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的心思如此坚毅而脆弱,被时间的五弦琴弹奏成纷纷扬扬的梨花:一瓣一瓣飘零,断断续续地飘了将近二十天?阳光与誓言稀薄的二月,我像个被大海遗弃的海螺,在氤氲的命运的沙滩前,一遍遍强咽自己刺骨的叹息。
一把伞举着天空的云从远远的地方向我走来。她像一个天外飞碟在我的头顶停了下来。那个声音说:“我已经寻找你很久了”。我觊觎她的美丽,以一个锐角。她的光芒像窖藏百年的陈醋于刹那间浸润了我的全身。此刻我除了像一个孩子一样痛快淋漓地哭泣,还可以怎样向你表达和你相遇得到的无与伦比的黑暗忧伤?
海依然在导演波涛,浪花,摇篮和婚礼,时间的字幕,对石头叩响。每一滴雨都成为一个失去方向的观众,它们在不远的森林和沙滩劈劈啪啪地鼓掌。大众总是用自己廉价的时间兑换彻头彻尾的谎言。它们扭曲了演出后台暗藏的不朽真理,这让许多东西失真并成为悲剧,而且这悲剧最终的结果将是蒸发一切正在鼓掌的雨点。这一刻,我脱去外壳以对抗自己内心的坚决与自卑,对抗被局限倾斜的定律与公理:万有引力定律、欧姆定律或者光的反射定律等等。同时,我把自己完整地交付给你,如同闪电在你的眼前暴露一切:我铁的牙齿,铜的皮肤,以及私隐的痣。我把我自己分解成灵魂与肉体,如同把一滴水分解成氢和氧。我毫不掩藏自己的任何部分,赤裸着自己,在世界面前,寻找不背叛的主义,在你的面前,表达火的爱情。
在二月,我发誓做一个赤裸的人。对真理,不染尘埃。对你,不挂丝毫。我唯一可以沿着二月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就在于失去自己。一些公式会被推倒,一些山峰会被削平,一些使命会被削职。但是因为有你,我将无限蔓延:我的词语将长过我的生命,我的名字将长过我的词语。
这一刻,我获得了你,获得了生命血液蓬勃流动的加速度。这个寒意袭人的二月,我被几个串联的方块汉字包围并温暖着。作为对你的回报,我会典当自己的一生来换取这些汉字夺目的光芒。在人生的当铺里,我不可收回。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被自己坚决地死当出去,像一支无法回头的箭。
风的剪刀依然在裁着柳叶,看着它,看着你,我泪如泉涌:四周的空气多么清新,像你脱口而出的某句话的余韵。
二
沿着风的眼神,我把手指轻轻地弹向二月的额头。她望着我,羞赧地笑了。她的发梢,绽放着燕子、麦子、梅花,以及无数张粉红的脸。我用粗糙的十指,悉心地梳理着二月头顶的芬芳。日子像歌声一样在我的指尖滑落下来。部分解冻的冰河之上,我的父老乡亲正在嫁接阳光与绿意盎然的诗歌。这两条永恒平行的线段,相交于世代传承的仰望。生活或者炊烟,就是那无尽延伸线段的交点。
我依然在展开我身体内叙述的功能。我要表达我对时间的膜拜。曾经我从属于时间,我是她的奴隶和仆人。而我在这个春天和我有生以来所有的日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融入时间,成为她的一粒,做她称职的主人。我继续前进,又一条黑暗的河流。春天捆缚了我的身体,但注定将我的灵魂放飞。我为自己没有迷失感到自豪:我的每一句颂词都会把我对苦难旅程火热的爱虔诚地奉献出来。
我从一个闪亮的词语入手。我的姿势和一个农民从一粒浑圆的种子入手、一个职业的警察从一个细微的指纹入手一样倾斜,并被移植在你们的眼膜。他们在秋天收获金黄的果实,我在黑夜里收割可以流传的句子。我跟踪着每个词语,抓录它们被压缩成单音节的优美的声音和蛇一样袅绕的舞蹈。这些声音与舞蹈描述着远古的历史,也昭示着遥远的未来。她是时间的一部分,也是空间的一部分。她是一个无法被替换的代词,一张可以测量历史酸碱度的薄薄的PH试纸。这些词语被我假想成持重的权威,公允地站立在黑暗与光明的中央,注视着历史与未来,像一条抛物线的顶点颔首注视着抛物线对称轴两侧的圆弧。
