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鬼赵奶奶面前,二爷丢魂落魄、举止怪异,弄得丧家及奔丧客莫名惊诧,迷迷惑惑,疑神疑鬼,甚至引来满村十坊一篓一篓的闲说闲话。他疯疯癫癫的模样,赛如丢人现眼的小丑。这撮没头没脑的闹剧,看他如何收场!
这不,赵奶奶就躺在那里,安详宁静,亲属们依次下跪磕头,守夜开始了。霎时间,哀乐声起,哭声震天,香烛弥漫,场面悲恸。此刻,突然有一个人物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这就是高二爷了,只见他也跪倒在守夜的队伍里。见此情景,众人面面相觑,因为二爷不过是同村邻居,按乡里的风俗,是没有资格守夜、也是不可以下跪致哀的,否则会亵渎死者的魂灵。
赵奶奶八十有六,拥有七个儿女、五房儿媳,且不论她子孙满堂、家业辉煌,单讲秉性口碑,也是没说的。她在暖暖的春天里平静地“自然离世”,走得幸福圆满。因此,丧事也办得温馨安谧,一切按部就班有序进行。不料,半夜里了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二狗子把人家圆满的丧事搅得像一锅粥。
高大爷、高二爷都是村上的九旬老翁,是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光屁股朋友,从来兄弟相称,情同手足,他们经历和见证了清末、民国及共和国三个朝代,是全村的最高长老,人称“活宝”。即使如此,二爷的举动还是不合规矩的。大爷、二爷的满堂子孙也顿感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而大爷本人似乎显得比旁人平静,他与二爷平排齐刷刷跪在那里,人们隐约见得被鲜花簇拥的赵奶奶慈祥的仪容。
队长高耕火是这次治丧的总管,他见高二爷久跪不起,面露难色,很是尴尬;但二爷是村上的老前辈,再说这是老人家对死者的哀思,不可随意批评。不过村有村规、家有家法,二爷再这样长时间无休止跪下去,岂不乱套?!于是,就很有礼貌地跟二爷耳语劝他尽快结束跪拜,随即又伸出双手想把他搀扶起来。不想二爷坚决不从。众人一时拿他无计可施,只能罢休。待仪式结束、众人离去后,再做计较。
仪式行将结束,天色已晚,众亲友纷纷告辞赶路回家。跪在地上的亲属赶紧一齐站起来,准备送客。但等到诸位起身后,见二爷不但无意“收兵”,还将腿脚盘坐起来,纹丝不动,神情凝重,仿佛一尊雕像。他的老伴、儿媳一行站在一边,干等,干着急。
高大爷的儿子上前劝道:“二爷大人,你与我娘是老伙伴,在一起邻里相处了一辈子,去的人去了,你还是要保重身子,节哀顺变啊,请回吧!”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双臂要把他抱起来。哪知二爷坚如磐石,岿然不动。且这话音刚落,只见二爷泪如雨下,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众人急忙上前安抚。这时,二爷突然感觉眼前金苍蝇乱飞,屋顶打转,横躺着的赵奶奶慢慢竖了起来。他双目悚然,身子瘫软,一斜,倒地“呜呼”。两家人惊恐万状,立马把他抬上沙发平躺下来。老伴一面哭着,一面解开他的前襟在胸口自上而下摸了一通。但见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生命迹象似乎愈来愈弱。
高公子见此情景,更是急得团团转,心想要不是自己拉他起身,也许不会出事,万一有三长两短,自己脱得了罪过吗?!即令总管火速找来村上的赤脚医生,掐住他的人中,给他灌了一碗红糖开水。二狗子终于慢慢缓过一口气来,睁眼见老伴等人士在哭哭啼啼,便骂道:“哭什么哭,我又没死!”老太太听他这一声怒骂破涕为笑,又惊又喜,抹着泪儿回话:“不是的,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吓煞我咧!”又说:“你回来就好了,医生说你体力不支,再也不能跪了,再来一次就要拜拜了!”
