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说二姐
1994年,我写过一篇《二姐和二姐夫》,十几年过去了,又知道了一些二姐的事,觉得有必要重说。二姐的人生,值得思考。
二姐比我大两岁多,生于1936年正月初五。二姐不但生不逢时,也投错了胎!二姐的前头,已经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了,她生下来,母亲嫌她多余,连个乳名也没给她起,出阁前,大人们都喊她“二丫头”。我虽然生在二姐后,因为是“老疙瘩”,又是男孩,是母亲的心头肉,眼前花。
我四五岁的时候,正是日本侵略者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年代,我家搬到山沟里,用石头垒成墙,用柴草搭成盖,能暖吗?夏天雨下到炕上,冬天雪飘到炕上,热时,蚊虫来叮咬,冷时,寒风刺骨。那几年,母亲养过两头猪,除此以外,我们没见过家畜、家禽。除了吃敌人割庄稼剩下的玉米、高梁、谷子,没见过别的粮食;除了倭瓜、黄瓜、豆角、萝卜,没见过别的蔬菜。无论大人、孩子,我们唯一的零食是秋天烤玉米。别人烤玉米挑好的烤,二姐烤玉米只能找死了秧的或獾子啃过的。有时二姐烤玉米,三哥说了句:“二丫头,你又烤棒子呢……”二姐总是用颤颤的声音说:“死秧的……”那可怜巴巴的声音在我的耳中响到今天。有什么小活,别人不愿意干,总有人指挥说:“二丫头去……”有了剩饭,别人不吃,
“二丫头吃……”
二姐在家里,地位最低,被冷漠,但并不是受虐待。就像一窝的鸟儿,总有一只抢不上食,瘦弱,也跟同窝鸟儿一块飞;就像一丛乔木,总有一根矮一些,风不畅,光不足,也顽强地一块生长。
二姐在遭冷漠中长大,养成的性格,出奇地刚毅,刚毅到有时不近人情的地步。二姐的一生没吃过左邻右舍的饭,甚至至亲至近的饭也极少吃。外甥家宰年猪,她去帮忙,到吃饭时,她回家吃剩粥去,让儿媳妇对她有意见。晚年,大姐格外呵护二姐,她到大姐家,吃饭时,她也要走,很是让大姐生气。
1945年,日本鬼子被赶回他们的狼窝去,我们还没搬回山下老房场,二姐去住姥姥家,和同岁的二表姐拾柴,二表姐同爷爷奶奶住,要把柴送奶奶屋,二姐同舅妈住,要把柴送舅妈屋,姐俩吵了架,二姐气得跑回家。从姥姥家到我们家二十里路,都是大山,二姐才九岁,根本不认得路,离开姥姥家就是冬天的下午了,她只知往回家的方向走,竟在大山里住了一夜,那时山里狼特别多,二姐有命,竟未遇狼。此事,想起来就让人后怕!二姐从小便不知惜命。
都说挨肩的孩子爱打架,可是我的两个姐姐从小就护卫我。我们在山里时,一次一只老雕扑向草丛中的我,两个姐姐大喊扑过来,老雕听见人喊,踅起来高飞了……这是我童年有惊无险的永远的记忆。可是有一件事,我永远对不起二姐。二姐和几个哥哥姐姐一样,没读过一天书,自是不知读书的滋味。我读三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正在炕里看唱本,二姐面朝南窗蹲在炕沿上,不知为什么说了句:“小老,别看书了……”我年幼无知,用手一杵说:“你懂什么!”二姐倒跌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一生没欺负过人,这是我终生抹不掉的一次愧疚。
二姐十三岁那年有人来提亲,母亲去相家,回来很高兴地说:“李福这孩子挺懂事,夜间还给我盖被子呢……”二姐嫁到李家,上有老,下有小,婆婆又厉害,二姐都是干活在前,吃饭在后,在娘家受冷淡惯了,自是从无怨言。看来自己挑家过日子,依然如此。二姐夫是个只知道干活过日子的庄稼人,说服不了二姐。
母亲生二姐,嫌她多余,而二姐孝母尽力却最大。二姐1957年腊月生下外甥,1958年正月十六我接二姐住坐月子的满月家。二姐见我下田劳动、接医生、买药,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会做饭,不忍心丢下我们不管,一直住到九月十二日母亲圆了坟头才回去。中间二姐夫接了三次,见状什么也没说。二姐怀抱外甥为母亲煎药,煮饭,八个多月,没有一句怨言。人家都说我是孝子,其实二姐付出的最多!
