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关于乾隆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民国递藏史,一粟《红楼梦书录》称“董康旧藏,后归陶洙”。此语源自陶洙亲口,跟董康或陶洙有过密切接触的红学家及藏书家,对此均无异议,甚至明确表示认可或赞同该说,证实该说可靠。董康购藏己卯本是在1935年末至1936年初,后者可能性更大。尔后,它主要由陶洙负责保管。这是因为董陶二人交谊甚笃,董又洞晓“心如耽于红学”。陶洙“影抄”功夫极精深,几可乱真。己卯本补抄部分、北师大藏本与庚辰本笔迹局部相似,甚不足为奇。己卯本与庚辰本均为古籍文献,真实可信,绝非赝品。董康死于1948年5月4日,临终前将己卯本正式馈赠给陶洙。
乾隆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原藏主,现知一是武裕庵,二是董康,三是陶洙。此抄本残存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今藏国家图书馆与国家博物馆。所谓己卯本现代原藏主董康与陶洙,专指国图藏本部分。
兹将相关情况扼要梳理一番,主要考察董康与己卯本及陶洙的切实关系。核心为三点:董康究竟是否己卯本原藏主?董康何时购得己卯本?董康为何将己卯本传给陶洙?另涉董康与陶洙各自的家世、生平、履历及交游情形。
一、己卯本首位民国原藏主董康
董康(1867—1948)原名受金,字授经,别作授金、绶金、绶经、受经、寿金、寿京,号诵芬室主人,江苏武进人。光绪庚寅进士,刑部主事、大理院推丞、法律馆纂修,又留学东京帝国大学,归国任大理院长、司法总长、财政总长,先后执教东吴大学、上海法科大学、北京大学,战时出任伪华北政府委员、议政委常务委员、司法委委员长、最高法院院长,战后瘐毙宅中。工书,嗜藏弆,有《中国法制小史》《书舶庸谭》《曲海总目提要》《课花庵词》等。祖本仁,父介贵、母唐韫贞,兄祺,妻迟氏,子铁宝(妻梅镇安)、申宝(妻寿曼丽),孙辈迈、恺、晨,重孙凌峰,重外孙女张宇白,友沈家本、王克敏、王赓、赵尊岳、郭则沄、史良,同榜文廷式、夏曾佑、俞明震、史履晋。参看董秉清编《宜兴胥井武进前街董氏合修家乘》(民国丁卯刊本)及董粹曾编《常州青果巷董氏族谱》(2019年家族自印本)。内中民国家乘,董康曾参与纂修,可信度甚高。董本仁曾官山东章丘典史,转文登令,调观城知县,保升知州。荣成孙葆田《职官志·国朝宦迹》:“董本仁,字季容,江苏常州人,咸丰十一年权观城事。时城为贼陷,道路不通,从直隶大名入境,招集难民筑城为保。贼至,即以民夫偕团勇守御,人心亦渐固。越岁,城工竣,而教匪方炽,邑中恃以无恐。”(《山东通志》卷七六)江阴缪荃孙著录:“《秋瘦阁词》一卷,传钞稿本。武进闺秀唐韫贞撰。韫贞字佩衡,唐与忠女,适同邑董介贵。存词一卷。寿京比部,其次子也。”(《艺风堂藏书续记》卷七)此中“寿京比部”即董康。唐韫贞(1843—1893)字佩蘅(缪著讹),其《秋瘦阁词》有光绪朝徐乃昌刊本,见《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第五集;另有《雨窗词》一卷,见《词综补遗》卷五三引《常州词录》。董介贵(?—1868)早逝,邑庠生,几无建树。董祺(1862—1921)原名受祺,字绶紫,光绪己丑举人,山东候补道、库伦镇抚使公署司法科长,因公殉职于外蒙古事变,大总统通令嘉奖议恤,附祀忠烈祠,有《吮雪词》《铸铁词》《碧云词》。董铁宝(1916—1968)与董申宝(1917—2010)昆仲及梅镇安(1918—2014)俱为著名科学家,爱国人士,成就卓越,誉望隆崇。
董康一门书香,诗礼传家,渐趋西化,在近现代史上有一定代表性。关于董康即《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民国原藏主,首先见诸周绍良与朱南铣笔下。一粟《红楼梦书录》:“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现归文化部。”该书录初版于1958年4月中,彼时陶洙尚健在。周绍良与陶洙私交甚笃,所言当源自陶洙,可信度极大。除非陶撒谎,但撒谎的动机何在?委实无从想象。2001年10月18日,周绍良对特意前来叩询的曹立波说:“陶心如抄过庚辰本。当时庚辰本十两金子,己卯本一两金子。陶心如抄的庚辰本,用己卯本改过。我和他来往很多的时候,是在1952到1953年,那时他自己抄的书(指庚辰本)已经卖掉了。我认识陶心如时,他的书已经不全了。……我和他来往是来往,但不是搞《红楼梦》。他抄书的本领很大,抄过很多善本书。我们请他补书,给他点儿钱,他很穷。”周绍良与陶洙曾有交往,一度过从频密,此毫无疑龊。故而《红楼梦书录》所谓“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之说相当可靠。
