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几许,凉意就厚几分。
等月儿上来的时候,淡淡的波光从山顶流下来,流下来。田野多了几层朦胧,夜色多了几分清冷。天与地,呈现出和谐的混沌。泥土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芬香着,渗进整个夜空,弥漫远去……
静止的是树。一棵一棵的,似清非清,似动非动,受尽夜的静谧。偶尔,有几片落叶,带着一个季节的沉重,飘零着。而高高的崖石,一动不动。无数的季节,无数的夜晚,就这样无声远去。挽留不住,是一种默契,也是一次沧桑。
这时候,只有流萤燃烧着生命,寻找着不知什么时侯遗失的东西。明明灭灭的萤光,衬得夜更静了。
田埂之外,果园之内,矮矮的茅屋,重重 的石檄上,两个守夜者,坐成两棵树,坐成秋 夜的风景。隐隐约约的烟火,成为土地上生动 的风光。茅屋之前,网一样的图画,潮水般, 漫漫地退失。那是从茅屋边角默默照来的月 光,越走越斜,带走的只是两个虚虚的影子, 而人,依然在倾听季节的脚步。磕着长长烟锅 的,是父亲,背有点弯了。而抽着纸烟的,是 儿子,远离故土归来的游子。
父亲的一切,正如秋夜默无声息的到来, 都给了黄色的泛着芬香的泥土。比垅沟还要深 的皱纹,埋着无数的季节,也埋着无数的艰 辛。父亲的一生,比土地还厚实。
儿子是从泥土上爬大的。故土成就了淳朴 的天性。而他记得最深的是,小时侯在这样清凉的秋夜,倾听父亲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他第一个走出了山乡,靠着写几笔文字,在都市感受着繁华。总却没有一个秋夜不想起父亲一面烧着豆角,一面说天河掉边,烧吃毛豆角的情景:低低的火苗,土地的颜色,在人的身上抹上一层黄黄的色泽。父亲的脸庞似笑非笑,游荡着满足及憧憬。长满双茧的手上,一根根隆起的经脉,恰如田野的阡陌。当柴燃尽时,父亲伸手从灰烬里刨出一个个毛豆角,看着儿子吃得满嘴灰土,无限惬意,就会说:这都是土地给的,土地啊。而今当他走进故园,故园依旧,而父亲老了,心里酸酸的。
“现在正好烧吃毛豆角吧。”儿子看到浩瀚的天河,说。
“是啊。”父亲说。
“要是过去,母亲又该喊我回家了。”
“再也听不到她的喊声了。”父亲说:一方土地养一方人,可人还是入土啊。
儿子沉默了。他知道这句话勾起了父亲的痛苦。母亲的坟茔不远,已经野花繁密,芳草萋萋了。他感到了父子间的隔膜,他有了文化,出了名,父亲不会再搂着他讲那古老又动人的故事了。
“我是接你进城的,”儿子不甘心。
“怕去不成了。这黄土啊,”父亲站起来,“我算舍不得这方土地了。”
弓着腰,走向了果园深处。脚步声很清晰地响着,响着,这是秋夜唯一的声音。
儿子不动。忽然觉得离开这片土地很不应该,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压上心头。父亲是去摘毛豆角了吧。远处涌来一阵风的骚动,扑扑塔塔,声音从果园传来。熟透了的果子离枝了。一切平静之后,他弯下腰拾起落果,它们在土地上散发着诱人的气息,那么平静,那么安宁。
只有在故乡,才能体味这样的平静和安宁啊。
但是,童年烧吃毛豆角的情景永远不会再有了,儿子想着,流下了眼泪。
扑嗒,扑嗒,在静深的秋夜响着这样的声音,不知是泪水的滴落,还是落叶的飘零……
清洁工老人
新年的早晨,居住的小区被强烈的鞭炮声覆盖着。浓厚的烟雾和炮屑散落之后,小区比以往更显得空寂,人们都在温暖的家中享受着团聚和亲情。这样的时刻,凭窗而望,我又看到了正在清洁的老人。寒冷中,她显得更加瘦弱,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空阔的楼前,她弯下腰,认真地清扫地上的炮屑。清扫着灰屑的她,不知道何时能扫尽生活的艰辛。