冰河继续解冻,我的词语也继续向漫长的海岸线泅渡:用时间和我的血糅合而成的材料。我坚信,海洋才会淘尽真正的沙子,从而留下永久的微笑和质地柔软的金石。此刻,我和一个个词语交融,包括不可更改的代词,和一句句真理挽手成为朋友。我正在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正如我已经成为这个温暖春天绿油油麦子中的一株一样:我将从业已复苏的大地汲取盐与水分,补充我体内被不断流失的血与泪水。我的血是新型合成材料必不可少的构件。而我流泪,许是因为对如期而来的春天的感谢,或者成为世界上无数利刃刺向的目标。但是无论如何,我将会成为一个导体,在优美的文字与人们充满苦难的心灵之间,输送我个人的热与光能。
春天来了,离离原上,去年被燃烧的草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听到了这惊喜的喉咙。这一刻,我的内心,充满了爱;我是这不烬草儿的一部分,我是自己的一部分,我的手中,握着镀金的笔、鲜花以及他人看来不可捉摸的时间的鬃毛。
三
曾经,我问海,你是不是没收了全世界所有的蓝色,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儿倒进了自己的坩埚,才铸成了这不朽的蓝:像暴雨前的暗示一样纯粹,像女王的瞳孔一般忧郁,像一首抒情长诗中提炼出来的某句文眼,像从时间苍老而柔软的掌心冒出的一朵花,像化学实验中被分离的一束光?
在你巨大的涌动中,惟有蓝色一动不动。
这蓝色,糅合了天之蓝,云之蓝,鸟之蓝,叶之蓝,茎之蓝,根之蓝,今之蓝,明之蓝,从而凝成气之蓝,精之蓝,神之蓝。
黄昏,我伫立海边。看着这快要自燃起来的蓝色,止不住泪流满面。若不是这纯洁的蓝色,谁能够从生命的黑色中举起。这蓝滤尽我所有的灰暗,让我从死亡的绚烂中苏醒再生。
海的黄昏,演奏一刻不停地在进行。
无数鸥鸟在蓝色的海面上盘旋,它们歌唱着,美妙的歌声被海风翻译成蓝色的光芒。
海岩半裸在蓝色之外,成了蓝色伸向天空的一只又一只臂膀,仿佛它们已经无法忍耐这蓝色的烧烤,急着要从蓝色中挣脱。
拾贝者匍匐在岩石边缘,寻找从蓝色中被遗弃的部分:违约的虾蟹,擅自出走的海螺,不贞洁的鱼,故作镇定的时间。
世界在旋转,而我一动不动,仿佛这蓝色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或者我已经是这无边蓝色的一滴。
夕阳像嫉妒者火辣辣的目光着了火。
远方,一具火山悄悄伸出它猩红的长舌头。
再遥远的地方,刀光剑影,锣鼓铿锵。血在刀剑的刃口汹涌,滴答滴答,钟摆的声响。
这已经成为历史或将要上演的一切,蓝色的海洋根本不正看一眼,貌似一个愚人根本无视世事沧桑。
我知道,若干年以后,夕阳落下,火山熄灭,战事结束,一切都是短暂的,惟有你会永生:大海,一段不朽的颂词,蓝色的颂词。在历史与现实的喧嚣中,谁是一个聆听者,谁是一个见证者,谁是一个修行者,谁是一个容纳者,谁就更加接近仰望的海拔、被铭刻的石头与颠峰。正是你收留了它们:一张巨大的坩埚收留了所有的风雨,疲惫以后休憩的泥沙,对往昔的回忆,正义与不正义的死亡,无可告人的秘密,枷锁与自由,宣言与道德,残骸,诬陷与诽谤,以及其他被遗忘或记取的一切。你把它们统统放进这无边的蓝色中,锻造,淬打。指尖大小的一只鸟在飞翔,经幡在木鱼的余音中冉冉升起,朝圣者虔诚地闭上了眼睑,捻起手中之珠,而这个夜色渐渐浮起来的黄昏,你巨大的汹涌中,那蓝色一动不动,或像一尾鲸朝着更蓝的地方游了过去,留下我在此长久地凝视。我将在你蓝色的广袤中寻找永恒的答案,用我袖珍的键盘,剔除来自灰暗角落的隐喻、羽毛上的箭矢、鳄鱼口中的余骨、站立在一只蚂蚁肩膀上的象,寻找一种更加纯粹的蓝色,这蓝色意味着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真理与意义。
