战的态势,也不知晓它在哪一天的清晨或者黄昏,悄悄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它那茂密的茎叶垂满了躯干四周,一直垂下来,拖到地面上,钻到沙发下面……这一切都还不算奇观。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发现了“新大陆”。他指着“大叶子”说,这花儿可真绝,你看它把自己本该垂下来的茎秆举了起来,而且从它侧面画框的背后又伸了出去,伸出来的茎秆上依然郁郁葱葱……远远看上去,“大叶子”像是在头顶高举起一只手,向你展示它蓬蓬勃勃的生命活力。
“大叶子”和吊兰、杜鹃它们一样,并没有得到我格外的照顾,却完全依靠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尊重,这让我始料不及。站在它面前,我蓦然发觉自己跟它比起来竟变得如此渺小!它和我,我俩都是这个房间的外来者,尽管我比它先到,但是我从内心不得不承认它比我淡定,比我从容,比我更能适应完全陌生的新环境。
我想,我真应该由衷地感谢这株未名的植物。是它教给我一个道理,人这一生不论变换过多少工作环境和位置,这都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唯一可以大声说出来的,恐怕应该是当你到人生暮年历数那些曾经属于你的位置时,不无自豪地告诉你的家人,你曾在上面留下了一些只能属于你的深深浅浅的无悔足印……
这样想来,这未名的植物难道不就是一位无言的老师吗?它用它自己的实际行动,让你去思考,去颖悟,慢慢让你像发现它一样,突然在生活中的某一天,发现自己和它一样变得如此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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