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艳影,挥之不去,摇曳在城市糅杂的色调中。城市呆滞而沉重的建筑,飞掠而过的车流,喘息着的人流,拥堵的心,犹如搁浅于岸滩上的鱼。关于生命的意识,就在桂林“两江四湖”影影绰绰逶迤而来时复苏了。青山浮荡的漓江,碧水萦回的桃花江,沿岸翠影婆娑的榕湖,日月双塔深情凝眸的杉湖,花木扶疏、落英缤纷的桂湖,城廓水榭相交辉映的木龙湖,莫不是从梦的深处踏歌而来?
面对多娇的漓江,盛夏灼热的阳光也敛起了霸气,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水面上舞蹈着,像顽皮的孩童,一会儿跃上浪尖,一会儿潜入水底,一会儿盈盈起舞,一会儿喃喃私语。它使得绿的水瞬间珠光璀璨,明艳动人。岁月苍老,宇宙洪荒,那水,千回百转间,依然柔媚婉转。它有许多话想说,却又用一波又一波的涟漪覆盖着。偶尔,它的心事被一阵春风吹皱。欲诉不能中,谁人能懂?
夹岸青山,也许是蕴蓄了千万年才凌空逸出,也许是一时的兴之所致。突发奇想,才飞出这令人叹绝的人间峥嵘。每一座山峰,都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宛如一场雕琢了千年的艺术盛展,无论是孤峰突起,还是群峰簇拥,都在这个翡翠大舞台上恣意尽欢。它们或坐或卧,或伸或缩,或直或曲,或仰或俯,皆随性而为,无拘无束。它们充满着创意,张扬着奇思妙想,一座有一座的姿态,一座有一座的思想。那几座微微斜着身子的峰峦,似乎在仰望星月。在旷久日长、一往情深的凝眸中,诠释着坚如磐石的守候。惟有静、深,才能承载起这份寂寞的相思。那几座高低错落的,是浑然天成的行为艺术,既各自舒展,又遥相呼应。那几座前呼后拥的,有窈窕之态,似是玉人踏歌而来,恍然间,环珮丁当之音击碎了一江清流。而那孤峰独秀者,颇有些背经逆道的意味。它凌厉峭拔,傲骨峥峥,决不哗众取宠,也不随波逐流。没有谁刻意去雕琢它们,它们爱怎么摆放自己就怎么摆放,喜欢低头沉思就颔首蹙眉,喜欢壮怀激烈就仰天长啸,喜欢孤标傲世就旁枝逸出……
这些峰峦,变幻了无数的姿势,它们飘然恍惚,从一个梦里来,又到另一个梦里去,是造物主为人间留下的梦境。这梦里,有彩霞满天,有杜鹃轻啼,有云雀低语,有清泉欢歌。它们都缀在这千峰竞秀里。它的记忆底片上,镌满了层层叠叠的故事。哪一年,携着爱侣的手,狂啸当歌,纵情万里江山?青山含情,绿水带笑,从如花红颜到明镜白发,记忆依然春水般,清波微漾。千载流水,唱着哪些温润明媚的似水流年?有什么抵得过岁月的变迁?惟有青山淡定自如,保持了一个不变的姿势,保持了一个永恒的承诺。等着知己故交一来就毫不费劲地认出它来。就算你隔了一生一世,也可以驾着一朵祥云,去找到前世的约定。
问青山:为何这般自在?这般坦然?
从小在山村里长大的我,是了解大山的脾性的。它会在时序更迭时,用不同的语言来安抚你。春天,它唤醒百花,用最妩媚的笑容温暖你沉寂了一冬的心;夏天,它邀请阳光,用最充沛的活力来激活你生命的能量;秋天,它泼珠洒翠,用最绚丽的色彩涂抹你行将枯萎的面容;冬天,它收敛锋芒,用最均匀的呼吸伴你入梦。大自然永远不辜负人间美意,惟有世人一再糟蹋天地的钟灵毓秀。
苏东坡在《定风波》里这样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的,与江天风雨同行,任世间毁誉相伴,活他个意气风发,放荡不羁。
我不清楚五柳先生当年辞掉那个令人郁闷的彭泽令归隐田园时,等待他的那片田园是否净若无尘,也像今天我所看到的座座峰峦?不管世人怎么蜂拥而来,怎么千呼万唤,怎么喧嚣闹腾,它都不为所动。它们有一种出世的禅定,又有一种入世的情怀。你不必刻意迎逢它,它也不会在你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它仿佛比你高许多,却又永远以极低的姿态,俯下身来,倾听一段段浮世心事。高兴时,你可以对它狂啸高呼,也可以一整天与它相对无语。你终日为它魂牵梦萦,它心平气静;你对它转眼即忘,它也不会耿耿于怀。
多少人想相携于红尘?相忘于江湖?少年时代读武侠小说,那些飘忽如闪电的江湖浪子,那些功夫盖世的武林高手,所到之处,风云叱咤,江湖中血雨腥风。终于有一天,他们厌倦了刀光剑影、江湖恩怨,退出了衣锦繁华、人间是非,或归隐于深山老林,或散发扁舟于江渚上。金庸笔下的“小龙女”纵有盖世武功、绝代风华,然最后还是携了杨过的手,销声匿迹,去过与世无争的寻常日子。把自己的人生筹码加在浮世繁华上,终将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浮踪侠影逍遥游,不问江湖是与非。何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只为心中那个遁迹江湖的梦,而挥剑斩恩怨,不问人间是非。只与山水相亲,且歌且舞,唱它个山欢水笑——
