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的小河几天前还被凝结的冰封得严实,不经意间,人们看见贴北岸冰面与河床交界处化开了一溜水洼,枯黄的芦苇摇动得比先前更紧。抄近路跨冰而过的人有些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的黑狗轻盈地跳过水洼,径直越过河面凹凸不平的冰棱,爬上南岸回头看着主人上岸。
昨天刚过了二月二,三顺爷的重孙子狗蛋在小理发店剪了头,扔下了三元钱走出店,正好看见爹骑着摩托过来,大吼他:“快去看你老爷爷,我去接你丫!”狗蛋知道他妈去街上烫头去了。狗蛋的老爷爷过了年就八十八了,昨天还在墙根下和几个老哥们闲扯呢,墙根下的阳光格外温和,三顺爷棉帽下的额头沁出了细小汗珠。
狗蛋跑回院子,一院的大人进进出出,老爷爷已被架在了外屋搭起的门板上,头上戴着好看的新帽,身上搭一块白单布,上面绣有两条弯曲的龙。狗蛋被按在老爷爷身前,和一群叔伯、小哥儿们放声大嚎。“爷爷啊!”“老爷爷啊!”他的大爷站在门边一条凳子上,一手推开门上小玻璃窗,嘴里也在嚎:“爹啊,你顺着大道走啊!”人们心里都在顺着大爷的呼喊,想象着老爷爷的灵魂从上窗户飘荡而出,回望了一下屋里哭喊的儿孙们,满意地飘到偏房的屋脊上。门板前的小桌上摆上了仙食罐,三炷香点燃,在三支裹有烧糊的白面的打狗棒上徐徐升起,长明灯的棉灯芯在三个点心碟前摇曳不已。周围本家爷们儿们、老太太、媳妇们陆续来了不少人,一拨拨趴地上磕头、哭嚎,三顺爷头前烧纸盆烟灰缭绕。村上主事的来了几个,进屋安排着三顺爷的后事。院子站得满当当。人们议论着:“三顺爷爷仁义啊,年前就吃不进啥,年也过了、十五也过了才走,疼小的们啊!”鞭炮在大门前几棵白蜡树横伸的枝干上噼里啪啦响起来,震得门口的人闪开了一片空场,人们下意识地捂着耳朵,默数着鞭炮震响的数目。
三顺爷的老祖先当年是从山西洪洞县来的,从那棵出名的大槐树下出发,把锅碗瓢勺、铺盖衣裳绑在独轮车上,一步步推到这片大洼边。到三顺爷已是十六代了,村上像他这么辈分的已就剩两三个。三顺爷下面包括近门竟已到了二十二世呢。以致于三顺爷在墙根下抽袋烟时,总让那烟窜进肺里,又缓缓从气管里鼻孔下冒出,在端着烟杆树皮般的手背上散开,心里陡生出来的满足顺着烟气一起飘散。三顺爷最怕火,民国时逃兵打进了村子,把他家烧了个干净,他那时去扒屋子的木门窗,还是让火燎了满胳膊的泡。他年前又给大儿子嘱咐,死了别烧啊。儿子说,行啊,你都说过几百遍了。其实儿子心里有数,这年头都让烧,不烧行吗?办丧理事会很快就开始操持,其实年前大儿子就和村里沟通妥当。账房、采买、伙房、车辆,各项事务都有副手,总理自然还是队上退休的老森头,老森头原来当过大队的队长,组织这事还是游刃有余。
翌日晨,阳光照到外间屋门前,照上三顺爷头前的蜡烛。满院子的人三三五五行完一遍大礼,鞭声又起,八人上前架起了门板,三顺爷悬空着,任凭人们怎样折腾他也不再表达什么。他上了火化车,硬门板和冰凉的车厢板紧紧挨在一起。大儿、二儿、长孙、二孙,还有三个重孙,以及儿孙媳妇们一起向车帮拥来,抓住缓缓挪动的车帮哭嚎着。捶胸的、拍车帮的、披头散发的、眼泪长流的、鼻涕抹上车轮子的、架着拉着即将昏死的长媳妇的,各色神态尽情展现在三顺爷脚下。白蜡树上鞭声大作,人们还是上前抠开抓住车帮的一双双树皮般、铁钳般、面团般的手,那些手们十分知趣地抽了回来,任卡车缓缓离去,出了胡同口向西一拐不见了。车上护灵的人们在车尾放响的鞭格外的响。
