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搜尽行囊。千里迢迢带来北京的唯一的“闲书”,就是汪曾棋文集的上下两卷小说。
小时候家里有全套的汪曾祺文集,对于孩子而言,散文、戏剧和文论还不那么有吸引力,所以我最早看的是小说,至今感情最深厚的也是小说。
他描绘了我的梦境,那安静的平和的文字,笔下确然是文人眼中特有的美。昆明潮湿的雨季,干枯的仙人掌篱笆竟然开出了金黄的花;小舟划进苇荡,新抽的柔软芦穗泛着紫色光泽;封了火的炉子,从煤块的缝隙里仍泄露出隐隐的、蔼然的红晖——细腻逼真得仿佛他已经在这样的风景里活了一百年,对这一切熟悉的随时随地可以娓娓道来。文字平淡到了极致,我却始终觉得很美丽。
美好的梦影就在他平淡如水却也细腻如水的文字里一帧帧闪过。这是一个有心的人,也是一个纯粹的人,怀着对生命永不厌倦的爱。所以,即使是他年近古稀时所写下的东西,仍能让人回忆起无瑕的童年。
为人亦如为文。据说汪老在参加一次文联宴会时,先是西装革履,进门正襟危坐,不多时,便脱去外套,进而伸臂挽袖,再后来兴之所至。竟然卷起裤脚蹲到了椅子上。白发高龄,仍是童心未泯犹如赤子,活得洒脱,活得快乐。
一面,是对生活如此有情。而另一面,却又好像对现实的世界全然无思。仿佛带着老花镜,对于遥远的(已经逝去的回忆的,或者遥不可及的未来的)美丽的生活、美丽的情谊,看的格外清晰细致,近乎显微,然而近在眼前的艰难的现实,却总是淡淡忽略,视而不见。
或者,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对于他,即使近在眼前的现实再艰难,也仍然不会缺乏可以发现的美。他的眼睛和心灵,只为美而存在,而可以忽视其他。
他的一生,活得并不容易,文字里却没有艰辛——有些,或许辛酸,却毕竟还是感觉不到生活的沉重。写抗战期间身处西南的困顿日子,他说“那段日子实在是很好玩——除了好玩,我找不出别的什么词来形容它”(《老鲁》);作为右派被下放改造,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专职掏粪,竟然能带着两本杜诗当消遣看;那旧书的封皮被有缝跑烟的大炕熏黄了半边,还当做是美好的回忆的印记(《七里茶坊》)。
真是服了这老先生,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乐观。
身为文人,他很敏感。但作为乐观者,他却也很强韧。惟其如此,他才能如此泰然。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还是孜孜不倦地寻找生活的美,且只向人展示美,并不让你看见“月亮背面”的坎坷与阴暗。文学大家言为心声,我相信汪老所写的,必然就是他所想的,没有任何的隐瞒。那么,他所呈现的就是一个没有抱怨的光明的心灵。我往往在委屈的时候想起他来,最佩服的,就是他这种永远平静、永远明亮的心态。
有时候,他的确美得很脱离现实。当我阅历渐多之后,看了余华的《活着》、《在细雨中呼喊》,看了贾平凹的《鸡窝洼的人家》,又以不再只知道钓鱼抓螃蟹的年纪回了一趟老家,这才惊觉农村是怎样的现状,明白了那并不是汪老笔下梦幻的村庄,不是只有湖荡、芦花、惊飞的青桩(水鸟),一头乌青头发的女孩子的干干净净的世界。
可是,余华看到的,贾平凹看到的,还有我看到的,汪曾祺一定都看见了。可是,他并没有写。一个文人,往往比常人更容易看到黑暗,但是看到了黑暗,能不被它所影响吗?
我们当然需要余华、贾平凹,需要那种诉苦式的揭露,需要有沉重感的文学。但是在内心里,我仍然更愿意保留一个汪曾祺式的梦幻世界。那样的世界能产生近乎天道的平静和谐,既有诗人“子规声里雨如烟”的美好,又有释家“子规声里劝人归”的超脱。
我还尤其喜欢他笔下的人情。可以说,他写了很多不同的好人。毕竟正如前面所说,他终生都怀着赤子之心,也就像个孩子一样永远亲近、喜欢好人。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受到命运的捉弄,有的甚至境遇很凄凉。但是他就是要告诉你,《岁寒三友》那样的真挚的友情是有的,《老鲁》那样的强韧的生命力是有的,《寂寞和温暖》那样的关怀和理解是有的……而有了这些,生活就一定会明亮起来。这是一种传统的信仰。支撑过古往今来的很多人。
当然也许这也依旧只是一种梦幻。但我是相信的,像汪老自己一样地相信。
正在有情无思间,是我的文题,也是我的结语。读汪曾祺小说于我是一种思维放松和心灵吸氧,也是一种人生观的暗暗奠基。就像中正平和的瑶琴,常以物喜,不以己悲。对美“有情”,对阴暗“无思”,敏感异常却能够终生介于此间的文人,唯汪老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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