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崭新土院里的小凳子上,我内心的也格外清新。金色的秋阳把新屋的泥墙涂抹成金黄色,屋顶上新鲜的麦秆扑闪着银质的光泽。这是我家新落成的“宫殿”,里面住着奶奶和我一老一小两位“女王”。在这远离村庄的新房前,我这黄毛丫头的女王眯着眼睛巡视着天和地还有新房,很惬意地品着阳光泥土和田野的味道,每一个毛孔都咝咝冒着骚动不安的野气,这是在我家老屋时从没有过的感觉。
“大干快上”的口号在大队喇叭上喊出没几日,我们村里的人就忙着大干快上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从我们村子中间蛇一样蜿蜒穿行,我们家的老屋就这样永远地睡在河蛇的肚腹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村里没有适合的宅基地给奶奶这个昔日的地主婆,那个秃头村支书,有一天酒后醒来,就在离村很远的西洼里,撒开两条很短的弯腿晃荡了一圈后,说:“就这吧!”
就这样,我们在这野外就有了自己的“殿堂”。我爸妈在家忙活了几个月,当新草房在秋风中站起时,他们带着一身的疲惫一身的泥土回城了,当教师的他们在那里被很多事情追赶着。
一群白的黄的花的鸡在我的脚下忙活,它们对这个新家同我一样新鲜,叽叽的叫声和尖尖的脚爪一样欢快,新鲜的泥土不断在它们爪下刨开,潮湿的清香在我周围一小片一小片地铺展。我喜欢这土香,就像鸡们喜欢土里的虫子,在这个散发着泥香的院子里我和鸡群兴奋得叽叽咯咯。
当然兴奋的还有那只山羊,它圆润的脖颈里不再系着又长又硬的麻绳,挺着光秃秃的脖子在院里散漫地走,土院边翠绿的草叶让它心花怒放,一路撒落的羊屎蛋在新院里蹦跳出黑色的快乐。
芦花伸开精细的银须,乘着秋风在我的右睫毛上滑落,颤颤地如一只小蝶,轻轻向上吹一口气,它就盈盈地飘起,又缓缓停附在胸襟。这是第一个来探访的新邻居,成片的芦苇站成一洼无声的威严,这时我看到了发如芦花的我的奶奶。
我的老奶坐在一棵野柿树下,正慢慢打开她常年捆绑在两条小腿上的黑布条,一盆热水腾腾地冒着蒸气,奶奶要洗脚了。缠脚布很长,奶奶抖了一圈又一圈,当盆边的布条堆成一座蓬松的小山时,她那苍白的小腿和脚就露在了天地间,柿叶缝隙间透下的阳光在她脚上若即若离。这是怎样的一双小脚哦,粗短的大脚趾孤独地朝上翘着,其余的脚趾齐刷刷折断在脚底。在我的记忆里,老奶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将她残伤的双脚裸露在阳光下。这是老奶一生的伤痛,在老屋多少个夜晚,在万籁俱寂时,她紧闭房门才肯打开层层缠裹的脚布。昏黄的油灯下,小心地把那曾经引以为荣的“三寸金莲”放在温水里暖着,用手逐个抚摸压在脚心的脚趾,奶奶的疼痛隐在脸上每一丝皱纹里,旧时的戒律叫她羞怯和孱弱。一片树叶悠然轻盈地落进水盆里,它欢快地游来游去触摸着我奶的双脚,那脚在热水里渐渐有了些许红润,像那片树叶一样散发出少有的生机,俺奶在西洼这个自然的新院里,润活了自然的天性。
当油灯在新屋里摇曳时,我把一只大浴盆扛到了院内,又一盆盆端来热水,我像一条白鱼隐没在船一般的木盆里,空气的清爽叫我好一阵手舞足蹈,不断漫出的水波被泥土咕咕吸入。盆边的杂草陡然间支棱了起来,有几根竟像伸长的手臂来摩擦我的脸。一支歌从嗓子里飘出,爽风把歌声歪歪扭扭地扯出墙外,芦苇哗啦啦在不远的黑暗里鼓掌。
而此刻,我奶的一声惊呼,使油灯头也痉挛得忽明忽暗——她看见了我这条欢快的白鱼……
鸡们惨烈的鸣叫是在一个深夜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温顺的鸡们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叫声。奶奶点亮油灯时,她说的一句话更是惊人:“黄鼠狼拉鸡啦!快起来!”我托着油灯出来,见鸡们在地上惊慌失措,它们一个个迷糊着眼睛颤抖着伸长脖子惊叫,叫得最惨的是一只花母鸡。一个鬼魅似的动物坚定地咬住母鸡的脖子,这使母鸡的哀叫有些窒息般地呜咽。多少年后我一直难忘当时的情景,那只身子细长瘦小的黄鼠狼叫我恐惧无比,以后每次在电视和书本上看见它们的模样,我就会说:“这小东西可是了不得!”
