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娘
●刘月新
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惺忪着眼四处找寻,看看娘不在,奶奶也不在,只有那个“小不点儿”妹妹在炕里头睡觉。外面一丝风也没有,院墙外头枣树、榆树上的知了嘶哑着嗓子“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像是要把天叫破。它们是不是想把天震破个大窟窿,好让天下大雨啊?
我小心地溜下炕,来到外屋,发现奶奶还是不在,我揉了揉眼,迷迷瞪瞪地向门洞走去。奶奶的说话声,通过门洞,从过道里传了过来。我扒着大门的边向外瞅,看见奶奶在剁猪菜。她把小木板放在地上,旁边有一个大柳条筐,筐里筐外都是黄茎菜,是猪爱吃的菜。
本院的三奶奶,三奶奶家的大媳妇——也就是我的婶婶,都拿个“小床子”(家乡的一种小板凳)坐在过道里,婶婶在织毛衣,三奶奶拿着把蒲扇在摇着。婶婶家大我4岁的小云姐姐和与我同岁但大我将近一年的院生哥哥,围在婶婶身边挖土窝儿。婶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跟奶奶、三奶奶说着话,只有奶奶低着头,把板子剁得山响。
小云姐姐招呼我过去玩,院生哥哥走过来拉我,并递给我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我怯怯地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在地上挖起土窝儿来。
我们挖着土窝儿,不知不觉地,太阳跑到房顶的西面去了,过道里的阴凉地儿越来越大。不知是小云姐姐还是院生哥哥,缠着婶婶要吃甜瓜。于是,小云姐姐和院生哥哥,欢蹦乱跳地跟着婶婶去生产队的瓜园里买瓜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上的知了叫得不那么欢了,是不是它们也知道小云姐姐她们走了,没有人听它唱歌了?要不,就是嗓子给喊破了,叫不出声了?真可笑,它们也没把天给震个大窟窿,因为天没下雨啊,天还是那么白白的,亮亮的,太阳照常烤得慌。
婶婶她们走了以后,三奶奶搬起“小床子”也回自己的家了,奶奶回院子里不知又忙活啥了,我一个人在过道里,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找娘去!我忽然这么想。对,找娘去,就跟婶婶她们去。我坚定了信心。我不知道婶婶她们出了村去了哪个方向,更不知道娘跟生产队的人们在哪块田里干活,一个人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迷迷糊糊地出了村。
娘在哪里?娘在干什么活儿?是用铁锨在翻地,还是在挖沟?有一次,我跟哥哥去给娘送饭,娘正在挖沟,手背皴裂了,流了那么多血;娘在用镰刀割麦子吗?那天我跟姐姐去打菜,看见娘和队里的人们正比赛割麦子,娘的镰真快啊,别人都追不上她,那天娘还送给我一窝割麦割出来的鹌鹑蛋;或者是娘在打水浇菜?要是娘在浇甜瓜有多好啊,小云姐姐他们就是去买甜瓜了……
我敢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做出的第一个大决定,也是一次大的行动。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我一直为我的这个决定而自豪,认为我终于会用大脑来支配自己的行动了。它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总算溅起了一朵浪花,荡起了一层涟漪。如果说,我的大脑是一块记忆的调色板的话,那么,我的这次行动就是那块调色板上第一笔浓彩!
在村子西头,有几个大孩子凑在一起看小孩儿,旁边还围着几只狗。那狗们有的趴着在打盹儿,有的坐着在摇尾巴,有的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散步。我瞅着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只是觉得这些狗不如我家养的狗好看。我家的狗一点也不厉害,妹妹抱着它的头亲亲,它就乐得摇尾巴。那只溜达的狗看见我了,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闻着什么,眼看它的嘴都快凑到我的嘴上了,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哭,可是吓得不行,还是哇的一声哭了。那几个大孩子见我哭就站在那里直乐,这时正巧一个大人挑水路过看见了我,就把狗给吓唬跑了。
我出了村子向西走,哪里还有婶婶和小云姐姐、院生哥哥的影子?我只想找到娘,可娘在哪里?找到娘以后想干什么?是想叫娘亲亲抱抱,还是想叫娘给买甜瓜吃?娘要是见了我,会不会夸我?会不会打我?出了村,我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走的是大道还是小道,就是一个劲儿地走啊走啊!
道边儿的沟坡上长满了高高的草和好看的花儿,有青青菜,燕子尾,小老鼠苗,还有牵牛花,墩子草,这些我跟娘下地时都见过,还有一些我就不认得了。沟里的水很多,都快和道儿齐着了。沟里也有草,也有菜和花儿。我不敢往水边上靠,娘说水里有“淹死鬼”,“淹死鬼”见到小孩就会把他拖进水里淹死吃掉,就再也找不到娘了。
地里的棒子、高粱长得可真高,都快长到天上去了。道儿两边都是密密的枣树,树的脑袋可真大,这边盖着半边道儿,那边盖着庄稼稞。树上的小枣青青的,还没长大。枣树趟子里也有花和草,还有小虫在爬,有花蝴蝶在飞。姐姐给我逮过花蝴蝶,还逮过蜻蜓。我瞅见一只花蝴蝶,和姐姐给我逮过的一模一样,好看极了。它正试着落到一棵“满天星”上,我猫着腰走过去想抓住它,但还差好几步远呢,蝴蝶拍拍花翅膀飞走了。我眼瞅着它飞得很高很远,直到再也瞅不见它。我想,要是姐姐在有多好,姐姐准能逮着它,哥哥在也成,哥哥还给我逮过家雀呢!
