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那棵树
●刘抗美
我文中要写的他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名叫何欣,是我女朋友的表弟,他从小生长在广州,去年回宜昌老家探亲,家乡的山清水秀,使他那由来已久的愿望再次萌动——去乡下居住,找一间地道的土屋子。早在边境当兵时,他就迷醉于驾车行驶在靖西嵯峨的山峦间,茫茫的林海中,欣赏那些原始的自然风光。而今已近五旬,曾经当过兵,开过车,做过老板,生活中许多东西都淡化了,唯有祖国的山水草木越来越清晰。渴望置身于清秀、淳朴的大自然中,只是一个人,用心去与自然中的一条河流一棵大树一片草地默默地、静静地交流沟通。他现在很想过这样一种生活,请我们帮忙。
去年秋天,我们带着他去了一趟乡下,没有找到理想的地方,他竟跑到中越边境留守靖西的战友那儿去寻找。这件事对我们的触动很大,起初我们怀疑他只是一时兴趣冲动,因此他走后,我们不太相信他还会来,却又十二分地渴望他来,结果他真的坐火车转来了。于是我们很快帮他在江南找到了土屋子,他想买下土屋子,房东舍不得卖。他迅速与房东完成了租房手续,过两天回广东去取行李,说一个星期后来乡下安家。
一个月过去,秋叶飘零,朔风侵肌,忽儿一夜大地雪盖冰封,一切有关气温的报道都明确地告诉人们,这是由北方的强冷空气席卷而来的过路雪,这个冬天是五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早晨我起床后,望着从窗楣上悬吊下来的一根根冰凌想,何欣不会来了,至少不会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季节里来宜昌,孤零零地住到乡下的土屋子里去。
恰恰是在这场大雪间的冷晴天气里,何欣迁居来了。
土屋子是地道的土气,堂屋、卧室、厨房、厕所全部是干打垒(把黏土里掺和少量草棍拍成的大块砖头)两扇对开的木门中间各有一只粗重且锈迹斑斑的圆铁环拉手,内外墙都曾经粉刷过白灰,岁月的沧桑,又在墙面画出不规则的残云败叶。屋内空间很高,头上藏青色的瓦片间有三、二片玻璃瓦,屋内因了玻璃透出的光束显得宽敞而大气,但用习惯了城市的眼光来看,却格外冷落、空荡!至于屋内陈设,没有电视、音响、空调,两块木板合并的硬床上,铺着很薄的垫絮,和自带的一床睡袋,我们提供的保暖用品,他仅仅收用了一件军大衣,因为他曾经是军人,与军大衣有着特殊的情结。我想,男人确定了他要干的事情,总是可以克服困难的,只是蹲茅坑和洗浴不便,还得烧煤火做饭,这几大难处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习惯。总之,这样的房屋,在城市边缘的乡村里快绝迹了!
房东是个已过七旬但身体健朗的大妈,她有三个儿子都在城市里工作。她的屋前屋后种有好几畦菜地,一口池塘,一百多棵桔树。我们第一次走向土屋子,绕过一片竹林,沿着两边铺满绿盎盎兰草的乱石小径,边欣赏百鸟在树林里的啼鸣,边说笑着慢慢爬向高坎上的场坝,走至大门口,发现门前竟有一棵好古老的水曲柳!原来它有二百年历史!身后是一片竹林,竹林边有一棵很大的芭蕉树。水曲柳的树杆间有两处凸起的疙瘩,于挺拔中更增沧桑之感,树冠上的叶片落尽,枝枝杈杈单调地伸展,朝向这冬季里格外清澄透明的天空中,傲世独立。这又是一绝,我们很为何欣高兴。
半个月以后我们再次来何欣家,看见那空旷的四壁上挂着各种造型的树枝,仔细分辨,竟是用树枝组成的一个个篆字,墙角落里也挺直一簇缠着细细草藤的干树枝,他说这可以用来做插花,卧室里则是墨迹飘香,诗意浓郁,原来他多年坚持书法以修身养性。他最为得意的是那根上粗下细弯曲有致的打狗棍,被剥了皮的棍身露出白花花的颜色,棍顶经他精心修饰后变成矫首昂视的龙头。问他材料从哪儿来,他说帮房东大妈砍橘树枝时捡回的。房东大妈可喜欢他,说他爱整洁,人勤快,肯帮忙。大妈口口声声喊他“儿啊!”这是怎样的小伙子?大妈能不喜欢?他虽是久经生活磨砺之人,方方圆圆的脸盘间,不大的眼睛始终在微笑,他喜欢吃大片大片的肥腊肉,他长长的腿,背口大铁锅能够一口气从镇子里爬上山。