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街上走过,颤微微,粉盈盈。
桃花在一个女人的鬓边。眉如黛,眼如水,表明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但那是曾经。身材秾纤得度,发鬓堆云叠墨,预示她将是一位优雅的老妪,但那是将来。现在,她正处于一把渣的年龄,再漂亮也是渣,顶多算一把漂亮的渣。对这个年龄的女人,人们吝于赐一专名,只是泛称为女人。这样的女人,本应躲着桃花,那娇嫩,那鲜艳,于她都是可怖的反衬。
但是,她簪了一枝桃花。而且,美得令人猝不及防。一刹那,阳光和风都成了绯色的,带着淡淡的芳香。世界突然安静下来,楼群、绿树、广告牌、各色商品、络绎的红男绿女……慢慢褪去色彩,成了一片无声的黑白。在这背景之上,只有那一小枝桃花粉嫩,鲜亮,招摇生姿,牵引我的目光溯流年而上,投向那久远的过往——
有点点繁星,有点点萤火;有阵阵清风,有阵阵蛙鸣;是柔软的长满了青草的田埂,是母亲和我自露天戏院踏夜色而归。也许是因为这迷人的夏夜,也许是因为刚看过的那场戏,一向默默劳作的母亲不知何时哼起戏来。梓童力劝唐王莫斩郭暧,丽君巧对皇上几番试探……柔柔润润的女声在稻田上萦回缭绕,恍如细细滑滑的金线随风飘舞,闪耀着绮丽夺目的光彩。年幼的我,小小的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充盈着,饱满,和悦,醺醺然了。妈,真好听,真好听!母亲像是突然惊觉,连连摆手:不唱了,不唱了。我侧了头去看,母亲好像变了个人,眼眸里闪着光,脸颊上两片红,连夜色也遮掩不住,似新开的桃花一样鲜美!
有如豆的灯,有古旧的匣;有乌发,有霜鬓;是姐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是外婆在为她捡首饰。那些首饰,外婆出嫁时佩戴过,在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始终不离不弃。外婆一件一件摩挲着,告诉我们哪是她母亲给的,哪是她外婆和奶奶送的,还特意指出一对银镯子和八只银戒指是“他”——我们从未见过的外公送的。有些东西,像抹额之类,我们都没见过,便硬要外婆戴给我们看。围上抹额,插上银簪,别上珠花,戴上手镯,再套上八只戒指,年迈的外婆别有一份炫目的美。我们姐妹在一旁拍着手笑,外婆却兀自静着,有些走神儿的样子。一定是五十年前的红轿、红袄、红盖头回来了,不然,她脸上怎会有一些羞涩的桃晕呢?
分明是欢欣的记忆,可我的目光里为何会有忧伤?是因为,早年丧夫的外婆,和幼年失怙的母亲,她们坎坷的人生里,只有这么一两个美丽的片段?是因为,女人的明媚鲜妍,总是稍纵即逝,难以挽住?还是因为,桃花,这花中的精灵,本来就是带着哀愁的?
你看,它这样的薄脆,轻软,容易折损。东风轻轻地一叹,它就会飘然坠落。细雨微微地一淋,它就会褪却残红。更遑论天象难料,雨疾风狂的日子,乱红如雨坠窗纱,殷红片片点莓苔,身不由己地花谢花飞,无可挽留地红销香断。从“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桃花夫人息妫,到“渚远清江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的薛涛,从“揉碎桃花红满地,难得情郎鱼玄机”的鱼玄机,到“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的花蕊夫人,从“东君有意能相顾,蛱蝶无情更不来”的朱淑真,到“儿女浓情何处消,桃花扇底系南朝”的李香君,再到“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的黛玉……女人的命运好像就写在那柔弱的花瓣上,年年春归时节被桃花一遍一遍地反复演绎着。
是这样吗?桃花,它真的是有宿命的吗?似乎是为了回答我的疑问,一首诗穿越岁月的风烟,直飞至我迷惘的眼前:“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哦,是柳如是,这样自信的女子,不但自认人面桃花相映红,全然不怕教郎比并看,而且坦言那桃花还是得了我美人的气呢!她爱起来又是这样的奔放,陈子龙铃阁沉沉等她来的“垂杨小苑”,与她永结同心的“西陵”松柏下,与她美人芳草一行归的“寒食”路,皆毫不避讳地出现在她的诗里。即使这时已不能比翼齐飞,即使这时她不得不另觅归宿,他也依然是她的英雄,她心中最理想的男洛神!及至必得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出身低贱的她依旧是这样的惊世骇俗,见到当世宿儒钱谦益的文章诗词,便畅言“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之后幅巾弓鞋,着一身男装,自去拜访钱谦益,终而与之结为伉俪,成为后世称道的河东夫人。其旷世才华,其侠义气质,其独特个性,其林下风姿,宛然是那个乱世里挺立枝头的红桃花!
这样想来,桃花其实也是有个性的,也有坚强的一面呢。春来它先来,春去它先去,不肯枉费时日,不与百花争艳。开就大片大片地开,满树皆是,满目皆是,不用绿叶映衬,依然光照人眼。落就大片大片地落,层层叠叠,俯拾皆是,去得决绝,美得炫目。即使是身处荒山深涧,无人观赏,也依旧自在地开,自如地落,淡定从容地走完季节的轮回。
这时,我猛然记起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哦,是大淖的女人们,那么风风火火热烈奔放的一群!如果我的目光远些,再远些,向时光之河的上游追溯,《诗经》里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欢喜无量的婚典庆歌,该就是为这样的女人唱响的吧?国风本就是取自民间,能有灼灼光华的健美女子,也只能是出自丰沃的民间吧!“有蕡其实”,“其叶蓁蓁”,可不就是说的这些女人!“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可真是宜家宜室,太合适了!
思绪飘忽,时远时近,就这么想着想着,想起了一生持斋的外婆去世时胸口那一团含有灵犀的温热,想起了一生坚毅的母亲老来焚香诵经日渐安详的面容,想起了外婆的身后和母亲的如今那子孙满堂的喜气……心底是释然,眼前是明朗;人情欢也好,东风恶也好,桃花只守持着一颗心,倒是观花的人庸人自扰,喻花的人牵强附会了。
再抬头看时,那簪花的女人不见了,桃花已从大街上走过。不疾不徐的步子,不慌不忙的神态,是桃花的,也是女人的。我微笑着,脚下放慢,且行,且看……一只狗,在街角嗅来嗅去,尾巴轻摆。一个小女孩,手擎五彩的幸运瓶,仰着粉嫩嫩的脸,逆着阳光在找什么。她身后是树,树旁边是楼,楼上面是天空,2009年春天的天空:明,净,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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