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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谈的夏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13141
●齐 晓

  英谈的夏天

  ●齐 晓

  六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们驱车来到太行山深处,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小小石寨英谈村。远远望去,青翠的山腰间变化莫测着一片土红色的石屋。当时正逢碎雨飘零,鳞次栉比的石屋在雨雾中极似一幅精心布局的大写意。

  在一处弯道边下了车,沿着石板砌成的围栏朝坡上走,跨过九阶石台,又经过一片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便到了入寨的东门。刚才还浓云细雨、雷吼风啸的天空,此时倒有些放晴了。薄薄的阳光透过云障的缝隙,照落一地的柿子树影,也扫在裸露的东门石墙上。这就是英谈了!我站在东门外轻叹着。东门是石头砌成的拱形门,门洞上方建有一截炮楼一样的房子,房子的用料尽管也是石头,但是与门洞和墙体不是一种颜色,青色的石砖使门洞上方与门洞下方割裂开来,似乎上下毫不相干一样。不知这是不是东门的原貌,如果是,村民们为什么把它们修成不一样的色调?如果不是,东门在过去的岁月中经历了些什么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东门的墙垛不长,往北一直伸入山体,或者说山体本来就是与墙垛相拥相依的。在墙垛与山体的相接处,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植物,郁郁葱葱且逶迤着一直爬满石墙的顶端,使得石墙乍看起来就像是从山体里萌生出来一般。阳光渐渐浓烈起来,不一会儿就将东门的墙垛照得通亮,土红的石砖在阳光地炙烤下透出斑斑红渍,衬得周边的草木愈加青翠欲滴。

  进入东门,迎面便是贵和桥。英谈的桥与我以往见到的许多桥皆有着很大区别,如果以人的着装做比喻的话,就好像是有人着西装,有着着旗袍,也有人穿了个土布大褂,而贵和桥就是那个穿了土布大褂的人。它简单得连起码的桥栏也没有。说是石桥,其实就跟刚刚见过的东门洞一样,不过也是石头砌成的又一个门洞而已,所不同的是这个门洞下穿行的当是水流湝湝罢了。由于天旱,贵和桥下滴水不见,只有萋萋野草和五、六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河漕呈现梯形,河底为一道两米来宽的沟,沟两边修有窄窄的平台,沟与平台的落差不过一米,再往上北面是大山而南面就是所谓的河岸了。正俯身观望间,桥下走过来一个挑着水桶的老乡,走进河漕北边平台上的一个小石板棚里,不一会儿便提了两桶水出来。我有些疑惑地上前询问,得知棚子里原来有口水井。征得老乡同意,我尝了一口桶里的水。井水清洌冰凉,细细品咂有点像桶装的矿物质水。老乡说,他姓张,是这里唯一的外姓人家,爷爷当年来英谈给财主做木匠活,娶了当地的女子为妻就留在了英谈。老乡告诉我,起初这口井只是雨季有水,到了旱季水就断了,是他娘在四十多年前又深挖了许多,才使得这口井至今水源充沛。

  英谈的地势,大致是西高东低北依山南望谷。沿着东门的石板路一路走进去,就算是深入到英谈的腹地了。村口的简介上说,英谈有一百七十四座村民住宅,全部为二、三层的楼房。进来一看,大概如此。英谈的地貌决定了英谈的建筑格局,试想一片巴掌大的山地,要容纳下生生不息的子孙们,这样的建筑格局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一点有些像盘踞在高高的黄土坡上的陕北窑洞,只是英谈有的是石头,这些石头就像是块块骨骼,牢牢地占据着英谈宽厚的身躯,当英谈需要它们砌出自己的模样时,每一块石头就会连筋带血地粘连在一起,一层层一座座地站立在山坡上,肩并肩地守望着蹉跎岁月,好像它们原本就是这样。

  也许是年代太久远的缘故,也许是当年的豪门大户已余荫如烟,曾经气势雄伟人欢马叫的贵和堂、中和堂、德和堂和汝霖堂,破败老旧得不见了往昔的神采。贵和堂门楼上的木质雕花被风霜雪雨剥去了它最初的油彩,就像一个被剥去上衣的汉子,愤愤地裸露着青筋暴突的脊背。狭长的天井里那条高高的石阶,在夏日的暖风里透着孤寂和冷漠,定是很多时候听不到杂沓的脚步声了。中和堂浓郁的草药味如烟如云般地飘散了,老祖宗们连一根干干的草药棍都没给后代留下。推开它咯吱作响的木门,孩子的啼哭声和妇人的呵斥声,伴着虫鸣鸟啼地骚动在石墙的缝隙间寻觅着先辈们望闻问切时的从容。

  由于地理环境所限,英谈村有如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穿过一条条狭长的石巷,如若抬头朝高处张望就会发现,原来这上面就是刚刚走过的地方。一只公鸡高昂着头,带领着一群母鸡咯咯叽叽地站在高高的石板屋顶上,红红的鸡冠在阳光映照中像一朵火苗烈烈燃烧。刚才它是面朝东尾朝西站在那里,现在看去仍是面朝东尾朝西,只不过此刻要把目光掠过一层石板屋顶,才能欣赏到它的雄姿。现在的英谈很少能见到鸡飞狗跳的场景,就连人也只是遇见个仨仨俩俩的,大多的村民都搬到村外居住了。新房舍仍是建在山坡上,仍是二、三层小楼的格局,但建筑材料则换成了红砖青瓦,有的还在墙面粘贴了淡绿或米白色的磁砖。英谈不想改变都不可能了,时代在变,人心在变,英谈没有理由不跟着变,可英谈能引起今人注意的,似乎只剩下那些光荣的历史了。这些历史,在这个夏天给英谈带来了一丝希望,从某种意义上讲,英谈或许能凭借这些光荣将这样的夏天留得更久一些。

