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地冻天寒,莲尚在厚厚的冰层下沉睡,我看不到一丝颜色,闻不得一缕清香,更听不到藕与藕之间的悄声漫语。偌大的莲花池,白茫茫一片,繁华落尽,空留沉重的混沌,像消散了历史烟云的古战场,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四季中哪一季来不好?春天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爽宜人,夏天是接天莲叶映日荷的胜景无边,即使秋天也能抚着残荷听雨声……来,一生唯一次,却偏偏选择了冬天,是一种孤高走向的叛逆,还是不顾一切的热望?
冰,是水受到天地两方的挟持,读出的声音,就由软绵绵的婉约变成硬邦邦的冷酷,我真想用温热的呼吸去化开冰冻,催花盛开,可是莲也需要休憩,就像人的精气神不能时时刻刻持续喷发。
保定,古莲花池。今日主角不在,只有背 景和道具,安然而宁静地等待着,等一派霞飞 霓舞的壮丽。无花是锦绣,沉默是绝响,莲花 的胜境全凭自己的想象。在晨光熹微或暮色朦 胧中,一柄柄玉华擎起,隐约如海上的张帆, 不知驶向何方……
我想象一个夏日的午后,满湖滚玉流珠, 临水的座椅边杨柳轻扬,挡住焦灼的阳光,捧 一杯茶,享受着醺然困意中的美,一池荷香在 梦里流转,借风抓住飞翔的瞬间。
八百年来,它先后为私人园地、水鉴公 署、书院和行宫,于是碑碣林立,以莲池为纽 扣,横揽文艺,纵贯古今,蕴积了深厚的历史 文化,曾遭八国联军洗劫和焚烧,近些年耗巨资多次修复,才初现盛时原貌。从前的多是土木材质,烧光可以重新建造,为了更坚固,可以用水泥筑起,涂上木纹的色调。容易复制的东西也能长久,而不容易复制的苍天古木一把火就万劫不复,令人悲哀。
那红如熊熊烈火粉比少女之心白似莹洁美玉的莲花,已零落成泥,那斑驳破碎的琉璃瓦,那脱落了朱漆的雕梁画栋,还有文人雅士的管弦丝竹,都在过往的烟云中渐渐消匿,唯有那曾经的繁华和遗落在此的故事,以及为莲赋予的品性气质还在,千年的狼烟已散,千年的精神却仍在等待,那一场前尘旧梦,源源不断地灌输在保定人的血脉中。
我走在无数人走过的石路上,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响,是同古人喁喁交流,兴衰荣辱,是别人眼中的风景,自由的是自己的心。路径符合整座园林的风格,时或以小石子精心地嵌成一朵朵莲花,踩上去,步生莲花,有了佛的沉静。
池中有三座石桥,独拱、联拱与曲桥,简简单单地诠释着连接的涵义。有了沟通就有了直线距离,少走许多弯路,但不能再多,那样莲花就失去了大笔挥洒的空间,而人心也因为过分袒露而窒息了,不重复的“三”,少而不单,细而不弱,是园林的精髓,是生活的艺术。亭子也体现着动静融合的精神。如何名为“不如亭”,一盏精致酒杯的模样,阐释得是怎样的心怀?将远志封存、含养,把山水浓缩在指尖把玩,将大环境中不可控的命运化作可控,让心灵在禁锢中放逐。
像《兰亭序》中的一横,也像《红楼梦》中的一句,亭台楼阁的墨是润泽的,藤槐山石的笔是干枯的,润如春雨,枯似秋风,是谓春秋笔法。
我常常看不清那墙遮垣挡的路途,有时以为有数条小径可以通幽,却东奔西窜一次次误入狭仄阴暗的死胡同,有时候,面前明明横亘着一面严实的屏障,或者一座威严的楼舍,脚步犹疑着前行,已然瞥见左右的通道,你有一 种开闸放水的快意。行行阻阻,行中有阻,阻 而后行,不要让人一眼洞穿,才是自然。
几百年才情蕴蓄的芬芳到处弥漫,一不小 心撞到了古人的烁玉流金,你就会躺在荷叶上 联翩浮想,就会在陈年的旧物和稠腻的情感中 彷徨。这里美文佳句,名留痕迹繁密,轻易就 能捕捉到名人的气息,你发现雅士触手可及。
摇曳的莲花,纷乱的灯火,喧嚣与宁静, 尘世和天堂,只有一线之隔。
古莲花池坐落在闹市区内,却机巧地与外 界隔离出一块优雅的空间。高高的围墙外是尖 锐的嘈杂,声光鼎沸,人气蒸腾,而园内是一 派天然的静寂,苍松翠柏,鸟雀鸣飞。古莲池 的人文气息让保定市繁华而不轻浮,一汪碧水 承育着无数莲花,使城市无论怎样的现代化都 不显得咄咄逼人。城市追求更高更快更强,高 得上天入地,快到穿越时空,强至唯我独尊。 心灵需要慢些、低些、软些,慢得像玉石的形 成,我们得以莹润和坚实,低得像人海的座 架,我们得以广袤和深沉,软得像微风和湖 水,我们得以从容和慈悲。
生活需要丰富,心灵也必须安逸。这里的 人是幸福的,他们依赖城市的繁华与便捷,也 需要休整和静心的场所,当他们疲累于生活的 奔波,可以来莲池舒神养性,当他们厌倦了楼 月荷风,也能够立刻投身火热的激情中。繁华 和宁静是书写人生的两支笔,交错着写下喜怒 哀乐,它们共同搭成一架阶梯,把我们承托到 时间的高处。
出了园门,我仿佛看到,古色古香的建筑 群使老树新枝全都抖擞起来,连篇累牍的墨宝 及文物使人们都不知不觉地文雅起来,满池的 莲花,不管开没开出来,都让人充满希望地等 待着,情不自禁地浪漫起来……
神交已久的莲,铺张扬肆的花叶仍在想象 中荡漾,错过莲开,却没有错过莲的家园,一 种情思更深沉更安静地在胸怀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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