对此,同样跟陶洙有过亲密接触的俞平伯毫无异议。1953年10月30日,俞平伯已大体完成《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的整理工作,撰写引言说:己卯本、甲辰本、戚序本“在我手边”,至于甲戌本“我现在有的是近人将那本脂评过录在己卯本上的”,而庚辰本“藏西郊北京大学,我有它的照片”。一般估计,俞平伯当时掌握的己卯本原件及摄影蓝晒庚辰本均来自陶洙,起码己卯本原件只能如此。翌年3月30日,俞平伯在香港推出《红楼梦随笔》第二十八则:“曹雪芹的画像,前闻陶忆园先生说,在上海曾见两种:……据陶先生云两帧相貌相同,自属可信。”此证俞平伯与陶洙确有私交。俞平伯亲手使用过己卯原本,倘对《红楼梦书录》“此本董康旧藏”之说持异议,定会明言。岂止此也,跟陶洙有过密切接触的汪吉麟、朱启钤、夏仁虎、商衍鎏、沈钧儒、陈半丁、陈叔通、黄炎培、陈垣、叶恭绰、沈尹默、郑家相、尹文、于照、汪旭初、胡佩衡、曹家麒、彭醇士、溥儒、陈之佛、汪慎生、张伯驹、黄君璧、徐操、马晋、惠均、金启静、郑曼青、金南萱、傅抱石、赵万里、何瀛、吴恩裕、周汝昌等,均及见《红楼梦书录》付梓乃至增订,也都对“此本董康旧藏”说无异议。其中赵万里是王国维弟子,写过《红楼梦》版本方面的专题论文,身为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主任,己卯本入藏北图为善本,必经赵手;吴恩裕专门研究过己卯本的散失部分,结论为此本源出怡亲王府;周汝昌使用过影印己卯本,著述连篇累牍,屡屡提及陶洙。他们仨若不赞同“此本董康旧藏”说,绝不会长期保持缄默。事实上,吴恩裕和周汝昌都重复过《红楼梦书录》中的相关说法,表示认可并赞同“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之说,见《己卯本〈石头记〉散失部分的发现及其意义》(载《光明日报》1975年3月24日)及《红楼梦辞典》(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己卯本条。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此本董康旧藏”说当属可信。
聊起红学家,莫忘掉顾颉刚。看看他的日记。民国丙戌1946年9月17日星期二(农历八月廿二日):
到蜀腴赴宴。九时许到温知书店,为写刘季洪信。今晚同席:徐森玉、陶心如、郑振铎、陈乃乾、谢刚主、顾起潜、徐伯郊(文坰)、孙实君(以上客)、孙助廉(主)。
内中“蜀腴”是一家川菜馆,位于沪上广西北路。陶洙既出席晚宴,则大家都是他的熟人。徐森玉详下。郑振铎(1898—1958)是阳历10月17日遇难的,那时《红楼梦书录》已初版半年多。陈乾(1896—1971)字乃乾,浙江海宁人,上海通志馆及文献委员会编纂;谢国桢(1901—1982)字刚主,河南安阳人,中央大学教授;顾廷龙(1904—1998)字起潜,苏州人,上海合众图书馆总干事;徐文坰(1913—2002)字伯郊,浙江吴兴人,上海银行经理;孙诚温(1902—1966)字实君,河北冀县人,修文堂主人;孙诚俭(1905—1970)字助廉,诚温之弟,温知书店老板。同席者全是古籍文献方面的第一流行家,顾颉刚与郑振铎还是红学家,他们均及见《红楼梦书录》初版,完全不可能谁都不晓得“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之说,却俱无异议。此时董康系狱,陶洙竟尔无恙。
认识陶洙的学者无异议,认识董康的学者也无异议,例如徐鸿宝(1881—1971),字森玉,浙江吴兴人,曾任京师图书馆采访部主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国务院文史馆副馆长、上海博物馆馆长;再如张宗祥(1882—1965),字阆声,号冷僧,浙江海宁人,曾任京师图书馆主任、浙江教育厅长、浙江文史馆副馆长,有《铁如意馆随笔》。我在《徐星署小考》中已揭示,董康、徐星署、徐鸿宝、张宗祥等同为傅增湘祭书会中人,彼此甚熟稔。徐张两公也都是陶洙的老朋友,陶张二氏同为秦淮畸社社员。徐鸿宝和张宗祥均及见《红楼梦书录》初版,若知“此本董康旧藏”说欠妥,也会出面讲话的。当然,他俩都不是红学家,对于“此本董康旧藏”说或许没感觉,无所谓,或许皆不能肯定该说正确与否,只得乖乖闭嘴。另有一种可能,隔行如隔山,他俩压根便不晓得该说存在。
那么,现请出一位大牌红学家。胡适是读过《红楼梦书录》初版的,他也跟董康有过来往。且看1960年5月30日的胡适日记:
史语所新得的大陆出版物四十多种,其中有一部分的纸张很粗糙。有一粟编的《红楼梦书录》一册。《例言》中说:……所记“新月书店”一段,荒谬之至!我抄存此段,作大陆的学人作风。此录又记:“过录乾隆己卯(1759)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石头记……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现归文化部。”又记:……一粟不知是谁?