  穿过西门再走一段路,石径便沿着一溜斜坡朝南绕去。一路走来,英谈给我的感觉都是一幅浓浓的水墨。石桥是大块的墨色,石径是大块的墨色,石墙是大块的墨色,石屋是大块的墨色,就连路边废弃的石碾和牲畜饮水的石槽都是大块的墨色。在这些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中,突然有一抹红晕出现在眼前,如果我是画家,这抹红晕我该是用胭脂还是用曙红来展示它的美艳与娇憨?一枝蜀葵孤寂地伫立在一处石块围就的土坎上,花朵在所有枝节上绽放着,于大片冷硬的石头中,传递着柔媚的气息。不知道是谁把它种在这里,或许它只是一颗飘荡的种子无意间在此安了家。蜀葵又名大熟季,它喜光耐阳的习性,正好与阳光下的英谈、与阳光下的英谈漫山遍野的石头、与阳光下的英谈漫山遍野的石头缝里生长的绿色,有着同样的禀赋。今年它独自领略了英谈的风华,到了明夏该会有一大片明丽娇柔的色彩点染在这片坚硬的土地上吧?

  英谈的南部地带当是英谈地势最低的地方,站在这里俯瞰山脚的树木和沟壑,仍有一种山深水远的感觉。回头仰望落日下的英谈,真的就是挂在山腰的一幅横宽竖窄的手卷。这幅手卷的构图疏密有致、开合相应、取势得当,把个石头堆砌的英谈勾勒得迷迷茫茫又实实在在。看到这些,我更加明白了英谈的魅力并不在于英谈曾经发生过什么,而在于英谈本身,在于山腰上层层叠叠的石头建筑。就像黄山的美在于黄山的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一样,英谈的美则在于这些建在半山腰的几百年的石屋、石墙、石桥。这些由冰冷的石头搭砌的建筑其实就是大山的一部分。如果失去这些物象,英谈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峦,无论它曾有过怎样的辉煌,它的质感和神韵都不会因此而增加更多。

  如果要走遍英谈,就该由村落的南端回转入南门往东北走,这一路回转的方向说白了就如同又爬了一次山,但是在感觉上却又与单纯的爬山有所不同。回路曲曲弯弯。好似一条流水淙淙的山涧,行走其间有如小帆逆流而上,两边的石屋恰似青山两岸,石屋中偶尔传出的话语声便全当是时断时续的山歌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荡着这般情怀行走在英谈的石板小径上,也不知道这条吸吮了六百多年日月精华的石板小径能否感觉到我的这份情怀。

  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能返到来时的小道上了,沿着这条小道一直往东便回到最初的地点——英谈的东门。正要拐入小道时,视线被东边一片郁郁葱葱的瓜地吸引了。瓜地同样是用石块围成的,面积不大。看来英谈村内这些小田园的土方多取自于村外,否则的话也不会各个都用石垛拦截了。回想走过的地方,真的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眼前这一小片土壤,它的主人得花费多大的气力从山下一担担地挑上山来啊。瓜叶蓬勃肥厚,间隙处露出一朵朵黄绒绒的喇叭状的花枝,看来一段时间后,这里定会有一个小小的丰收场景,尽管只是小小的场面,但它带来的喜悦并不亚于山下一片片硕果累累的板栗树、核桃树。思忖间,发现临近瓜地的窗前有位老太太朝窗外张望,言谈中得知这是一片果实只有拳头大小的菜瓜地,而她就是这片瓜地的主人。无法想像只有拳头大小的菜瓜的样子,也从没有体味过它的味道,但眼前这些葱郁的叶片和繁盛的花朵,该是这位老母亲的希望所在吧。凝视着老人家饱经风霜的面孔和凌乱的白发,想着她的心中当是沉淀着英谈许许多多的故事,想着她被岁月剥离的青春悄无声息地凋逝,想着她曾否走出过英谈曾否憧憬过英谈外面的世界。这位种瓜的老母亲与那位未曾谋面的挖井的老母亲,都是我用心灵体会过的两位英谈的女性。在心灵深处,我一点点地触摸着她们衰弱的脉搏地张弛,揣摩着这座小小的建在山腰上的村落带给她们的甘苦,感觉着英谈每一块石砾碾压过她们心田时道道痕迹的深浅。我想,她们肯定比我们更懂英谈,更爱英谈,因为她们把所有的美好都种在了这片土地上,包括她们未逝的生命。那口清洌的水井,这片葱郁的瓜地,都是她们用灵魂培育的硕果。

  当我再一次穿过英谈的东门站在落日的余晖中回首英谈的时候,英谈跟我才来时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只是它身后的背景发生了变化:山色渐渐灰蒙下来,太阳努力着把最后一线光芒洒在山头的草尖上。数百年来,英谈年年都是这样静静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夏天,在风云变幻和世事更迭中顺其自然地演绎着自己的历史——在某年的某一刻,或是某月的某一刻,又或是某日的某一刻,英谈的某一处又多了一幢石楼,一道石墙,或是一座石桥,又或是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英谈的成长跟建设它的人和那些石头紧密相连,英谈的衰败也跟建设它的人和那些石头紧密相连。没有了这些石头和它的建设者,英谈的故事减少了质感和值得回味的东西。在这个夏天,英谈又看到了希望,只是不能确定的是,未来的建设者们应当用什么样的眼光来诠释英谈文化的意义。但无论如何“太行山文化节”能收录英谈,毕竟对英谈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这样的消息对于衰落的英谈或许是另一个更加火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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