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初,头上有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大两岁。小时候,队里的大人们都喊我们四朵花,具体谁叫什么花,我记不清了。但记得清的就是四姊妹如花岁月的一些事。
花树
老家门口的小路上,交错站着四棵杏树。我不晓得它们的年龄,只知道有两棵是粗壮的,七岁的我环抱不过来;有一棵是细长的,树干才跟父亲的大腿差不多粗,最高枝却冒过了那两棵粗壮的杏树。还有一棵是矮小的,离那三棵远点,玉树临风地靠在堰塘边站着。大姐很公正地作了安排:四棵杏树,四姊妹一人一棵。当然,那棵最小的树归我。开花时节,蜂蝶嘤嘤嗡嗡,杏花粉嘟嘟、娇艳艳,满树春色尽在其中。三个姐姐的花树都开得粉白粉白,花蕊淡红淡红;而我的花树却与众不同,花蕊深红深红,粉白的花瓣上还镶有一圈玫红的边儿,朵朵如此,那模样甚是可人。可姐姐们不和我比花的模样,每晚放学后,她们就蹲在各自花树的枝桠上,比赛唱歌。一人一首轮着唱,每次都是我输,我不服,随口编几句瞎唱,把我的杏花都唱进歌词了,三个姐姐也不恼,只是吃吃地笑。我不晓得她们在笑什么,抬头一看,原来我在树上东摇西晃,沾了满头杏花。
杏花树是一人一棵,桃花树就不同了。因为家里的堰塘埂上,只有一棵桃子树。虽然不壮,但树形好看,开花时就像一把花伞呢!我们争着要,大姐很为难,想了半天才说:“我们三个一人分一根大花枝;余下的小花枝都归幺。”实际树上只有三根大花枝,三个姐姐都要了,我还是满心欢喜!因为那些小花枝多得数不过来呢!桃树太细,不能爬上去比赛唱歌,我们就在树下比赛捡花瓣,捡完了就追着往身上洒……
“花树带给我们这么多乐趣,干脆把我们家的花树都分了吧!”三姐提议,四姊妹都赞成。实际我们家能开花的树只有两种了。一种是院墙外一棵瘦瘦的苹果树;另一种就是石榴树。苹果树一年难开几朵花,而且不妖不艳也不香,基本上被我们四姊妹所忽略。所以二姐三姐都很慷慨:“这棵苹果树就不用分了,直接送给幺——谁叫她最小呢?”大姐严肃地说:“哪怕一年只开一朵花,你也要把树管好!”我很郑重地点头,每天都要数一数那零零星星藏在叶子丛里的苹果花。
石榴树倒有两处:一处是大门外的白石榴花;一处是后门外的红石榴花。关键是两处的石榴花都是三株五株挨在一起长,勃勃蓬蓬的,一簇簇的,怎么分呢?于是我们用“石头剪子布”表决:大姐三姐共有红石榴花树;二姐和我共有白石榴花树。三姐尖心,天天捡鸡粪肥红石榴花,那花越开越红火,她们甚至摘一朵别在长辨子上“卖香”呢!二姐也不甘示弱,常派我邀请“四蒂把”(比我小两岁的隔壁男孩)来撒童子尿。二姐说,童子尿比鸡粪肥多了。果然我们的白石榴花开得洁然无瑕,上面还似抹了一层油脂,“肤若凝脂”就是这样子吧?石榴熟了时,母亲却不准我们吃,她说白石榴可以治妇科病,留着送给姨姨婶婶们。大姐三姐的红石榴则可以敞开着吃,拿一个放在门槛洞里,把门一关,“咔嘣”一声脆响,红石榴咧开嘴笑了。等她们吃得牙酸了,才肯送一两个给我和二姐尝鲜。
花衣
那年月不兴买,只兴扯布缝,而且花色也少得可怜。大人们一律灰、黄、蓝;小孩子还可以扯一些花细布。每年最多缝两次衣服,一次是过年;一次是秋收。为了节约布料,四姊妹每次缝的衣服都一模一样。每当我们穿清一色的花衣入校,同学们就既羡慕又挖苦地说:“花部队来了!”三个姐姐都羞怯地躲进自己的教室,只有我还傻傻地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一边唱《社会主义好》,一边炫耀自己的花衣……
记得最清楚的是八岁那年立秋,四姊妹每人缝了一件罩衣,白底蓝花,绚亮怡人。那蓝花不是零零碎碎的花,而是一大团一大团的,还有些细藤子连着。四姊妹开心了又开心,因为老实巴交的父亲当上队长,也因为我们捡橡子卖了钱,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好看的花衣了。
过年时缝花衣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穷,父亲一直捱到腊月二十八才到供销社给我们扯花布,可花布脱销了,四姊妹急得要哭。父亲又赶到十几里外的沙河乡供销社,也只有零头布,缝四件不够了。四姊妹眼泪汪汪,母亲从大木箱里掏出两丈白土布,说“我们来染花!”她把白土布放在锅里煮,煮开了之后倒上一瓶红墨水,用木棍在锅里搅拌,等上色之后就把布挑出来晒。我们一看,白土布染成了一块淡红色的布,四姊妹的心里都有了一点亮色。等晒得阳干之后,母亲又把红色布丢在锅里煮,这一回倒的不是红墨水,而是一瓶蓝墨水。我心生好奇:红+蓝,到底会煮成什么样的花?等彻底晾干之后,我才知道:这块白土布已染成了团团红、团团蓝,似花不是花,不是花又有点像花……那一年过年,穿着印花衣裳的四姊妹依然一路高歌——后头湾的李家姊妹,还穿着没有花的灰制服呢!