胡适横眉立目(甚罕觏),痛诋关于“新月书店”那一段,毫不客气,却对“此本董康旧藏”说未驳一辞。翌年5月18日他为影印甲戌本写跋时说:“近年武进陶洙家又出来了一部‘乾隆己卯(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冬月脂砚斋四阅评本石头记’,止残存三十八回:……这个己卯本我没有见过。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说,己卯本三十八回,其中二十九回是有脂评的。据说此本原是董康的藏书,后来归陶洙。”胡适还写道:“后来因为我宣传了脂砚甲戌本如何重要,爱收小说杂书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来没人注意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类的钞本。”显而易见,胡适对《红楼梦书录》“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是认可的,甚至是赞同的。他特地谈到董康、王克敏、陶湘及陶洙受他影响,皆缘己卯本与庚辰本。
胡适比董康小二十四岁,两人却是老相识、忘年交,有胡适日记为证:
(1922年7月1日)与董授经谈政治。此人是一个好人,但不配处于这个时代这个地位。我很可怜他。他问我对时局的意见,我劝他主张“临时政府”之说,可以解决一切纠纷,可以消除南方的意见。他颇赞成此议,并说“黄陂是可以做到这个办法的”。(眉注:“他自己说,司法界中人才,他还知道;财政人才,竟是‘两眼墨漆黑’!”)
(1933年6月14日)哲生举一例更好。……我提了三个名字给哲生,请他添聘为宪法顾问:林行规、董康、孟森。
(1934年9月9日)晚饭席上与董康、傅增湘、章钰、孟森诸老辈谈,甚感觉此辈人都是在过去世界里生活。章式之(钰)已七十岁,精神极好。
董康、傅增湘、章钰都是藏园祭书会中人,醉心旧笈。孟森(1869—1938)字莼孙,号心史,江苏武进人,清史专家,北大教授。如果这几位老前辈纵谈古籍庋藏镌刻之类话题,胡适定会觉得索然无味,并暗自发噱。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敷衍周旋。董康《书舶庸谭》将付剞劂,胡适1930年6月28日晚间欣然命笔作序,赞扬说:“董先生是近几十年来搜罗民间文学最有功的人,他在这四卷书里记录了许多在日本流传的旧本小说,使将来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因此知道史料的所在。”末署“十九、六、廿八夜”。董康与胡适彼此熟悉、欣赏、默契到一定程度,方有此序。因此,胡适认可《红楼梦书录》“此本董康旧藏”才显得特别有意义。新红学宗师必定是信息交汇点,胡适一人常可代表学界态度。同时理应承认“此本董康旧藏”说,证项略嫌孤单(多为默证),须继续探索。
对于《红楼梦书录》此说,学界普遍采纳。首篇专题论文的作者陈仲竾便说:“此本旧为董康所藏,后归陶洙。……此本一向为董、陶二家私藏,仅其故交几个人曾据以传钞,此外寓目者很少。解放后,此本归于国家,移交北京图书馆。”陈仲竾(约1910—?)一名仲箎,湖北广水人,供职北京图书馆展览部,有《中国营造图案史概述》。陈仲竾与陶洙相识,二人曾同为中国营造学社社员。
迄今所知,除董康及陶洙外,最早阅读并使用己卯原本的红学家是俞平伯,随后是王佩璋、陈仲竾。至于郑振铎、赵万里,详情俟考。后面还会提到邓之诚、王克敏、傅增湘、徐星署等为己卯本寓目者,他们都不算红学家。
二、董康何时购得己卯本