一个推车,几块抹布,一个扫把,这是她全部的生活。在都市的社区,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一个清洁工老人。匆忙的生活,使人们变得麻木。在上下楼道的匆忙中,几次与她相遇,她站在一旁,停下手里的工具,默默地微笑着,饱经风霜的苍凉,使我与她相遇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我常常对她笑一下,就匆忙地上班或者回家。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她不安地站在我家的门口,看到我,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你可回来了。我惊诧之后,她告诉我,因为走得匆忙,我没关好门,她发现门一直微开着,不知道有意留门还是忘了关好,担心他人入室行窃,所以一直不敢离开门口。我不禁深深地感动了,劝她到家里吃饭,她笑了下,说误了好长的时间,还有许多活没做完,就拿起工具忙碌起来了。
干旱的春季,当我早晨推开窗子,看到老人总是拖着长长的管子为院里每一株花木和每一块草坪浇水。草盛花开的时候,人们惊叹着院里的风景,而老人总站在远远的地方,不语。
西风凋树的季节,人们很少早起活动了。静静的早晨,院里传来一声又一声清扫落叶的声音。我知道,老人起得很早,总是在大家上班的时候,扫完院里的落叶。扫得尽的落叶,扫不尽的寂寞和艰辛。
下雪的时候,人们都懒于早起。好多次,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看到老人有点吃力地打扫着厚厚的积雪,我眼眶湿了。扫完院子的雪,她已衣衫尽湿,湿乱的头发比雪更白了。许多时候,当我们和她一块扫雪时,她冻红的脸上常常显出感激的笑容。
许是从贫困的乡村走出来的缘故,我常常感动于这些平凡的人。在她们身上,散发着最纯朴的人性的光辉。在这纯洁的人性阳光下,那些虚伪的作秀和高傲是何等的渺小和丑恶。
人们叹慕大海的浩瀚,有谁知道小溪奔流不息的崇高;人们惊叹参天巨树的伟岸,有谁知道芊芊小草的伟大。我们需要伟大的召唤,但更需有平凡的作为。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不缺乏树的崇拜,而更需要草的蓬勃。
这个母亲般的清洁老人,仍然无声无息地在平凡地辛苦着。但她勤劳的阳光,在每一天,都使我们享受着温暖。
十斤粮票的伤怀
躺在一本书的故事里,多少年了,没有发霉。当我翻开发黄的纸张时,十斤粮票,依然红润丰满地睡着,恬然如初,成为一个故事的绝版。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
山乡的雾很凉。村口的古槐上纷纷扬扬的落叶,伤感着我初别的心情。
坚定的父亲,把全家的口粮装在独轮车上,给我一个弯曲的背影。
好像还有不沉的残月,在山道的草叶上闪光。
肯定,父亲疲惫的脚印里,有一些月光,有一些残露,还有一些,是我的泪水吗?
粮店门口,车子空了,父亲枯瘦的手上拿着几张粮票,很小,像两片刚从树下拾起的落 叶。
“孩子,城市没有充饥的野菜,这些,你 全部拿走。”
手有一点抖动,话,很坚决。
那个时候,这个场面有点悲壮。
还有很多的场面在叠加着。
早春的山坡上,背着筐子,拿着镰刀,采 觅着野菜的母亲。筐子里的野菜很少很少,苦 难已经很满很满了。
落尽树叶的枝头,攀枝摘果的父亲,手臂 比树枝还要苍老。高高的柿子,在枝头跳动 着,点亮着岁月的苍凉。
这些,粮票不知。
粮票生长的年代,许多的早晨,瘦如炊 烟,在垅沟被深深地覆埋。
埋在泥土的粮食,早已被收割。
埋在纸里的粮食,还在记忆中一直生长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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