当然,除了添置新衣外,更多的时候,我们四姊妹都穿旧衣。一般情况下,大姐穿小了二姐穿;二姐穿小了三姐穿;三姐穿小了我穿。大姐的旧衣呢,都是城里玉姐送的。如果直接穿出来,同学们都会笑话:“看啰!她穿姐姐的衣服!”开始我们都闹情绪不穿,母亲就想办法。或者在褂子的下摆包一圈青色的荷叶边;或者在袖子口用线缀朵不同色的小花;再或者,把站领剪成圆领,翻边外还镶点彩色金线。
于是,当同学们再笑话时,我们就底气十足地展示出来:“姐姐的那件衣服,有荷叶边啵?”“姐姐的那件衣服,袖口有小花啵?”“姐姐的那件衣服,领子是圆的啵?外面镶有金线啵?”七问八不问,同学胀红脸跑了,四姊妹犹如胜利的将军,穿得神清气爽。
四姊妹的花衣,最喜欢磨损的就是胳膊拐。每次看到花衣烂了个洞,我们就心疼地抱怨。母亲也不责备,只是微笑着找出针线包和剪刀。先把衣服的破损处剪成一朵花形,然后在里面添上一块布,细细密密地一缝,翻到正面一看,就是一朵有模有样的花了。可惜,这些花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因为那是母亲根据破损程度,随意整形出来的。是桃花、杏花?还是太阳花、喇叭花?不懂事的四姊妹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后来书看多了,才知道这样的花一律叫“补丁花”……
花事
玩船,是乡下人过年的隆重庆典。不说锣鼓家事的热闹,也不说摆双八字上场的繁华,单看那精巧玲珑的花船,就足以让人神往不已了。用竹篾扎成的船,外面糊了层层彩纸,船尾船身船顶,又镶上了各色鲜艳的纸花。很幸运的,十六岁的大姐当上“船娘”——就是撑船的俏姑娘,相当于一台晚会的节目主持人;十岁的我伶俐娇小,也被选上了坐船的“幺姑娘”——就是踮着脚尖顶着船跑的俏妹妹。一家有两个玩船的,真是莫大的光彩。因为玩船要一直玩到正月十五,每天都可以分许多烟茶点心,而且队里还算义务工,真是太划算了。自然,糊船的纸花我们姊妹也要比别人做得多。这个我们很喜欢,把皱纹纸裁成方块状,用筷子一卷,卷出了花边,再把几层皱纹纸叠在一起,就粘成一朵层层绽开的纸花。红、橙、黄、绿、青、蓝、紫,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错综穿插,煞是好看!二姐、三姐没玩船,也满心欢喜地帮忙做纸花,为花船添彩——这不是人人都拥有的光荣哟!