胡适说“这个己卯本我没有见过”令话题转向,促使我们追问:董康何时购得己卯本?倘若较早,譬如1930年前后,胡适便有机会获悉并读到它。此以董胡交谊为前提。胡适既没见过己卯本,表明此本到董康手里是有点晚的,即在1933年1月22日胡适读罢庚辰本之后,又在1948年5月4日董康病故之前。关于董康卒年,以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均欠精准。今已明白确定,归功于红学界外。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陈新宇《董康与近代中国的法律改革》附注:北京市档案馆所藏档案详细地记载了董康逝世的情况。档案号J184-002-04391,北平市警察局档案,1948年5月4日义字64号第二分驻所“呈为地院会同检验董康因病身死由”:一据第七段警长程启新报称,本日十四时馀有地方法院检察官任维屏、检验员傅长林等到段会同声称,因管界西砖胡同甲九号住户董康,系汉奸案保外医治,现因病故,前往查验等语。二当由该长带同户警锺毓杰随同前往,由该员等验得该尸委系无伤因病身死,当发给抬埋执照一纸走去,除先行电报分局外,理合附同知会一纸一并呈报。巡官×××呈。
董康终年81周岁,也算高寿了。西砖胡同位于北平市南城原宣武区中部,在宣南坊范围内,明朝叫砖儿胡同,北起广安门内大街,南接七井胡同,西交醋章、培育两胡同及法源寺前后街,东会莲花、永庆两胡同。检察官任维屏是河北涿县人,北京法大学校毕业,京兆司法协进会干事,1946年冬曾参与勘验白云观道士火烧住持致死案,在当时社会有一定知名度。董康身负汉奸罪案,不是个普通人,所以他的死颇受重视。以往传言瘐毙狱中,讹误,应予纠正。
关于董康何时购得己卯本,梅节进行过认真探讨。他说:“此本解放前原为陶洙(心如)所藏,而陶洙自云得自董康。”随即逐步展开辩证,结论是:“我们大致可以肯定,董康购得己卯本的时间,在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其间梅文有个较为严重的历史误会,即认为胡适撰写于1933年1月22日的《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没有立刻发表,董康也便不能及时读到它。而实际上,胡适此文不仅立刻发表了,并且还是提前发表的。因《国学季刊》延迟出版,胡适此文居然是刊登在去年(1932)第3卷第4期上的。换言之,写成于今年,发表在去年,彷佛时光倒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梅文这一小小瑕疵,使得上引结论的准确性大可怀疑。前边讲过,胡适与董康有交情,董康购得己卯本不会太早(例如“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否则胡适就有机会寓目了。现将梅文的证据粗粗检视一番,引文凡出自梅文者不再另行注释,仅点明舛讹。
董康《书舶庸谭》卷一下,民国丙寅1927年1月24日:“吾国胡适之好搜辑小说家文字,余亦颇欲撰小说家列传,苦于所见不多。”又卷四下,民国丁卯1927年4月27日:
(绮云)生平酷嗜《石头记》,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绮云欲本此意,改窜最后数十回,名《三妇艳》,以补其憾,惜削稿未就也。
内中“先慈”即唐韫贞。时董康年逾花甲,其母已逝三十四载。此证董康喜欢《红楼梦》,他的母亲和妻妾(绮云即绮卿)也都是《红楼梦》爱好者,这毫无问题。关于“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传说甚夥,与此处题旨无涉,从略。这时候胡适还没从胡星垣手里买到甲戌本(尚差数月),董康也不像买到己卯本的样子,否则自应顺带提及。冯其庸《论己卯本——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序》亦持此议。
董康《书舶庸谭》卷七,民国甲戌1934年1月13日:
狩野与余评论《水浒》及《红楼》人物。余于《水浒》之宋公明无所可否,金圣叹极端攻击,未为至论。然第一流当属林教头。若《红楼》一书,评者皆扬林抑薛,且指薛为柔奸。余尝阅脂研斋主人第四次定本,注中言林薛属一人。脂研斋主人即雪芹之号,实怡红公子之代名。卷中写薛之美,如天仙化人,令人不忍狎视;写其情,不脱闺娃态度,纯用虚笔出之。设置二人于此,吾知倾倒宝儿者必多于颦卿也。狩野深韪余言。
内中“狩野”指狩野直喜(1868—1947),字子温,号君山,别署半农人,日本熊本县人,京都帝国大学教授,实证派汉学家,工汉诗,有《君山诗草》及《支那学文薮》,友内藤湖南、桑原骘藏、张元济。狩野之名梅文作“直吉”,形讹。“属林教头”梅文作“属之林教师”。又“脂研斋”一名凡两见,梅文均作“脂砚斋”固然正确,但于董康原文则音讹。