“唱山歌也,这边唱来那边和,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也,不怕险滩湾又多喽……”荡舟江上,你不禁也会扯开嗓门吼几声。这样的歌只有在山中唱、水里唱,才会自由奔放,饱满充沛。歌声是有翅膀的,它会乘着风之辇飞旋于林间,潜行于碧波间。这歌,不仅仅唱给耕读渔樵、四方宾朋听,还唱给青山听,唱给绿水听,唱给白云听,唱给山花野草听,唱给飞禽走兽听,唱给枯藤老树听……水草委实多情,它借着水波眉目传情。水不仅听得痴迷,还打起了节拍。桂树的喝彩是含蓄的,翠竹的掌声是最为真挚的。老榕树捻须而笑,最解歌中味。哪一句是阿妹羞赧的试探,哪一句是阿哥炽热的表白,它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它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即使不说,也有脉脉的情愫在缓缓流淌……
竹林掩映的家园,漓江边上的阿哥妹子,守着山中甲子长,坐看江上日月深。谁来慰藉这孤寂的岁月?江边的修竹,也解人间风情。竿竿翠影簇拥着晨曦中的双双俪影。江风把恋人的柔情蜜意透露给流水。青梅竹马的爱,如果没有这青山绿水搭起爱的帷幕,没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凑热闹,没有游鱼好奇地探头探脑,没有翠竹掩护、青山窥视,那是怎样的局促无趣啊?他们的恋爱就是一场集体恋爱,高天上的流云,凌波微步的渔鹰,泛着涟漪的江水,也暧昧地眉来眼去。
亘古的流水婉转绕芳甸,岁月绵长得令人思绪万千。惟有柔情万种的流水百折千绕,它吐纳、消融着人间万般苦痛。多少难以割舍,多少流年往事,都托付于婉转的江流。而当春风吹皱一池春水时,你是否也会打开心灵的密码,泅回往昔那些波光潋滟的斑斓画卷?endprint
宁静的生活画卷,心仿佛也像水一样静。静是一种最深广的美,一种无法摧毁的力量。你听过雨燕喋喋不休的聒噪声,可你看过山的飘摇恍惚吗?身在哪,心就在哪,决不游移不定。你可以静若处子,用一整个上午临水当镜,梳理如瀑青丝,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羁绊?以静止的姿态阅尽天下苍生祸福。青山不说,绿水无语,并非它们不懂,而是明白:最深重的苦难是任何语言也承载不起的,最深广的幸福也是苍白的语言所无法表述的。永远让自己血肉丰满,灵性充溢。以柔克刚,以静克动,这就是山水标识的语言。
儿时在乡间,我们的记忆里也满是绿。春天,春水泛绿,明镜般地嵌于村前屋后。春草从各个角落里滋长出来,蔓延成一个绿色的梦。心里永远有一株葱郁的小苗在生长着。春天,我们挎着篮子在麦地里摘猪草,也摘下嫩得油亮的地瓜叶、黄豆秧当菜煮。可我们的正事是在长得比我们高的麦秧里捉迷藏,顺便偷摘个瓜呀、果呀、豆呀塞进嘴里。夏季的水稻长得正旺时,母亲会支使我们去摘除抽得比稻穗高的秕谷,我们乘机在稻田里嬉闹起来。阳光在绿叶上闪烁着,风吹送阵阵醉人的稻花香,水稻几乎淹没了我们,那一个个小脑袋就像绿色海洋上浮游的小黑点。秋冬的闽南乡间,也依然绿意盎然。绿,用一种倔强的方式,涂满我整个童年的记忆底板。
而今,当我们与青山绿水渐行渐远时,我们的生命已苍白失色,就像被激流冲上岸滩的浮萍。我们忘了花朵对春天的表白,忘了禾苗对秋天的承诺。那些随季节而萌动的喜悦,都遗忘在车水马龙里,消失于城市的烟尘里。华灯不能照亮内心的阴霾,迟钝的目光无法切割喧嚣的阴隔。在岁月狭缝里挣扎,我们辜负了自己。心,已在流年人沧桑中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红尘中迷惘的你我,用一个又一个轻浮的谎言来掩饰颠沛流离中的缺憾。
可是我们的心,依然会在午夜的梦里,追寻那遥远的歌声。那歌声里,有不事修饰的纯净,有山水沁芳的绿意。
当我的目光掠过座座青山时,我的心也莫名地温柔起来。来自于心底的呼唤,是那永恒的绿色家园。风从故园来,拂去远行的尘埃。在光阴里寻觅,红尘中迷惘的你我,在漓江安详的柔波里,赤子般地投入母亲的怀抱里,贪婪吮吸着甜美的乳汁。
绿的山,绿的水,绿的风。漓江,成了一抹绿精灵了。就算离开了它,记忆里那抹绿,依然泛着幽幽的光。就像在你的心中早已开辟出一片天地,等着这绿色的精灵来安营扎寨。
(作者单位:福建省泉州市第二实验小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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