花蝴蝶飞走以后,我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当我的眼光再次落到满天星上的时候,忽然,我想起了那天姐姐和她的伙伴们玩的一个游戏,想起了“小狗狗”。于是,我蹲下来,凑近满天星仔细瞅了瞅,上面果然有“小狗狗”(形似跳蚤但比跳蚤小得多的一种小虫子)在爬。那天,我跟姐姐她们下地打猪菜,不知是谁扯下一枝满天星,说上面有“小狗狗”,双手把花和小狗狗扣起来,用嘴使劲儿一吹,说一声“变”,再打开手,就能把“小狗狗”变没。那天我们玩得可欢了。今个儿就我自个儿,我要玩个够。我坐在枣树趟子的畦肩上,扯一枝,吹一枝,扯一枝,再吹一枝,还真灵。不知玩了多大一会儿,只见面前扯下了一大堆的满天星,那些“小狗狗”也不知都被我吹到哪里去了。我低下头来找“小狗狗”,但又有另外的新发现,我的目标又转移了。
在树趟子里,由于土质坚硬,乱草又多,还有树的遮挡,蚂蚁在那里筑了好多窝儿。我瞅见一个蚂蚁窝儿,细细的,高高的,有很多蚂蚁出出进进,爬上爬下,它们爬进洞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一点东西,或许是它们吃的东西吧,有大一点的东西拖不动时就两只蚂蚁抬,但是从洞里出来时就轻快多了。也有不往洞里爬的蚂蚁,它们往树上爬。我凑近一棵枣树,往树干上一瞅,蚂蚁还真多。那些黑黑的树干的“皱纹”里,爬着很多大大的蚂蚁,它们“嗖嗖”地爬得很快。也真是怪,它们不去窝儿里,难道去树上睡觉不成?
“吱吱吱”,“吱吱吱”,突然从棒子地里传来尖尖的叫声。这从天而降的叫声,吓得我浑身一抖,头发都炸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叫得这么响?哦,我想起来了,这是老鼠的叫声。在家里炕上睡觉时,我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奶奶说,是老鼠在打架。是不是老鼠趁奶奶不在屋也跑到地里来了?
正在我惊恐万状的时候,一只大蛤蟆从地里突然蹦到道上,蹦到了我的面前,打得它身后的棒子叶沙沙地响,我吓得尖叫着倒退一步,两手攥拳端在胸前,不住地哆嗦着,无助地哇哇大哭起来。
娘,多好多温暖啊!能像小云姐姐、院生哥哥那样,天天守在娘身边,有娘哄着,有娘疼着,有娘护着,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想到娘,我忽然记起了我出来是找娘的。可娘在哪里?我今天能找到娘吗?娘知道我在找她吗?娘是不是也在找我啊?平时我是不能天天守着娘的,因为娘要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啊。
想到这些,我顾不得哭了,得赶紧找娘。
我走过了好多地方,一会儿绕沟,一会儿爬坡,懵懵懂懂地还记得钻过棒子地,在枣树趟子里让棘棵子划破了腿,让“霸脚儿”“霸”着了手。我抬头东望望,西望望,一个人也看不见;再抬头望望天,天又高又小,让棒子稞、高粱稞和枣树给挡起来了;我还看见了一大片水,好大好大的,比我家门前的那个湾大多了。我当然不能下水,娘不让下水,可我又绕不过去,我着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阳不见了,周围灰蒙蒙一片——天黑了。
走啊走啊,找啊找啊,找不到娘我的心慌了,我惶恐无助地又大哭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的大脑失去了记忆。
后来,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当她老人家发现我不在过道里的时候,惊得六魂都出了窍。东胡同,西过道,房前屋后,湾边沟旁,翻江倒海地找疯了。奶奶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跑着找着,见人就问,见水井、水沟就瞅,后来干脆就拿根竹竿到水里去搅和了。
奶奶找我,村里的婶婶大娘叔叔大爷听说了,也都急得跟着找。就在奶奶几乎绝望了的时候,本村同姓的一个叫小六的叔叔把我抱到了奶奶跟前。奶奶见了我,一下子扑上来,连声道谢的话都没顾得上说,就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我常想,我与小六叔叔一定是前世有缘,或许他前世就是我的亲叔,如若不是他在那天天黑前及时发现了我并把我抱回家,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不幸,我的家人会急疯……在我懂事以后,每当见到小六叔叔,我会很亲地走上前去跟他说话,见到他心里就觉得很温暖。参加工作以后,一次回家听母亲说,小六叔叔跌伤做了个手术,我赶紧买了补品去看望他。我想,我们前世结下的缘今生今世是解不开了。
那天,当我重新站回到奶奶跟前时,活脱脱变成一个小泥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奶奶给我洗着澡,我边哭边一个劲地反复唠叨:奶奶,找不到娘;奶奶,找不到奶奶;奶奶,找不到家……奶奶的眼泪和着洗澡水啪嗒啪嗒地直往水盆里掉。
后来娘对我说,那天,她收工后照样没有回家,像往常一样,把锄头让本家的姑姑给扛回来,一个人背起大草筐去了更远的地方。当娘顶着满天星星背着一大筐草回到家,耳闻目睹了这一切后,抱着我的头呜呜大哭起来。
晚上,我开始发烧,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一惊一乍地喊着叫着。奶奶、娘守在我的身旁,轮流着用白酒给我搓了前心搓后背。爸爸请来医生,又给我打了针。住在村南头的老三奶奶听说了,还主动过来帮我收了魂儿。
我一直昏睡了3天,娘破例歇工陪了我3天。后来我常常想,那肯定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3天。
奶奶说,那一年,我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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