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自行车的老赵
去总校开期末总结大会,开完会,路过熟悉的街道,忽然看见给我和儿子修了十几年自行车的老赵还“活着”,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我有许多三教九流之友,多为引车卖浆者,我和他们称兄道弟挺谈得来,跟他们学到许多社会知识,这也是“读书”,老赵就是其中一位。他技术好,服务态度好,又有为了生存不失其适度的可爱的狡黠。老赵原是街道小厂的万能钳工,什么都修。三十多前工厂“病死”,老赵拎上几件简单的钳工工具,往马路边一圪蹴,立马开始新营生,照样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吃喝拉撒睡。只要政策好,中国底层劳动人民的生存能力极强,吃苦耐劳不是虚语。读中国历史,每次改朝换代,统治者稍微休养生息,生产力就突飞猛进发展。老赵的媳妇、孩子在郊区农村,来往方便,打工家居两不误。老赵是修理自行车的工匠,我是教书匠,都属于匠人系列的大范围,区别是他用手劳动、我用嘴劳动。我每天路过老赵的“露天工作室”,有事没事都和他侃几句淡话,有时赶上他闲着,就和他多聊几句。老赵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倘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或者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受到系统良好教育,肯定能出息成个人物,比如大学教授、名牌律师什么的,如果再放放洋,挤进北大清华弄个教席不是诳语。我年轻时干过几天钳工,特别佩服心灵手巧、技术好的师傅。在我看来,一个高级技工比一个蹩脚工程师要令人尊敬得多。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主人公果加说,找莫斯科最好的裁缝做衣服要排两年的队,这个裁缝比莫斯科市市长还有名。
我大呼:老赵,还“活着”?
老赵先是一愣,看清是我,挤挤眼睛,配合着“狡猾”地笑笑:还活着。好长时间不见了。
我:到分校了。
老赵:我说呢。
我:混得咋样?
老赵:还行吧。把工商税都免了,月收入不足五千的不交税。
我:原来一个月交多少?
老赵:200。
我:免得不少。
老赵:可不是。
我看看老赵光着黑乎乎的大脚丫,穿双样式古老的旧拖鞋:一月200,一年买12双皮鞋。赶紧买双皮凉鞋,影响市容,城管要批评你了。
老赵抬起一只大脚,自我欣赏地说:这多凉快。没人管。
我瞧瞧老赵的发型,还是“地方支援中央式”。几年不见,“地方的‘兵力’”比过去少多了,“中央”的面积越来越大,“国进民退”得厉害。我们对过岁数,他比我大一岁。祝贺老赵,一年多收入2400块钱,对老赵一家,绝对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换成馒头,还不得拉一小卡车。
老赵有个儿子,眉清目秀、皮肤油亮、身材修长、体格健壮,初中毕业就跟他学修车,一直学到十七八岁,技术老学不好,服务态度比他的技术更差,断不了和喜欢较真的顾客呛呛几句,着急了还想使用武力解决问题,总是摆不正自己为人民服务的准确位置,自我感觉很牛气,生在明末,一准儿是个李自成、张献忠之流的家伙。老赵光给儿子干擦屁股的事,儿子修一遍,老子再重修一遍,还得赔一箩筐好话。但老赵从没当着顾客的面训斥过儿子,绝对是个好爹,人粗心软。有一次我代表老赵“启发教导”他儿子,我说来的人都是咱的衣食父母,人家不来修车咱吃啥喝啥?老赵的儿子听不进去,大声痛斥,我没有那么多“父母”!老赵说,曹老师说得有道理,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但说不出来。
老赵原想让儿子学成手艺,再申请个路口自己支摊单干,但他儿子一心想给领导当轿车司机,像他的堂哥那样吃香的、喝辣的、年纪轻轻就混成“司局级干部”,回老家村干部见了都点头哈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当成人物供着。老赵又不认识领导,儿子的“远大理想”无法实现。没办法,十几年前本市出租车刚从面包换成夏利时,老赵一咬牙,找亲戚担保贷款给儿子买了一辆。儿子兴奋得屁颠屁颠,油门一踩呼啸而去,自己给自己当司机,拉着人民群众满世界疯跑,贼过瘾,特威风,银子挣得挺“大爷”,比《让子弹飞》那个张麻子还牛气。张麻子的理想是站着把钱挣了,老赵的儿子是天天坐在“沙发”上就把钱挣了。老赵家不但实现了可持续发展,而且还进入“跨越式”发展的新阶段——儿子的夏利早就换成捷达,而且买了两辆,自己开一辆租出去一辆,捷达是本市最好的出租车。前几年,我问过老赵,你也弄辆出租车开开。老赵说干惯修自行车,不想换了。老赵修理自行车,老赵的儿子开出租车,老赵的孙子没准可能要开飞机呢,一代更比一代强,老赵的家庭就是我们这个社会进步的缩影。
某晚,我坐过一次老赵儿子的车,前面有个小靓妹,大概是他女朋友。他儿子装成不认识我的样子,好像那段修理自行车的糊口生涯是见不得人的职业,不体面,不光彩。我就装成认识他的样子主动说,小帅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用A县最标准的乡音说,曹老师,这么晚去干什么?我打趣地说,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
城外,那条黑色的河
本市某条大路的路边,常有三五个卖菜的五六十岁的农妇,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面前摆着一些时令新鲜蔬菜。每个人的菜都不多,不是那种专门卖菜的,而是自己种自己吃,不施化肥,不撒农药。有时收得多了,吃不完,卖点,不当赚钱的营生干,卖得比较便宜。我看上碧绿的生菜,特新鲜:生菜咋卖的?(用本地土话问,韵味尤佳。老曹在此地生活了三十多年,简单的土话还能弄几句。)
农妇大姐用手指指:一块,这些。
我看了看,一小堆,真不少:来一块钱的。
农妇大姐马上给我装进塑料袋。
我警惕地问:拿啥水浇的?
