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起,街旁的梧桐渐瘦,一些枯黄的叶子在风中上演着最后的舞蹈……又是秋天了。
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也是秋天,森林般的田野在亮闪闪的镰刀下日渐变得疏朗。随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倒地的声音,我逃离一样头也不回地就走上了通往山外的路。在小城低矮的天空下历经了三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循环往复后,却突然发觉小城里春与夏与秋与冬的区别仅仅在于男女老少的服装变化而已,于是我更加怀念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怀念那个村庄里四季不同的景色,怀念村庄里真正的秋天。
我听见了一个声音,极度地召唤我在这个秋天出发。
依然是那轮秋阳,依然是那块土地,依然有农人在收割,然而眼前的秋天却不是从前的秋天了,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突然变得虚弱起来。
三十多年前的秋天仿佛更高远一些。那时,那些手握镰刀、脚踏大地的三五七八个男女很随意地就站成了一排。刷刷刷,刷刷刷,比人还高的玉米梗比赛似的往下倒。不一会工夫,密匝匝的田野就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天空刹时间变蓝了,大地又显现出它本来的轮廓,一切都空空荡荡,一如产后的女人,孱弱、宁静而恬然。被放倒的玉米梗很快就被捆成了捆,堆成了垛。堆成了垛的玉米梗默默地矗立在秋后的田野上,和村庄里的农屋、溪沟边的老树一起构成了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三十多年前的秋天仿佛更欢快一些。也许是秋天更加宽厚仁慈的缘故吧,所有的作物都约好了似的纷纷在这个季节成熟,割镰的音乐还来不及停顿,挖锄的舞蹈又已经展开。那些大大小小的洋芋和红苕们,在银光闪闪的锄头下像刚刚诞生的婴儿,盛开着纯净的泥土的芬芳,带给人们阵阵发现的惊喜。
扯豆是收获秋天时又一件快乐的事情。即使是同一根豆藤上的豆荚,成熟的时间也早迟不一。那些成熟过了的豆子一见到农人的手,一个个就像见了母亲的孩子,所有的委屈都在一瞬间炸裂。于是就有家家户户的孩子们提着个比自己个头矮不了多少的篓子跟在大人们后面抢拾那些落在地上的豆子,如果眼睛尖、动作快,半天下来还能拾一浅升豆子呢!多年以后,我仍固执地认为,拾秋的感觉——发现的惊喜、颗粒归仓后的踏实与满足,是大地给予我的最深的教义。
后来我回想,我喜欢秋天(不仅是我,还有村庄里的大人们),更多的原因可能在于对收获的期盼。那毕竟还是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多少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小手拉着母亲粗糙的大手去生产队里分粮食,各种飞虫围着那盏马灯嗡嗡地乱飞,男人和女人也围着那盏马灯叽叽喳喳地忙活,一盏马灯的光亮和生产队长那一声声底气十足的吆喝便生动了村庄沉沉的夜。
分得口粮的人们满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路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咔嚓咔嚓的脚步,也温暖了人们的内心。
而现在,我回到了乡下,努力用一种接近孩童的天真依偎在秋天的怀抱里,却依然找不到从前的秋天的感觉。仅仅是因为从前的秋天已经遗失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隧道里了吗?不,还因为我成了这个村庄的一个观光者。我离开那个村庄不久,母亲也就随着在小城工作的父亲住进了小城,家乡的房子也变卖了,村里的亲戚和长辈要么死了、要么搬往了异地,于是我再也找不到与这个村庄相连接的那条根了。眼前的村庄还是从前的村庄,然而又不是从前的村庄了,它在我眼里已然模糊一片。这时候我突然明白,我的回乡实在是有些突然。我所喜欢的秋天也许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季节,而是整整一个从冬到春、从春至夏、从夏入秋的过程。没有经历过土地由褐变绿、由绿变黄又由黄变褐的期待,又怎么能够拥有采撷秋天时的那份喜悦?!
走在村庄的小路上,我轻快的脚步却承载不起太多的过去。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们一群孩子、跟在那些荷锄晚归的农人后面、用木棍戳着沿路的新鲜牛粪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也是在这条小路上。据说,当年那群一边用棍子戳着新鲜牛粪、一边高声欢叫的孩童中,只有我一人走出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这块土地。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为自己庆幸的。然而现在,我却为自己感到伤心。他们还有土地可以依赖,他们还有秋天可以收获,而我呢?我生命的天空在哪里,我心中的阳光又在哪里?我成了无根的浮萍,我的生活冬天如此、春天如此、夏天如此、秋天仍然如此,单调、乏味、静止,惟一能给我稍许安慰的,是那些关于村庄、关于秋天的幸福的回忆。
我知道,我沉浸在村庄的往事里,实际上是在怀念自己的童年。我怀念自己的童年,是因为我的心已不太年轻,还有……我想,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会选择做一个农妇,年复一年地经营着一片田畴,看着一粒粒种子怎样拱出泥土、又怎样开花结果,一直到秋天里被心情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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