二姐在娘家被亲人冷淡,可是二姐却不冷待亲人。老伴常说,困难那些年,二姐回娘家没什么东西给孩子,她用玉米碾面,烙成烙糕子,分给侄子侄女们。那是怎样的付出啊!二姐爱亲人,爱我尤甚,我到四五十岁她还一口一个:“我的小老兄弟……”仿佛我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头一个二姐夫去世,二姐改嫁到一个山村,他们村产最好的京东板栗,如果我这边有人去,二姐恨不能把栗子树搬来给我。二姐家安了电话,我和老伴说:“很大程度是为咱们安的……”我家迁入省城前,老伴年年养母猪,让二姐抱猪娃去养,二姐一个一个记在心上,有一回竟跟我说:我们欠你们该有多少多少钱了……
二姐的体重从未过一百斤,瘦得皮包骨,还天天同二姐夫一块去干活,去年从山坡滚下来,把腰扭伤,挺不起身来,生活不能自理。我和老伴打了好多次电话,由大姐陪伴,孩子才把她送到省城。二姐来时,特别憔悴,也不想吃饭。我找个中医给她看病,才吃了三、四天药就想吃饭了。老伴和我大儿子又用车拉着她找骨科医生,开了药,制了膏药。不到一个月,二姐的体重增加了五斤多,也挺起身子了。本来,我们是想让她和大姐住一冬。身体完全康复再回去的,可她见我和老伴都有毛病,说是添了麻烦,到三十三天头上就走了。
二姐在我家治病的时候,我们说家常,看电视,她不常参加,在她住的那间屋子里佝偻身子侧卧,她说在家也一样,二姐夫看电视,她躺着,什么也不想。她说,她爱看戏,不敢摁电视遥控,怕“摁跑了”……
二姐的一生,干在前,只有付出,吃在后,从不讲享受,从不畏死。有一年她病得很重,老伴和四哥家侄女看她,她抱怨二姐夫,不该把她有病的事告诉娘家入。可是,二姐却把死后的事看得很重。早些年,她同女儿们说:“我死后,要毛主席那样的棺材……”孩子们说,毛主席的棺材是水晶石的,把家卖了也买不起,二姐退一步说:“那就用玻璃的吧,亮堂,不透水,外边用瓷砖砌上……”外女说:“那我们能办得到……”她七十三虚岁,老伴给她买了名牌红球衣,她特别喜欢,舍不得穿,留着“装老”用……
二姐一生冷落,为什么把死后的棺材看得那么重呢?我一直在思考着……
胡景海老师
胡景海老师,是我们四个孩子向东、向阳、向春、向海的启蒙老师,也是我修剪果树技术的老师。
胡景海是我老叔的三女婿的亲弟弟。他家是五小队向西的最后的一家,我家是六小队最先的一家,两家若拉直距离不过二百米,中间有一个小山包挡着。
胡景海曾被派到承德农校学过管理果树技术,回来大队更换了领导班子,因主要负责人对他哥哥办事不信任,便没有用他。1964年,我担任村里的副大队长,村里二十来年的苹果树不结果,社员们要砍掉,我请他出山,教我学剪枝。苹果树也争了气,那一年就结了果。我学的这点技术享用终生……
胡景海只有小学文化。他是在“文革”初期当上小学民办老师的。学校在他
家房后旧坟场边。我大儿子向东是在“文革”高潮中上学的。孩子下学回家,常和他妈妈我俩说起学校的事。胡景海懂得师道尊严,他家里的事跟孩子说,孩子们家里的事也跟他说。孩子们把心灵的田地坦露,乐意接受他的灌溉。乡亲们后来说:“别看景海小学毕业教小学,教的不赖……”
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两派斗争激烈的村子,他哥哥是一派幕后的总指挥,我是被他们打倒的目标。有时候,孩子说起胡景海讲“文革”的事,谁谁说毛主席什么被专政了,谁谁因弄坏毛主席像被打倒了。我心想,孩子要是学舌走了样,岂不给老师找了麻烦?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了他,我说:“景海,我有话和你说……”当时两派互视对敌,他脸色沉沉地说:“什么事?”我说:“你听来的有关毛主席那些事,少和孩子们说,孩子学舌走了样,有人给你栽上,你说不清楚……”他一听是为他好,点了点头。从那以后,做为对头,他没有污辱过我。有一回,人家派他去揪我,他像请客一样说:“老哥,去吧,老哥,去吧……”这几个字,我永远忘不了。那年月能识真心也不易。胡景海是很理性的。
我一直很感谢胡景海,在那个许多人失去理智的年月,他的心不疯狂,不险恶,用山里人的真率,亲切,对待那些童贞之心,他没把大人的派性带到孩子们中间去,让孩子们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使他们能按部就班地考上中学。如果不是良好的启蒙,就没有他的学生刘向东的诗歌《母亲的灯》,点亮远村的山寨夜晚,就没有他的学生刘福君的畅销诗集《母亲》,为天下孩子喂奶……