有惊无险,众人七手八脚把二爷抬回了家。
在往昔长长的岁月里,大爷、二爷、赵奶奶仨玩得挺好。大爷比二爷长几个月,是老大,他少时读过三年私塾,识字,如今还能背诵几段之乎者也,知书达理,人称“孔夫子的卵泡”。二爷家里穷,没读过书,扁担长的一字不识,大文盲,但又是个直心、直肚肠的汉子。赵奶奶是出自富裕人家的漂亮村姑,也识字,会绣花、织布和下象棋,很令村妇、农夫仰慕。仨,一个精细,一个粗蛮,一个美貌。在一起玩耍日长许久,便自然相互“渗透”,各有提升,感情也越发亲近,那“关系”并非是一般兄妹之情可以比拟的。在超过四分之三的世纪里,凡遇着天灾人祸,三人两家无不抱团应对,共度难关。据说那年有个日本鬼子从镇子的碉堡里钻出来,扛着长枪到村上晃悠,被村民做了。当晚一群鬼子到处寻人不着,就烧了本村几家人的房子。传说干这个杀人“勾当”的就是那三人“团伙”,但没人看见无证据,至今是个谜。这是闲话,休提。
再说,赵奶奶的丧事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但二狗子长跪的“事迹”却引起了许多村民的猜疑,是非纷纭,弄得全村沸沸扬扬。或说,二爷对赵奶奶过世如此伤心,说不准他们年轻时有一腿哦!还有的说,几十年前,二爷被毒蛇伤,幸亏赵奶奶口含烧酒对着伤口把毒液吸了出来,救了二爷一命,赵奶奶对他有救命之恩啊!还有怪论,他们晚年一起抓纸牌,也许是二爷欠了赵奶奶的赌资,还没结账吧?更有年轻人“考证”:大狗子、二狗子和赵奶奶仨一辈子如一日,风雨同舟,从孙中山上台到新文化运动、到抗战、到“土改”、到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大跃进、到改革开放后的“农改”,一路走来,老年人不比现在的年轻人,重情啊!云云。
但二爷的老伴有截然不同的“故事”,说是老头子几十年来一直暗恋着赵奶奶,而赵奶奶对二爷也好着呢!二爷太太的发声,就像油锅里撒了把盐。于是,二爷的跪拜事件又持续、高速发酵起来。
两家子孙儿女怎么也没有想到丧事会出现这样的“花边新闻”。赵奶奶的儿孙辈们终于按捺不住,找到二爷家那些人,说:“趁着你家老爷子还健在,倒要把话说清楚,免得让我家老祖宗在九泉之下还要背黑锅!”
高大爷对这些传言总是一脸平静,对儿女们说:“你们的老爹老娘是柴米夫妻,步步不离的,我们三个是一辈子的好兄妹,别听人家瞎说!”
老爷子的声音,一句顶一万句,两家人马的无端猜疑、无理争吵,终于平息下来。但全村几百张大嘴,你捂得住吗?有好事者还把一些零碎的传言无限放大,编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故事来。人言可畏哦,唯恐人家指指点点,二爷竟足不出户“躲”了起来,仿佛自己无颜见人似的,突然从这个村庄蒸发了。
一日,二爷约大爷去村委农民俱乐部坐坐,里面设有棋牌室、茶馆店。平时他们每天上午都要一同去那里吃茶,只因赵奶奶过世,已经长远不去了。一进大堂,那些茶友们便投来异样的目光,顾不了那么多了,高二爷要了旮旯里一个“雅座”。
二爷开门见山:“老哥啊,我俩从小在一起活到这一把年纪,眼下都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不过我岁数在狗身上,没活出一个人样来。有一句话,我憋在肚子里大半辈子了,折磨人啊!现在嫂子都已经过世,再也不能憋下去了。今朝向你统统倒空,免得我以后进了棺材五脏六腑还要受煎熬。”
大爷淡淡一笑:“老弟,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啥都知道!”
“什么,你都知道?”二狗子死也不信:“我肯定你啥都不知道!”
“不,你还是不要说了!”
“我要说!”二爷情不自禁怒吼起来。
还是分田到户头几年,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改革开放”那会儿,村民们胆敢玩纸牌麻将了,并且把它当作唯一的娱乐项目。那天夜头在村东四鬼子家抓纸牌,二爷迟了一脚,没抢到位置,就坐一旁做看客,兼烧水倒茶服务员,大家玩得很开心。九十点钟光景,开水吃完了,二爷就到灶间烧水。但刚收场的稻草全是湿漉漉的,点不着。二狗子对大伙说:“稻草点不着火,我回家烧水去!”说着就拎着热水瓶出了门。
路过大老兄家,见木窗射出一线光,那准是大嫂还在美富灯下做针线活,就顺手敲了几下窗格,叫道:“嫂子,这么晚还不困觉,还在摸什么鬼!”