董康说“余尝阅脂研斋主人第四次定本”何意?倘若那就是他所购得的己卯本,必当明言之,此处语气显然不是,而“注中言林薛属一人”尤堪瞩目。脂批:“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馀,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总评)现存己卯本缺此回,无此批。董康具备充足条件“尝阅”庚辰本原物。我在《徐星署小考》中揭示,至迟1922年初,董康跟徐星署已打得火热。他俩同是傅增湘祭书会中人。又“脂研斋主人即雪芹之号,实怡红公子之代名”显示,董康的确受到了胡适的直接影响及深刻影响。董康不仅读过《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1928年早春谈甲戌本),而且读过《跋乾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钞本》。据此可以肯定,董康借阅过庚辰原本,此时(1934年初)他还没有购得己卯本。
董康《书舶庸谭》卷八下,民国乙亥即1935年5月13日:
三时许,诣文化研究会访狩野,并晤仓石、吉川。会中所储丛书全部皆由兰泉让渡,以故与心如相契尤深。导心如至二阶,逐一摩沙。陶氏以聚丛书鸣于一时,各部精选初印及足本,于藏宋元旧椠外特树一帜。归途至佐佐木书店,购紫式部《源氏物语》一部。此书纪宫闱琐事,俨然吾国之《红楼梦》,惜文笔为当日方言,非深于和学者,无从味其神境也。心如耽于红学,曾见脂砚斋第四次改本,著《脂砚余闻》一篇,始知是书为雪芹写家门之荣菀,通行本评语乃隔靴搔痒耳。
内中“仓石、吉川”是日本汉学家仓石武四郎(1897—1975)与吉川幸次郎(1904—1980),“兰泉”“陶氏”是陶湘(1871—1941),号涉园;“心如”即陶洙。此番是董康第七次东渡扶桑,为时二十五天,即从1935年4月23日至5月18日,乃应彼国斯文会邀请,参加东京孔子圣堂落成典礼。董康偕陶洙同行,委以秘书职任,可窥亲谊之一斑。“紫式部”梅文“式”讹“色”。
董康说“心如耽于红学”所关非细,又讲陶洙“曾见脂砚斋第四次改本”,这仍不像董康所购己卯本,否则加一“余”字作“曾见余脂砚斋……”即可,何等径捷。陶洙所见应即徐星署购藏的庚辰本。董康既借阅过庚辰本,陶洙要读到它便很容易,遂给董康留下个“心如耽于红学”的强烈印象。可惜《脂砚余闻》已失传。读者记清,直至1935年5月13日,董康仍未购得己卯本。五天之后的18日星期六,董康、陶洙一行才买舟归国,购得己卯本当在此后。按《书舶庸谭》日期用阳历,无须换算。
由于时代不断进步,条件渐渐改善,一些珍稀材料陆陆续续披露出来,个中谜团似可迎刃而解。查己卯本上原有陶洙题记若干(旧影印本删),先引三则:
(1)庚辰本校讫。丙子三月。(第二十回卷末)
(2)此本照庚辰本校讫。廿五年丙子三月。(第三十一回卷首)
(3)三十六回至四十回庚辰本校讫。廿五年丙子三月。(第四十回卷末)
按“廿五年丙子三月”是农历,杏花凋谢的暮春时节,公元阳历为1936年3月23日至4月20日谷雨,中间插入个清明节。该年农历三月为闰月,既然陶洙未写“闰三月”,今只能如上理解。他校己卯本,用的是庚辰本原件还是摄影蓝晒庚辰本?姑且不去管它。这些题记全是写在己卯本上的,那么“廿五年丙子三月”便是董康购得己卯本的时间下限。换言之,董康购得己卯本当在1935年5月18日至翌年4月20日之间,范围将近一整年。
董康所藏己卯本共计三十八回,即第一至二十回、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第六十一至七十回(武裕庵抄配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另有零星残缺。假设陶洙校讫头二十回是在“丙子三月”初,已知校讫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犹未出“丙子三月”,可见他大概二十天校十回,平均两天校一回,速度适中。由此推算,他开始校对的时间大约是农历正月中下旬(丙子元宵节前后),阳历则是1936年2月7日前后。