他不是穷困潦倒的落魄之人,没有厌世的消极态度,却从最现代化、最商业化,最繁华的大都市广州来乡下居住,还专挑原始的土屋子住下,与自然贴切。他不知道美国作家梭罗及其作品《瓦尔登湖》,而他的思想却与梭罗那么一致,这更质朴、真实,当今社会自然环境被严重污染,他的思想体现了普通人对于纯净田园的渴望、向往。他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才爱笑。搞定土屋子那天,我听见山间有笑声,水塘边有笑声,不见人影儿,转至背山的墙根下,发现他一个人在偷着乐呢!那天他买了三个小瓶的鹿龟酒,他的表哥不喝酒,我们三个女人喝了一瓶,他喝掉两瓶。
早在1992年,以山西宋永平为主的艺术家们,厌恶商业文化,告别光色迷离的城市,为从更本质的意义上寻找艺术复兴的起点,通过自身身体的体验来达到一种人与物、与环境的交流,去山西偏僻的吕梁地区,把画布支在老乡家的炕头上进行直接创作。何欣的行为与宋永平相似,但艺术家们是以主流文化的面目出现,是表演,是有目的刻意追求,一旦目的达到,他们很快会撤回城市。何欣作为普通老百姓的个体体验,属于一种边缘文化,他自觉、不自觉地抛给了我们一个答案——作为人,我生活着呢!这个答案在今天很有意义,今天,大多数人的价值取向惊人地一致,那是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对于物质的索取及贪欲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沉重枷锁,人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得寸进尺的物质需求算计。何欣背道而驰,抛弃高标准的物质生活,选择原始、古朴、简单,并且作下长期居住的打算,这需要非常的勇气!他将迎来许多困难,他将抵挡世俗的偏见。什么不可理喻、怪诞、脑子进水等等闲言碎语,甚至怀疑和责难。正是何欣的勇气、个性、精神,触动了我们心灵深处的东西,使我们浮躁的思想得到些许沉淀,即使彻底商业化的今天,人仍然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的!这使我们在关心何欣的实际生活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诚、热情,因为我们把这件事情看成一种思想,一种精神的传扬,一面具有象征意义的旗帜。
想想何欣这件事并不是孤立的,他是人生真境界中的一棵小树,回眸我身边还有很多的树,著名杂文家符号在写下八百篇杂文、随笔;出版七部专集后,近七十高龄仍然笔耕不辍,又出版第八部专集《敢自嘲者真名士》。一个中年女教师免费开办中老年人书法、美术班十载有余,而今她可谓天下皆桃李;一个以爬山健身的退休搬运工,钟情大自然四季无穷尽的变幻,在海拔近800米的山顶上,自制了六块大黑板,每天清晨爬上山顶,在黑板上写下几首即兴创作的诗歌,如此坚持了六年……
一天晚饭后,我搬了把老桐油椅坐在土屋子的场坝边,那时候竹林、橘林,远处的山峰像黑色、像灰色,又像黛青色,渐渐地它们变得朦胧,说不上它们是什么颜色了。唯有水曲柳直端端地戳着夜空,几颗星星从那些枝枝杈杈间钻出来,然后一动也不动了。没有风,也听不见狗叫声,周围死一样可怕的寂静,那时刻我想起惠特曼诗歌中的那棵树:
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棵活着的橡树正在生长,
它孤独地站立着,有些青苔从树枝上垂下来,
那里没有一个同类,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苍绿黝碧的快乐的叶子。
而且,它的样子,粗壮,刚直,雄健,
令我想到我自己,我惊奇着,它孤独的站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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