赵奶奶一听是二狗子,骂道:“你这小狗子,吓死老娘啦!”
“吓死了才好,省得我老是想着大嫂子,哈哈!” 二爷又说又笑。
二狗子回到家,见家里有两瓶开水,是老伴给他洗脸、洗脚准备的,不用烧了!二爷拎着就往回走,又经过大狗子家门口,见已经熄灯,但大门被风吹开了。那时的村子,是出不闭户、从不上锁的。二狗子思量嫂子也许是困觉了,何不进屋去吓唬她一下,闹着玩。
于是,二爷的脚一歪,就跨进了门槛。胸口怦怦跳,像小偷般蹑手蹑脚,且熟门熟路,摸到了嫂子床边。一个“幽灵”在屋子里漫游,两只“咸猪手”在被窝里移动、在嫂子身上乱摸,不料嫂子没有什么动弹,也许睡着了。二狗子越发胆大起来,竟然把嫂子的小裤子拉了下来,钻进被窝。嫂子被他弄醒了,还骂了一句:“老不死,半夜里还回来折腾!” 又痴痴迷迷睡着了。这“好事”做了一个回合,二爷意犹未尽、余兴不散,思量土灶铁锅烧两瓶开水的辰光还没到呢!但毕竟做贼心虚,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急忙拎着水瓶回到另一“现场”,若无其事,继续泡茶,倒水。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几十年过去了。
二狗子说:“老哥啊,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了一桩坏事,今朝向你赔不是,还请老兄原谅我一回。几十年憋在肚子里,快要烂肚肠了……”这时,只见二狗子额上青筋直暴,箍头汗珠子一颗颗冒出来。
大爷听罢,十二分的淡淡定定:“老弟啊,你说的我真的都知道。”
“啊?!老哥你不要骗我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原来,那晚大狗子回家上床困觉,惊醒了老伴,她好生奇怪,问道:“你不是刚才回家了吗,怎么又出去了?”
“说你的梦话,我啥时候回来过啦?”
这时,赵老太太感觉有点不对劲,忙改口道:“我刚才乱梦颠倒,兴许真的是说梦话了。”
大爷没在意,一夜无话。但后来回想起来,二狗子那次烧水回来,把左右衣襟的纽扣都上下错位了;又想起老太太的话,两件事一连起来,大爷就猜着八九分了。这会儿大爷说了:“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嫂子。我也爱我家老太婆,也喜欢你这个小老弟,这层窗户纸,我就不该捅破。否则,我们仨都有脸面,我们的子女也都有脸上光。老弟,活人总是会犯错,知错也是英雄啊!”
“老哥,我懂你的意思。我早就知错了,倒不是死无对证。对天发誓,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有一回你上城不在家,我又去探望嫂子,被她连说带骂训了一顿。她说了,原先过苦日子的时候,大家年纪还轻,反倒没想到去做那门子事;现在吃饱了撑的,这叫饱暖思淫欲。无论男人女人靠别人是教不好的,只有靠自身修炼,才能成器,这叫做要学好自学好。现在大家儿女成群,如果你我不要面皮,子女们还要往前走呢!狗子你还是回去吧……我被她数落得不行,夹着尾巴逃走了。”
“这个我相信!”大狗子也是感慨万千,“能够自知就好。你看眼下多少做官佬、有钱人、仗势的,自认为苍天没有草帽大,忘乎所以,结果光鲜不了几天,就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没救!你嫂子讲的是个理儿,要学好自学好。”
“老哥,我倒像早已开始学好了,自救自,我拿自己的廉耻救自己。只是不料我这个老粗出洋相做了一回现世宝,闹得满村风雨,让小辈们没了脸面,不知如何收场。”
“二狗子,你也算长大了些。清朝末年那会儿,许多人都已经癫癫狂狂,浑了。你终于没浑,我高兴!至于这撮戏也该收场,只要我一句话,就能够叫全村人民统统闭嘴!”大狗子说。
“咋办?”
“嫂子不是救过你一条小命吗?”
二狗子听罢,脑袋瓜儿顿时一阵眩晕。大嫂子当年的青春容貌、那个夜晚静悄悄的邂逅以及她给自己拼命吸吮毒蛇伤口的情景……一个又一个极其夸张的蒙太奇,在眼前快速切换。二爷鼻子一酸,甜美而苦涩的老泪在沟沟壑壑的面孔不停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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