刘昌儿的三轮卡车顶着鞭炮呛人的烟味开进来,停在大门靠北的宽路上,人们上前七手八脚卸下车上的铁管架、篷布包。刘昌儿喊着:“别弄乱了,都一边去吧!”他声调有些怪,像捏着的鸡嗓子。不多时灵棚搭起来了。几年前,他的叔伯爷爷去世,他爹满处借东西搭灵棚,搞得个手忙脚乱。于是他心血来潮干起了搭灵棚的专业户,倒也方便了老乡们。灵棚的铁架编有号码,每一衔接处焊有直角小管头,一插一接,眨眼间棚架立起来。四周、顶上系上篷布,挡风挡雨、宽敞实用。棚周厚实的白布上,他请人画上了韩湘子、铁拐李、吕洞宾、何仙姑等八位仙人,比真人要高出半截,潇潇洒洒,飘飘渺渺。棚的前脸画有仙阁门檐,两侧上翘,金碧辉煌。堂前很快搭上十几米长的五节通道,五个拱门挂满五彩缤纷的塑料花和五彩小灯,拱门前插满塑花的花篮摆在两侧。
日头刚过午,随着鞭炮声激情地炸响,山顺爷在孝子怀抱里坐着车回来了。他那曾经高大魁伟令三顺奶心动过的身躯消失了,再没有水汽的、砸不烂的骨头蜷缩在一个精致的工艺楼阁形状的小木箱子里。他被放上灵堂小桌,前面是他年轻时很潇洒的大照片,再前是黝黑的仙食罐,捏有面团的一双竹筷稳插当中。两旁馒头高高地码在大碗里,黄亮亮的鸡鸭鱼肉摆在桌上,还有两盘大红苹果,一起散发令人垂涎的光泽。人们把长明油灯点在桌上,把烧纸盆放置桌前,不知何时,一口油黑的棺材已停在桌后 。那材是他70那年买来的,每年三十晚他都要偷偷地进到小偏房,掀开苇箔,摸着那口四五六的松木棺露出嘴角的笑。日头偏西,开吊了,儿孙们在右坐倒一片,身着白孝衣孝帽、腰扎麻披、脚穿白鞋,孙儿媳妇们全身孝服一直坐满左侧大棚。大堂两侧右边一溜外甥,左边一溜外甥女跪得满满。吹手班子把扩音器、麦克风放在一张桌子上,大管、笙、唢呐一起奏响。最先是哀怨、悠长的《哭皇天》乐曲拉开吊唁的序幕,慢慢乐手们又随意吹上一曲《大出殡》,再换上一曲河北梆子《大登殿》或是一段流行歌曲。高亢的乐曲在高音喇叭里扩散,半个村子的人们都能听到。一拨拨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男女老幼来到灵前大放悲声、磕头行礼。
三顺爷的近门的侄辈酉爷来了,扑倒在灵桌右侧,一手扶桌,一手着地,嘴里干嚎:“大伯啊,大伯啊,啊,啊,啊!”三顺爷的大儿二儿趴在地陪哭。几声过去,酉爷后退到灵前,磕头行礼,酉爷60已过,头上白发压在鬓角。他弯腰作了个揖,右脚向前迈出一小步,左脚跟进跪在地上,一气磕了四个响头。“孝子谢了!”灵前趁刘八拖长了声音,顺爷两个儿子一起爬出来磕头,大儿子心里在骂:这小子磕懒头,发懒!讲究的应该四礼八拜,即作四次揖、起跪四次磕头。酉爷磕完进主家屋。外间屋摆了一张桌子,两个老先生铺开一本白纸本记账。东屋炕上也有几个老汉围着一张炕桌,铺开白纸本。酉爷伸手从棉袄内侧掏出一张票子,递给收钱那位,“记上我的,二十。”酉爷来吊前,已从箱底翻出了老账本,那是十年前他爹死时记下的丧礼账,顺爷那年拿了二十,今天酉爷等于来还账了。旁边的老汉拿出了一套孝布,酉爷戴上孝帽、系上孝腰带、腿腕上绑上孝腿带。又出去趴进灵棚,照先前那样哭灵行礼。最后孝子们没出来,只在原地给他象征性磕个头,他也象征性地作了个罗圈揖。顺爷的两门亲家侄儿从海边坐车来了,顺爷的干闺女从县城奔来了,顺爷的亲友该来的都来了。在他的灵前哭啊、喊啊、嚎啊,顺爷那张照片上总算有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
餐车隆隆地开来,停在灵棚东侧的一块空草地上。餐车老板小龙是原来招待所厨师,能做一手好菜。他花了4000元买了一辆破烂大卡车,用铁板包装成一个集装箱式的餐车。车里锅碗瓢盆、茶壶酒杯、筷子小碟样样俱全,二十张折叠圆桌、一百多个可以套叠的硬塑高凳一并拉了来。十几分钟餐棚搭好,顷刻间桌凳摆满一棚。餐车两侧的窗户打开了,很快飘出了炒菜的油香。傍黑,各处来的亲朋、落忙的相邻都来插嘴吃饭,一桌八人,鸡鸭鱼菜、馒头大饼,白酒、啤酒自斟自饮。一时餐棚里热闹非凡。