“文革”中间,我们村两派有的见面扭脸,有的对骂两句,而胡景海和我大儿子刘向东下了课,师生常常一块到我家门前打柴,有时唱歌,有时说话儿,是留在我和老伴心中疯狂年代的温馨风景……他和孩子们课外一同干活,又是一个课堂。
胡景海会修树,也会育娃,也是桃李满园呢。
“一条线”传奇
1996年的秋天,人们在谷场上搓玉米,一个老太太站起身来,笑声朗朗地和大伙说:“我老头叫我呢,我该走了……”她拍拍屁股,从衣兜掏出一把钱递给他的儿子:“你花吧,我用不着了……”又把烟袋交给一个老年妇女:“给你留个念想吧……”然后她便往家里走,见了人还说“拜拜”。人们在背后笑:“这老太太得精神病了吧?”一进院,她指着堆积的乱柴对孙子媳妇说:“快收拾一下,一会来人了。”进了屋,她找出早已准备好的“装老”衣服,上炕就穿,穿完往枕头上一倒,溘然而逝……
这个明明白白无疾而终的老太太,大名不扬,绰号却是方圆几十里人人尽知,人们都叫她“一条线”,终年八十七岁。
“一条线”死的传奇故事流传了多年,我也思考了多年。
“一条线”所生活的那个村子,是个四周环山,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山庄,只有小河出山处的一道石门,是与外界的通道。大概就是因为与外村相通不便的原因,在那没有什么文娱活动的农耕年代,人们晚上串门子、闲谈,是惟一的消遣,那个村一向性生活较乱,与“一条线”同龄有四大风流女,绰号依次为“花狐狸”、“小火罐”、“烂板凳”、“一条线”,其中“一条线”下场最好。
“花狐狸”,身段也好,面色也好,男性追逐,来者不拒,因与一游医通奸,丈夫生病、游医用药,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与游医结为夫妻,游医生气时揪起她的头发打,骂她“破烂货”,憔悴而死;“小火罐”是野汉子与她性交传出的绰号,地痞、流氓,甚至日本的特务,都想体验、尝鲜,羞得她的丈夫割去自己小便而死,鬼子倒台后,气得乡人教训她,单用猪毛绳抽打她的“小火罐”,因性乱,无儿女,远嫁他乡;“烂板凳”因被人乱坐,得梅毒而亡……
老童家是那个村的殷实之家。童老爷儿(乡亲尊称)是村里的头面人物,生子童俊五官清秀,人也勤快,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还耳聋。“一条线”本是贫寒家闺女,嫁到童家,日子可过,是满足,丈夫身矮又聋,是遗憾。童家善良,将亲故中哑巴、傻子都收留过来,管衣食,让他们干力所能及的农活。童俊也只会干活,不善指使别人,这样,“一条线”便自然而然的成为童老爷儿下面的里里外外二把手了。“一条线”生下长子之后,便和庄前北大梁的人高马大的光棍冷宝好上了,在那个村子,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后来一条线和年轻的女人说:“老娘们夜里和男人睡觉,还能耽误做饭,我年轻时夜里睡不着,背起孩子就过南梁,来回六七里,早晨从未误过做饭……”或许童俊因自愧形秽,不管妻子,童老爷儿知道儿子不能叫媳妇满足,也不管。如果童老爷儿像《原野》里的瞎婆子一样,也许有另外的结局。因为她越轨而不大乱,只往北大梁冷宝那里跑,因此才叫“一条线”。
就这样,“一条线”生两男两女,一、三像童,二、四像冷,交替而来,乡亲们也见怪不怪。她在那个放纵环境里,放而有度,也得到家里的宽容。
“一条线”健康,泼辣,爽朗,家里地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也能指挥别人,收容的傻子,哑巴,个个都善始善终。她对丈夫童俊,从不歧视、虐待,儿女们对父母,一样知亲,知孝。做为大户人家,左邻右舍,借借找找,“一条线”也会和睦相处。
“一条线”属于善人,也善终。不过,她的善终,超过人们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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