奶奶拎起一根树枝打过去,谁知那黄鼠狼看都不看我奶一眼,跳起细长的身子,一张尖嘴仍死死地咬住母鸡不放,它一边躲闪飞来的树枝一边朝大门后退,试图要把这只肥美的母鸡拖走。我奶的气愤猛然间生出,她扔掉树枝,一把将母鸡抱在手里,奶奶动作过猛一下子扑倒在地,黄鼠狼的两只小眼睛在灯下闪着蓝幽幽的光,这光亮有些坚韧,有些执着,有些凶恶。接下来的一幕更叫我难以想象,那瘦小的家伙蓬松着棕灰色的皮毛,绷着身子同我奶拉起了拔河赛,我奶的手劲伴着母鸡痛苦的哀号时强时弱,黄鼠狼不顾死活可着劲地往后拉扯,我看见奶奶一缕白发贴在浸满汗水的脸上,我举起油灯砸在黄鼠狼尖尖的脑袋上,“轰”地一声有火燃起来,那东西“吱”地一下逃窜出去,带着蹦跳的火星,空气里弥漫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芦花鸡断了半截脖颈,温热的血在土地上滴答。
我们的西洼王国自从有了外敌侵入,我们一老一小两个首领开始了连续几日“保家卫国”的商计,最后落实到“改陆为空”战略,就是让鸡们夜宿在高高的树枝上,把空旷的陆地留给可恶的黄鼠狼。于是我家的鸡们一到太阳回家,就接二连三地展翅高飞,夜幕下的老柿树,高挂着一坨坨黑糊糊的“大柿子”,那是我家的鸡们,也是我们王国月光下的哨兵。
不几日,村人收割成熟的芦苇,扒出两只绒绒的小黄鼠狼,刚满月的样子,吱吱哀叫着躲闪众人的目光。我的眼前突然闪现那只夜访我家的老黄鼠狼,它灯光下双目的凶狠,它叼着母鸡不放的坚定,却源于它是一位可敬的母亲,还有我们西洼的新屋侵占了它们的自然家园。望着饥饿无助的两只小黄鼠狼,我的心一阵疼痛。
开春的时候,我和奶奶开垦房前屋后闲置的土地,我们冲天的干劲,使得汗水像融化的雪水滴答个不停。沉寂的泥土被我们奋力翻开,也翻开了一个个久远的记忆。一枚大铜钱跳在了锹头上,我雀跃着拿给奶奶看,上面的铜锈涂绿了我的手指,奶不认得钱上古古怪怪的文字,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同样也是一无所知。以后这枚久远的铜钱一直睡在我奶红木大箱子里,直到奶奶在无常前把它交给了我。这枚明朝古币,就成了我对俺奶的一个永久的念想。
我们不断地挖着,突然一个圆圆白白的东西亮在我奶面前,这是一个人头骨,里面填塞着潮腐的泥土。它小小的,两排白牙也是小小的,阳光在上颌的豁牙处跳跃,一根白绿柔韧的草芽在空洞的眼窟里伸展,一条被铁锨截断的蚯蚓在下巴壳里不安地蠕动,我和奶的心跳动得没了节奏。奶说:“这是谁家的娃哟!可怜呐!我的主啊!”我奶捧着头骨的手抖个不停,她弯着腰把它捧到一个土岗上。我挥舞着铁锹挖了一个好大的土坑,奶奶把它小心地放进去,说:“安吧!孩子!”新土填上了,祖孙俩移了一棵地头的小槐树栽在旁边,摇曳的小树提醒他人别再打扰那安息的魂灵。
暖暖的风一夜吹开窗前的一树桃花,粉红的花瓣钻入窗棂贴上我的面颊,屋里屋外的馨香让我兴奋。我跟着春风漫无目的地奔向田野,土地的酥软让我不忍踏踩。脱掉布鞋放在田埂上,像小驴般在麦田里撒欢,疯累了就把自己撂倒在麦地里,麦苗油绿了我的世界。有小虫爬痒了我的手背,我忍住不笑,耐着性子看它爬起又跌倒。蓦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叽叽声,从茂密的麦叶看过去,那是我家的一群小鸡崽,惊奇这群初出茅庐的小东西也敢在这大天地里撒野。小鸡们个个在麦苗下欢实,一边埋头捉虫,一边娇声啼叫,那温软散漫开来,温软了我和一片春野。
奶奶挪着小脚找到地头,只找见我的一双鞋子,孤零零的像是谁家丢失了孩子。她朝着绿野高喊:“小慧,回来!”我从麦丛里露出头来,朝更远的方向喊叫:“小鸡们,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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