农妇大姐立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地强调:机井。自己打的机井。
我质疑:不是河里的水?
我们城市的母亲河——滏阳河已经污染得不像样,水流也变小了。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的游击队经常在滏阳河两岸袭击日本鬼子的汽船,那时从邯郸坐船可以顺流而下直达天津。建国初,邯郸还有滏阳河航运管理处。我年少时在波涛滚滚的滏阳河里学会的游泳,河里有鱼、有虾、有河蚌,我们院一个小子的“老二”还被鱼咬过,我陪他看过医生,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盛夏,某段水面宽广的河床,水流比较平缓,一大群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谁也没有游泳裤,大裤衩一脱,光着小屁股跳进河里。河两岸没有人家,一片田野,菜地里有茄子、豆角、西红柿,游泳饿了,我们常常匍匐前进爬进菜地偷吃,偶尔被农民发现并不真追赶,只是象征性地吆喝两句,吓得我们落荒而逃,连滚带爬跳进河里游到对岸。如今,河水已经穿城而过,把繁华的城市切成东西两大块,东边是新城,西边新旧参半。城市发展太快了,我们的母亲河以她独特的方式记录和见证了时代的巨大变化,令人喜忧参半。二十年前,本市一位诗人给我臭谝他的新诗《城外,那条黑色的河》。如今,“城外的那条黑色的河”已经变成浑浊乌黑的“城中河”,犹如被包裹起来的“城中村”。读梁鸿女士写她家乡的纪实性乡村调查《中国在梁庄》,她家乡的母亲河——湍河也与滏阳河的命运一样,野鸭、芦苇荡和鱼虾消失了,上游造纸厂排出的废水流进湍河,黑亮亮的河水像汽油,浮着泡沫,整个河道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滏阳河和湍河,是中国许多河流的缩影。
这似乎成了规律,上个世纪,流经九个国家的美丽的莱茵河污染严重被称为“欧洲的下水道”、“欧洲公共厕所”。后来,经过莱茵河流域各国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莱茵河水污染治理取得成功,莱茵河恢复了生机,成为最为人称道的河道治污样板,也成为世界上人与河流关系处理得最成功的一条河。
我们的母亲河也会重现她昔日的风采,我坚信。
农妇大姐:我们不住河边。我们是……
我问:这菜你们自己吃吗?
朴实的农妇大姐眼睛一瞪,撕了一片生菜叶,扔进嘴里嚼起来。
我开玩笑地说:等我走了,你再吐出来。
农妇大姐加快速度使劲咀嚼,咽进肚里,张大嘴巴让我检验,舌头上口腔里沾满细碎的菜叶,感动得我又买了一块钱的。中午吃生抽爆炒生菜,晚上又吃凉拌生菜,明天中午再吃一顿大骨头汤涮生菜才能消灭光。媳妇埋怨我,怎么跟生菜干上了,不能换点别的?我说这生菜可是“绿色食品”,难得。超市的“绿色鸡蛋”七十多块钱一斤,价钱吓人。我问售货员,有人买吗?售货员说,有。
卖牛肉的
老曹既不属于贪官污吏系列,也不属于小平先生表扬的先富起来那部分人,故而基本没人请吃请喝,嘴里淡出个鸟时,自己去超市割两斤猪肉红烧一锅解馋。瘦肉精事件曝光后,老曹改吃牛肉了。昨天一大早,老曹去本市最好的超市买牛肉,见老板娘正在绞牛肉馅,用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下脚料,根本不洗,绞出来的馅像下雨天踩在脚下的烂泥,难看极了。旁边就是个烙牛肉饼的摊子,老曹买过几回。老曹心想,这玩意能吃吗?随口问了一句:这是给哪儿送的肉馅?
老板娘老练油滑地笑笑:给哪儿送的,我能跟你说吗?
我靠。弄得老曹尴尬极了,根本没想到老板娘的“水平”会这么高。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对不起,不该打探你的商业机密。
老板娘宽容大度地笑笑:没什么。
那神情、那气势、那份自信,远远高出老曹,好像哄小孩子玩。她在云端,老曹在低谷,霄壤之别。
老曹有些不甘心,哆哆嗦嗦地指着旁边的牛肉摊问:这个牛肉饼用的什么馅?
老板娘麻利果断地指指冰柜里鲜红的牛肉馅:用的那个肉馅。
老曹心里已经挂了个大大的问号,但还要装成相信似的傻傻地点点头。这是老曹认为本市最靠谱的牛肉摊子,价钱最高,号称牛肉里一点水都不注,老曹是她的熟客。
回家的路上,老曹一想,这不对呀!这他娘的哪儿跟哪儿啊?他娘的,干“坏事”的反而理直气壮,“3.15”的勇士老曹反而理屈词穷了?难怪二十多年前,刚结婚时,老曹的媳妇就谆谆教导老曹:外面带馅的东西都不能买……老曹的媳妇高瞻远瞩,真是太英明伟大了。老曹回忆起二十多年的买菜做饭生涯,一些过去忽视的细节像视频一样出现在眼前,老曹突然恶心得想吐。
老曹也想像厄普顿·辛克莱那样弄一本《屠场》之类的小说,玩它一个“扒粪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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