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寻思在自家阳台上栽种一盆紫藤,这大约是出于对久居都市的厌倦和对乡野绿意的一丝念想了。
年前,如愿在花市觅得一株长势颇健的紫藤,还专门请工匠在阳台为它搭建了一个攀援的架子。那以后,竟然对阳台有了牵挂。每日清晨,总要去看看,看看那阳台是否比先前多了点生机,看看那紫藤是否又爆出了新芽,看看那枝蔓是否开始悄悄爬攀。也许是远离了大地的气脉,也许是太过于期望,那紫藤总是长得慢悠悠的,即便抽出几根枝条,也是细细的,软软的,及至秋风渐起,天气刚有些微凉,那叶儿竟早早地无了踪影,空留细枝枯藤在风雨中摇曳。这情景,倒使我越发怀想起原先的老房子,怀想起老房子的花园,怀想起老房子花园的那个紫藤架了。
老房子,是我曾居住过的一幢三层楼的法式花园洋房,周遭多别墅,环境幽雅而宁静。老房子有一个极大的花园,约摸有两个篮球场大。花园里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植物,除了些野花野草外,尽是些高高低低的树木,尤以梧桐、冬青、女真居多,此外,还有几株松柏、夹竹桃、野杨梅以及至今都叫不出名的灌木丛。听长辈们说以前还有过几棵果树,可我已记不得了。这样的花园虽说不上鸟语花香,但树木参差错落,一年四季倒也总是苍翠葱茏的。
老房子花园内有一个造型别致的绿色的木质紫藤架,从斑驳的绿漆和虬曲苍劲的藤蔓,便可推断那紫藤是有了些年岁的。紫藤架高约三米,傍东墙而建,顶部与二楼阳台几乎齐平,是一个顶略大于底的倒梯形框架。几根矩形木质支柱由下往上恰到好处地微微外倾,长方形的顶部由许多木档子横横竖竖地拼搭成“井田”状,地面则由不规则花岗岩铺就,沿架子底部四边是矮矮的水泥条石墩,既起着固定支架作用又可供人小憩,一条由一块块方形水泥石板间隔连接而成的小径,从架子边衍生出去,一直通往花园的深幽处。
说起来颇为有趣,认识紫藤还是缘于小时候的一场“张冠李戴”。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谁起的头,管那紫藤叫“葡萄”。于是,我们便信以为真,不管人前人后,开口闭口地都跟着把那紫藤架唤作“葡萄架”了。奇怪的是,竟然一直也没有人给予指正。大概在那个一切都颠倒的时代,根本就无所谓“对”与“错”。不过偶尔,我们也会生出这“葡萄架”为何总不见结葡萄的疑惑,见无人理会,也就不去多想了。直到有一天,母亲指着紫藤架告诉我,“那不是葡萄,是紫藤!”时,我才知道无知的我们已经闹了很长时间的笑话了,却由此认识了紫藤。
母亲原是极爱花草的,每年她总会想方设法弄到些植物种子,并劳心费神地用花盆一一种上,悉心浇灌。可是自文革开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兴致了。听母亲讲,紫藤生性大度,适应性极强,不仅耐阴,耐旱,耐寒,而且能净化空气,其果实还可药用。
印象最深的是,紫藤架上有一根极粗极长的老藤,苍劲蟠虬,曲曲折折地倒垂悬挂成一个“U”型。这便成了孩子们天然的“秋千”和“云梯”了。那时,顽皮的我时常会凭借这根粗壮的藤蔓,踩着架子上间隔的横档,爬到紫藤架最高处,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顶部“井田”的一个枝条最稀疏的小木格子中钻出去,翻越到紫藤架顶上,在木格子和厚厚的相互缠绕着的枝条的依托下,或叉开手脚仰天平躺,极目天穹,随云彩变幻而思绪缥缈;或在阵阵微风拂动下,微闭双目不思也不想;或俯卧向下,藏匿在枝叶儿丛中,任凭玩伴们四处呼唤寻找,却屏住呼吸,暗自窃笑。偶尔,我会在有访客生人到来之时,特意拽着藤蔓,英雄武侠般地一口气爬到架顶,然后扶着高墙,慢慢地立起身子,用足尖摸索着紫藤架边缘,一步一挪地爬上二楼阳台,看得别人心惊肉跳,自己却不无洋洋得意。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这类看似胆大的举动,其实更多的却是“少不更事”的鲁莽。
总觉得紫藤的性格淡雅而不事张扬,它的付出总要比获取多得多。除了那个可供其缠绕攀爬的架子外,紫藤不需要肥腻的养料,不需要精心的呵护,甚至也不需要特别的防风防雨防虫防病措施。它需要的只是与大地亲近。只要有土壤,紫藤就能依靠自身的生命力,顽强地成长起来。除了给人以阴凉庇护,给人以健康药用以外,紫藤特别能委曲求全,它不仅能包容人们恣意妄为地“拽”、“拉”,包容人们随心所欲地“爬”、“攀”,甚至能包容我们那可笑的“张冠李戴”。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在那处处时时讲斗争的岁月,不事张扬的紫藤也会因“立场”问题而招致不测。
那年老房子大修,房屋管理部门“头头”认为,花花草草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出于“反修防修”目的理应给与根除。于是便作出了拆除紫藤架的决定。
就这样,紫藤架连同那紫藤被整个的拆除了,而且拆得很彻底,仅留了一小段紫藤余根裸露在土壤外。然而,正当大家都以为那紫藤的生命就此不复存在时,不几日,那残留的根部竟然又倔强地萌发出了几株细细的新芽。紫藤的生命力如此之顽强,大概是那下拆除令的“头头”所没能料到的。也记不清过了多久,也许有人嫌裸露在外的余根有点磕磕绊绊,于是,那仅有的余根又被整体铲断,挖出,彻底丢弃了。紫藤,到底还是远去了!
人生苦短,岁月悠长。对紫藤的无奈消失,我总有种无法述说的惘然,也为此感伤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忘却它给过我的清幽、绿意和欢愉,也始终感激它陪伴我度过的那段孤独和寂寥时光。
在我的书柜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幅紫藤水墨画,一幅已故著名书画家戚叔玉先生生前专题为我作的画。画作用笔极为精到,无论色彩的浓淡枯湿,线条的行云流水,构图的疏密错落,无不显示出画作者深厚的翰墨丹青功力。在画家笔下,紫藤优雅清丽,高洁古朴,那翠绿欲滴的叶,那遒劲苍茫的藤,特别是那绽放着的花蕊,紫中透着些红,红里又带着点黄,不仅弥补了我儿时忘却的部分记忆,而且也勾勒描绘出了紫藤“花蔓宜阳春”、“绿叶隐歌鸟”的意境。反复观赏,细细品味,时间长了,居然产生了错觉,仿佛画上的紫藤与记忆里的紫藤会动,会走,会游移换位,它们渐渐地靠拢,相互补充,最后完全重叠起来了,以致我分不清哪些是属于记忆里的紫藤,哪些是属于画中的紫藤了。这大约就是我那一直都挥之不去的,萦绕在心田的紫藤情结了!
如今,老房子早已不常去了,老房子花园的葱茏也早已不复当年了,而我,却会时常惦念起老房子的那个曾经的紫藤架,惦念起紫藤架上那早已远去了的紫藤。
……
窗外飘起了细雨,阳台上,那紫藤的枯藤细枝依旧在微风中摇曳。忽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一段文字:“……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我似乎又有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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