董康与陶洙同乡忘年,交谊匪浅,董康又深谙“心如耽于红学”,而持己卯、庚辰两本互校又是详尽了解己卯本价值的必由之路,相对年轻些的陶洙理当出工出力、尽心尽责,故董康必在购得己卯本之后,第一时间出示给陶洙,两个本子互校随即启动。董康与徐星署是老朋友,此前已借阅过庚辰本,这番再借有何难哉?倘陶洙此际已获摄影蓝晒庚辰本,那就更方便了,不用担心窝工。据此估量,董康购得己卯本的时间,笼统讲是1935年底至1936年初;具体讲(即最大可能)是1936年2月初,刚过农历丙子新年,元宵节未至。每临新春,各类古董交易都比较频繁顺畅,旧书店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苕贾们穿梭往来、忙忙碌碌。董康此时收得己卯本,实不足为奇。除了叫陶洙两本互校,董康起码会让老朋友徐星署、傅增湘、王克敏、郭则沄等开开眼。此时董康和陶洙在哪里?上海还是北平?应为北平,因董康已执教于北大法律系。二十三年后的1959年冬,己卯本残卷现身中国书店,由中国历史博物馆的于冠英偕王宏钧购得。据之判断,董康购得己卯本的具体地点,当为北平琉璃厂某书肆。
另有一项旁证,见邓之诚《五石斋文史札记》1936年11月20日(九月廿八日):
小陶来,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见示,大约脂砚即曹雪芹以宝玉自命者。
此“小陶”即陶洙,相对于他的堂兄陶湘而言。邓之诚(1887—1960)字文如,号明斋,江苏江宁人,北大历史系教授,有《骨董琐记》和《清诗纪事初编》等,时居北平。
陶洙此来,所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必即己卯本,则前此董康业已购得,料无疑义。十载后的1946年6月21日(五月廿二日)邓之诚在徐府亲睹过庚辰本原物,又十载后的1956年12月19日(冬月十八日)还回顾过前事,见邓氏文史札记(《徐星署小考》已引),邓均未讲陶洙今日所持即庚辰本,陶洙也决不可能拿一套摄影蓝晒庚辰本去向大行家邓之诚显摆。那样做纯属丢人现眼。脂砚斋=曹雪芹=贾宝玉,这是胡适、俞平伯、顾颉刚以来经董康到陶洙的一贯认知,陶洙所撰《脂砚馀闻》也无非这类见解。既出示己卯本,陶定会向邓申明本子来历,如董康今年初购藏云云。邓之诚关心红学,也及见《红楼梦书录》初版,能够知晓“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等语,何况还亲见过己卯、庚辰两本原物,可谓眼福奇绝,却未尝提出任何异议,可证“此本董康旧藏”之说确乎无误。
陶洙拿己卯本给邓之诚看,似属自作主张。照理讲,董康购得己卯本,该应首先拿给胡适瞧瞧的,却竟没有,以致胡适二十五年之后嘟哝说“这个己卯本我没有见过”。此中蹊跷或差池,现无从参详。也许董康觉得该本残缺过甚,羞于示人;也许觉得不必着急,有的是机会。孰料翌年(1937年丁丑)爆发卢沟桥事变,董康与胡适分道扬镳、各谋其是,无缘面对面切磋红学了。
陶洙不仅亲校己卯本,还携掣此本到处炫耀,貌似珍若敝帚、视若己物,未免可哂。细味则不好笑,因该本最终就是落到了陶洙手里,如有神助,恍含天意,其实顺理成章。
三、己卯本第二位民国原藏主陶洙
陶洙(1878—1959)字心如,一作星如,号忆园,江苏武进人。前清附生,江苏巡抚陈夔龙幕客,北洋政府内务部佥事科长、政事堂礼制馆绘图主任、典礼司司长及芜湖关监督,国民政府时期赋闲,先后加入秦淮畸社、中国画学研究会、古泉学社、西山画社、中国营造学社、苏州正社、聊园词社、蛰园律社,参与校勘《营造法式》、编纂《清儒学案》,战时出任伪华北临时政府司法委员会秘书长。居北京城南安平胡同,己亥冬殁于寓所。工书画,喜藏弆,著述多散佚。祖世赞,父辈锡番、锡祺、恩泽,从兄珙、湘、瑢,子祖伟,侄祖光、祖毅、祖椿,孙女扬,侄孙宗震,友董康、郭则沄、陈仲竾、阚铎,徒弟潘素。参看陶珙等《溧阳陶氏迁常支谱》(民国乙亥石印本)及高文晶《陶洙校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11年春硕士学位论文)。其幼子陶祖伟(1934—1992)生前是北京八中校长。关于陶洙生平事迹,红学界所知偏少。宁夏图书馆的白淑春《中国藏书家缀补录》饶富新意,显有独立于红学领域的信息渠道,较为特殊,如昧于诞岁却详知忌季,甚觉宝贵,兹迻录数段:
陶氏喜藏文玩古籍,鉴赏古泉尤精。其收藏中以画谱诗词书籍和古泉拓本最多,尤其注意收集抄本、稿本书;所藏清德宗(爱新觉罗·载湉)光绪间传抄本《永乐大典》八卷(四册),原本早已不传,赖此得以保存,极为珍贵,所憾是未按原本行格字数。1959年中华书局将这四册抄本与其他藏本一并影印出版;收藏中还有一百二十回旧抄本《红楼梦》,朱黄批校;所藏古泉拓本尤多。
陶氏擅书画,俱臻妙境。常影抄古本时,绘制插图,毕真毕肖,如非认真详审,几可乱真。董康影印宋本《周礼疏》时,其中缺叶部分由陶氏据阮刻《十三经注疏》之疏文,摹仿宋刻本字体将缺叶抄配齐全,后又以影印本上版刻印,其抄配部分如无知底细者均不能辨,一时为书林称颂。
陶氏与董授经(康)交谊最厚;热心代人校刊书籍,曾代其从兄陶湘(字兰泉)校刊宋《营造法式》,代天津徐世昌刊印《清儒学案》。陶氏晚年生活紧迫,平生所藏陆续散出。
内中“收藏中还有一百二十回旧抄本《红楼梦》,朱黄批校”闻所未闻,当即己卯本之讹传。这个说法,表明宁图的白淑春对红学相当隔膜。
又“影抄古本”一节勾起一段往事。倏忽十四载前(2008年夏季)有人在网上抛出激烈指控,称己卯本上陶洙补抄庚辰本文字、燕大庚辰本、北师大藏本,三者局部笔迹高度近似,几乎毫无二致,纯然出乎一手,故庚辰本绝对是假古籍,伪造者即陶洙。非仅如此,全部脂本皆赝品,伪造者都是陶洙。当时有学者指出陶洙乃“影抄”庚辰本,故字迹相似,惟妙惟肖,却遭讦斥,詈辞嚣嚣,闻者莫名惊诧。同时《新世纪周刊》记者许荻晔报道:“这篇题为《百年红学造假第一大案水落石出人赃俱获》的博客7月21日发表,截至7月31日,点击量已近10万。”那么知道该事件的,及今应不下百万。事虽歇,笔迹一模一样属实,尚欠合理解释。今读白著,终获答案,真相为之大白。陶洙身怀绝技,确乎具备特异本领,他的“影抄”功夫果然分外了得,非常人所能想象。盼白淑春披露资料来源。苕溪渔隐《痴人说梦》作证,甲戌、己卯、庚辰、杨藏、列藏、蒙府、戚序、南图、舒序、甲辰、郑藏本均为珍贵的古籍文献,真实可信,绝非赝品。
白著说“陶氏与董授经(康)交谊最厚”亦属实情,甄选贬义词一丘之貉、一路货色、如蚁附膻、狼狈为奸、彼沆此瀣、臭味相投、同恶互济、同流合污……来形容也可以,他俩确曾失足附逆,背叛国家民族,大节有亏。因不惟武进同乡,他们两个家族还住常州古运河北岸同一条青果巷,世代比邻,姻戚绵延,简直亲过一府,所以董康与陶洙一见如故,堪称莫逆。二人相差十一岁,亦师亦友,如兄如弟,从来知己可忘年。张伯驹《旧僧》:
抛却袈裟换布袍,随人茶饭住僧寮。董家版本今何在?长念先生五柳陶。(寺僧长修已还俗,仍居寺司杂役,旧在法源寺,随故老友陶心如先生为董康刻书。)
陶洙为董康刻书,上引白著已谈及,旧时人所共知。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之一,另有袁克定或袁克文。张袁两家俱为河南项城人氏,早已相熟。民初袁世凯要登基称帝,身居内务部典礼司司长的陶洙忙前忙后一通张罗,诸如设计衣冠、敲定礼仪、布置会场……均须安排妥帖。张伯驹暮龄回忆过此事,那时候他便认识了年近不惑的小个子陶洙,后来他俩又同是蛰园律社社员,经常一起吟诗作赋猜灯谜,也少不了偶尔聚首欣赏奇书古画。张伯驹最后一任夫人叫潘素(1915—1992),字慧素,苏州人氏,全国政协委员,工山水花鸟,代表作《黄叶村著书图》,陶洙是她的绘画老师之一。董康与陶洙交谊怎样,张伯驹知情,潘素也知情。对《红楼梦书录》“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张伯驹无异议,潘素也无异议。张伯驹名士风度,迷恋红学,有不同见解是会张口的。
董康《书舶庸谭》每每写到陶洙,如民国丁卯1927年1月3日及3月11日均记载有信寄陶心如,足证友谊。至民国乙亥1935年春夏之交,董康偕陶洙同访东瀛,着墨尤多,兹仅摘引卷八上四月之事若干:
(23日)余复有日本之行。……余以校务孔亟,函托陶心如向清水婉辞。清水君以余名居首,事关国际,嘱勉为一行。未几,心如南来,怂劝。不得已,遂定是日乘长崎丸东航,并约心如权知秘书。而杭州高生锡昌亦奉命至东留学,结伴同行。是日清晨,陶、高二人来舍,料简行装启程。……余所居室为一〇五,陶、高二君之室为一〇七。