最光荣的,还是给解放军做花。哪家的小哥哥参军,那是全家全生产队全大队的荣耀。因为我们四姊妹会做纸花,所以,新兵入伍总是请我们家做花。母亲是总指挥,我们四个是小花工。做光荣花可不能用皱纹纸,要用红对子纸。剪成方方正正大的四块,重叠在一起;中间加点用黄纸剪成的花蕊,再把周边剪成波浪线,最后揉一团又拉平——这哪里是花,简直就是一朵红色的勋章,送战士上征程呢!有一次,队里的五哥哥参军,做好了光荣花,大姐还用钩针钩了一条白色的纱线护领——有规则的洞眼,排列整齐的小白花,缝在战士服的立顶上,绿白分明,显得威武勃勃。五哥哥激动得红了脸,说退伍后,一定回来感谢。大姐也红着脸,羞答答地说:“一条护领,哪说得上谢呀!”后来,五哥哥没有回来,有的说在自卫还击战中成了英雄;有的说退伍留城当了干部……
逢到哪家办喜事结婚,我们四姊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不光是新郎新娘要戴大红花,客人们也要戴小红花。四姊妹收到四包喜糖后,就做了明确的分工:大姐剪花瓣;二姐剪花蕊;三姐整成形;我系红毛线。最佩服的是大姐,她剪的花瓣如果是半圆形,每一瓣的弧度基本相同;如果是锯齿形,每一瓣的尖细程度绝无二样,咋看咋舒服。大妈大婶们都夸大姐是巧手姑娘。最巧手的还是给新郎的拖拉机挂红花——那不是皱纹纸做的,也不是红对子纸做的,而是三尺红绸子簇成的。要求一次性在中间挽一朵大红花;两边留一般长的布头,系在拖拉机上。而且解开的时候,只须拽一个结,就全盘解开,这叫“同心结”花呢!要一气呵成,不准重来,重来不吉利呗!每次大姐做这朵花时我就特别紧张,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姐从来没失败过。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左一扯右一拉,一口气系完还把红绸子吹得像鼓了气,有种灿然开放的感觉。等把新娘接到家,拖拉机尚未停稳,大人们便一窝蜂去抢花——这朵完成使命的“同心结”花,谁抢着谁有福气,三尺红布给小孩缝衣服也折心含呢!
花年
过年了,家里的一切都要沾上点新气。那时过年,好像没什么垃圾可扔,有的只是刷新除尘。对于四姊妹来说,最重要的是把各人的寝室装饰一新。我和二姐共一间寝室,大姐和三姐共一间寝室。先用旧报纸糊墙;然后再贴上时尚的年历画;接着把床上整理好,枕巾一定要绣花,这是进九前就准备好了的;再没钱门上也要挂花帘子——就是把曲别针拉直,缠上一些剪成条条的旧挂历纸,一根连着一根编,挂起来也算花色满园了。帐钩子上的装饰花是一定要换的,实际那是我们用彩色胶丝编的,有五个瓣的梅花;有团团开的菊花;也有红尾巴的金鱼和弯着腰的虾子。
最有味道的是抽屉桌上的摆花,大年三十的团年饭一吃,母亲便每人发一个罐头瓶,让我们自己做花。大姐折一根炸刺条,用指甲壳刮燃烧着的红蜡烛,一片片做成蜡烛花;二姐在迎春花藤子上别上各种小花,看起来星星点点,藤藤萝萝;三姐把细铁丝折得弯弯曲曲,用彩纸一缠,再簇大花小花粘在上面。心拙的我,干脆到山上折一枝翠柏,笨笨地用红绳子系些蝴蝶结,我觉得别有风情,但三个姐姐却笑我:“铁树开花啦!”让我好生沮丧……
房间装饰好了,就要装饰我们家最贵重的物件——凤凰牌自行车,除了我最小不会骑外,三个姐姐都当宝贝似的疼着。大姐钩了一条太阳花的套子套在横杠上;二姐又拴上几个黄毛线做的绒花花,三姐呢?还稀奇古怪地剪了一些圆圆的塑料片,夹在链条之间,一圈红,一圈蓝,转起来让人眼花缭乱。每每此时父亲就说我们吃了饭没事干,我们四姊妹却依然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寝室装饰好了,车子打理完毕,我们就忙活自己。实际上过年最会打扮的就是让自己从头到脚,都带着花味。花衣是现成的,头花就用花手绢扎;没有胸花,我们就独具匠心地把黑扣子外面包上一层花布,两颗挨着钉;鞋子里也放上花鞋垫,女孩子不兴穿花鞋垫,我们就绣“年年有余”、“大吉大利”这样的花字。
吃了晚饭,该守岁了。没有烟花的年,我们也过得有滋有味。父亲发给我们每人一版炮火,神似现在小孩子玩的擦炮;黄色的纸上鼓着20个小包包,形似现在的一版糖衣药丸子。按在石板筋上,用瓦片一拍,“呯”的一响,虽不见烟花四溅,但也电光一闪,在寂静的寒夜里,四姊妹不间断地拍着炮火,也平添了几分年味……
俱往矣!如花岁月,如花的往事如花的心情,就这样在不经意的谈笑间溜走。似水流年,回首曾经的温馨久远的梦境,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想也许还会时常闪烁生命的激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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