夕阳死了。
海面上那蓝色就成了我唯一依靠的颜色:我不倒的围笆,呈对称分布的坐标。
这无垠大海袒露在我眼前的,是怎样一种不可调和的蓝色,不可降解的蓝色:呼吸的蓝色,烈焰的蓝色。蓝得如同虚无一般。它是所有蓝色的升华和凝华,是一切蓝色的开方与乘方。酒的蓝色,梦的蓝色,爱情的蓝色,或者融化在你蓝色的呼唤里。
我在这蓝色中获得了一次再生,这使我活着。接下来,我要给世界涂上值得自豪的色彩:海洋的色彩,坐标的色彩,羽毛的色彩,鳞的色彩,那永不凋零的蓝色。我不用去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崭新的词语:
夜挽住了黄昏的胳膊,我的手中,握着卑鄙者不可逾越的蓝色的赞歌。
四
没有太阳的午后。霭霭的天色从我的窗口涌进书房,像一片朦朦的湖光。微风拂过,把窗沿的雨蓬摇曳成我眼睛的湖里浅浅的涟漪。或远或近的高楼大厦把我从窗口折射出去的视野切割成巨大的湖面与湖畔。如果我不能离开的湖面是那遥远的天空,我的书房应该算是无边湖畔的一颗隐约的痣了。
在浩瀚无垠的世界上,我比一颗痣更加渺小,更加微不足道。当我第一次准确地认清自己的本原竟然如此平凡无奇的时候,我仿佛获得了关于世界的真理,我想把它一字不漏地重复给你,为了你关于我这项荒诞发现的首肯。我是多么在意来自你的一点嘉许或者夸奖。这是远隔千里最让我开心的事件。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场战争的影响力都没有你对我的点滴默许更加让我刻骨铭心。在天空的湖畔,我端坐着,像滂沱中的一只蚂蚁等候雨霁,等候你莞尔传来的某一句话。
此刻,我把自己与这条湖分开,好让自己的漫长的下午与我脑海里面那些和你的名字、声音无关的一切事件分开。我闭上自己的眼睛,另一条湖泊涌了进来。它在我的耳畔澎湃激越。那是音乐的湖泊。它从我电脑的音箱里面溢出来,像一团又一团怒放的棉花绽满了我的世界。高原上的棉花,草原上的棉花,平原上的棉花,每一朵都是我凝重的呼吸。它们在天空的深处产生着光芒和韵律、流水的叮咚和寓言的意象、诗歌的节奏和思想的深沉。贝多芬,巴赫,海顿,莫扎特,肖邦,不巧的山峰,永恒的大海,苍茫的鹰。刚刚从我的内心出发,都令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下午是一条不会干涸的大湖。所有的水,所有的宁静与喧嚣,所有的风,都是我为你准备的语言。我沐浴在自己的语言之中,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的鱼。我想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接近自己的血肉,而不是那些闪烁着光芒的鳞片。我的身体潜藏在我内心的深处,成为我内心的同谋,和我的语言一样,蓄满了对你的爱,并期望在某个不禁意的时间,与你相逢。
没有阳光的下午是宁静的,宁静得仿佛我心中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通往一条湖的湖心。那湖心,赋予我的生命以永恒的神秘感,赋予我的名字以火焰与泅渡者的姿势,赋予我看不见的疼痛:刀一样的思念。谁的影子像月亮一样满盈在我的生命,我绷带吊起的手背能否抓住星星的睡眠?
“谁是我的神?我膜拜了谁?”在下午的湖畔,在人生的湖畔,我唯一不需要涂改的答案是:“我在别人的口中听见你的名字,我在各种语言的经典中读你的故事,我想象我皈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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