灵棚前的电灯突地亮起,那是三百瓦的两盏灯泡,能看见地上匆匆在爬的蚂蚁、地上破报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吹手们的大管、唢呐又起,竟然是“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老掉牙的哀婉曲调,又一曲《十五的月亮》吹得还情意深长。一曲未完,左边的歌唱班开唱,两个俊俏的女子闪掉了棉衣,露一身紧身的黛色内衣,一阵狂跳劲舞。另一同样俊美的女子拿起话筒唱起来,震耳欲聋的录音相配。女子一曲《你还在等谁》刚完,又来一曲《来生不分手》,唱着“紧紧相拥的灵魂,就在刹那间各奔西东”。声音洪亮婉转,高亢狂放,吹手们停下吹响钻进人群中仰起脖子看。歌声一曲接一曲,伴舞一组跟一组,周围围得紧紧、水泄不通,把晚上吊唁的气氛推向了高潮。灵桌上,顺爷的眼迷成了一条线。老森头过来了,拿起一个话筒,拖长了音喊:“别唱了,天不早了,道爷们快来送路吧。”歌手们唱完最后一句立即停下,正好嗓子喊得有些沙哑。灵前,道爷后面紧跟十几个徒弟,小铙、小鼓、小锣在轻敲,道爷念念有词,紧锣密鼓做起法事。忽的,道爷转身,徒弟、孝子孝女们紧跟后面。南道口处,纸糊的一匹漂亮的骏马在前、一头劲壮的牛在后,牛拉有车,上有冰箱、彩电、钱柜,还有尺把高四个婢女在车厢两旁。火突然熊熊燃起,骏马、劲牛一起痉挛,家具婢女烟消云散。顺爷长子站在板凳上,弓腰仰头,孝帽把他的脸遮去大半。“爹啊,你顺着阳光大道走啊,别回头啊!”鞭炮声又起,火堆前突地响起冲天的礼花筒。“噔!噔!噔!”“咣!咣!咣!”“噼里啪啦!”彩花齐射,在夜空里分外艳丽。
顺爷最荣耀的日子应该是第三天。早上,那两盏彻夜不息的大灯熄灭了。顺爷大儿从顺爷身边钻出被筒,把脸上、头上挂上的麦草拂掉,把疲倦的眼皮用力睁得大些。早饭后,吹手们的曲子又响起,那些令耳朵生茧的乐曲萦绕在灵前。在机关、炼油厂、机械厂的儿孙们的哥们儿们开着车来了,几位县里有身份的干部也来了,他们在灵前鞠躬、磕头,在账房甩下十张八张的大票。花圈一时摆满了两旁,棚上的写得浑厚的“驾鹤西行”、“忠厚留思”、“音容犹在”大字白纸被寒风吹得有些晃动,纸灰落在人们的衣肩上。人越聚越多,歌舞女子又放喉高歌、放情狂舞。比昨日更昏暗的日头越升越高,老森头掌握着出殡的时辰,看看快到午时,他拿话筒大声宣布:“老少爷们儿们、亲友们,行礼了!”先儿孙、媳妇,后近门、亲友,行进得好快。到了姑爷行礼时,却突然放慢了节奏。两旁的亲友看客挤得风雨不透。大姑爷六十多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呲着牙向两旁看看,意在讨好各位。畏畏缩缩走到灵前,先作个揖,右脚前伸左脚跟进,双腿跪地,倒头一叩。挺腰退左脚起右脚,再作揖再跪再叩首,如此四番。每叩一首,两边人众口在数“一个、两个”,第四头未起,人群里有数“三个”,姑爷慌了,脑袋竟忘了到底叩了几个,竟又下跪再磕。人们哄然大笑,姑爷爬起来低头突出众围。
起棺和拆棚是同时进行的,大棚瞬间揭去了顶,旁边吊车伸过来长臂,把拢好粗绳的棺材轻轻吊起,又一转,慢慢落入小十二拖拉机上,黑红绒布彩绘的棺罩架上车。孝子举幡上了最前面的敞篷卡车,吹手们第二辆车紧跟,随后车载孝子孝女亲友人等在后跟随。长街上出殡车排了一条长龙,落忙的给每辆车扔进了两盒红石林烟。大儿、二儿媳妇坐在一辆面包里挨在一起,大儿媳用手指拢拢掺白的头发,精神陡然十足起来,几天的疲倦一扫而空;二儿媳已过半百,把眼角的鱼尾纹抹了又抹,幸好早上偷着空吃了两个蛋糕,肚里不空。一会儿,下葬后准备着抢坐第一辆车返回,谁先迈进门槛谁家有福呢。
灵棚拆完了,刘昌儿把铁架子一棵棵放进车厢,把那些彩花彩灯装进纸盒搬上车,嘴里叼上一颗烟卷,开着车远去。女子唱班那几个姣好女子披上了厚厚棉衣,一辆面包车载着她们离开。地上压实的麦草被扫在一起,火呼呼大作,麦草慢慢萎缩下来,最后成了一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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