(24日)午后一时许入长崎港,偕高、陶、汤三君登陆。……是日为余与心如诞辰。亲友中与余同生日者凡五人,若仁和孙慕韩并同岁,书肆所刊星命书常引之。
(25日)小林母堂来谈,已登八五高龄,尚健饭,赠余手制财赋数事,与陶、高二人均分之。小林谈至夜深始别。
(26日)途中风物如昨,而心如则孕无穷之感慨。……余居松之间六番,陶、高二君居五番,为上年杨无恙之室。
(29日)十时,田中夫妇及乾郎来,偕余及心如至榛原服部三越购物。在三越食堂午餐,食品为天夫罗,味至美,心如尤嗜之。斯文会邀赴东宝剧院观少女踊,余嘱乾郎伴心如代表前往。
(30日)八时半,偕心如赴圣堂。
此中清水董三(1893—1970)是日本驻华大使馆书记官、间谍头目、中国通,工画,与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溥儒等多有过从;小林母堂(1851—?)是汉学教授;田中庆太郎(1880—1951)是京都书店文求堂主人,与郭沫若关系甚深,有《羽陵馀蟫》;其长子田中乾郎(1910—1953)战时曾游学北京,亦通汉籍。高锡昌后来是浙江地方法院候补检察官;汤锡祥后来是中国蚕丝公司副总经理。杨无恙(1894—1952)名元恺,字冠南,江苏常熟人,工诗词书画。孙慕韩(1867—1931)名宝琦,号孟晋,浙江杭州人,官至内阁总理。
由上引文字可知,阳历4月24日即阴历三月廿二日是董康及陶洙诞生之日,二人竟尔同辰。这是对于友情的一种古老暗示,今生有缘,前世注定。难怪董康与陶洙雅谊殷殷,形同管鲍。按《书舶庸谭》不时流露出对国内现实状况的极度失望,对日本社会文化的由衷膜拜,此为董康战时附逆的思想基础及情感诱因。陶洙也好不到哪里去。此番访日,董康原无兴致,遂函托陶洙“婉辞”;陶洙非但没有设法推掉,反而“怂劝”不已,终至成行。“途中风物如昨,而心如则孕无穷之感慨”较含混,陶洙的亲日心态或即由此萌生乃至膨胀。据张同乐编《华北日伪政权职官表》,从1937年12月14日起,董康出任王克敏领衔的伪政权常务委员兼司法委员会委员长,仅仅半个月后的翌年元旦,陶洙出任司法委员会秘书长。一个委员长,一个秘书长,自然是董康提携陶洙,或陶为董所浼。陶洙根本不懂什么司法,他若自己峻拒,谁都无法勉强他,恐怕是正中下怀,如愿以偿。
莫跑题,还是拉回到红学。坏蛋的友谊也是友谊,也会遵循东方的人情世故。战后,董康以叛国罪身陷囹圄,后保外医疗,缠绵宅中病榻,陶洙谅必常来探视慰问。弥留之际,董康理应明确己卯本(大部分藏书当已抄没充公)该怎么办。他的两个儿子(董铁宝与董申宝)都是学理工的,对古书没啥兴趣,况且当时双双远在美国。客观情势如此,董康又深悉“心如耽于红学”,则结果不言自明。陶洙是个穷鬼,买是买不起的,董康只会无偿赠送给他。吴恩裕回忆说:
董康死后,现存己卯本才到了陶洙手里,并由他加以装裱。据陶洙告诉我,董康死后到他手之前,也有部分散失的可能性。
这份证言非常重要。陶洙手里的己卯本获自董康,此信息确实是陶洙本人透露出来的。陶洙不仅告诉给了周绍良及朱南铣,还告诉过吴恩裕。信息途径非单一,才能有效避免尴尬的孤证不立。准此,陶洙获得己卯本拥有权是在“董康死后”,亦即1948年5月4日之后。
由于这是吴恩裕转述,而非陶洙亲笔,细节会打一点折扣。陶洙己卯本题记:
(1)此己卯本阙……均用庚辰本钞补,因庚本每页字数款式均相同也。凡庚本所有之评批注语,悉用硃笔依样过录。……与庚本同者,以〇为别。遇有字数过多无隙可写者,则另纸照录,附装于前,以清眉目。己丑人日灯下记于安平里,忆园。
(2)庚辰本八十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此己卯本封面亦书……只得钞附于后,以存初稿时面目。丁亥春记于沪上,忆园,时年七十。
这两条题记的时间和地点,一是“己丑人日”即1949年2月4日在北平,二是“丁亥春”即1947年1月22日至5月19日在上海。由此可知,董康死前及死后,己卯本都在陶洙手里。具体讲,至迟董康死前一年多,己卯本已由陶洙负责保管,陶在那上面校来校去,补来补去。换言之,纵使董康临终没打算把这个本子传给陶洙,也无用。陶洙掌握己卯本,已是既成事实,难以更改。董康两手空空在北平蹲牢房,陶洙则拿着己卯本在上海乐逍遥,乃属历史事实。参看前引顾颉刚日记(1946年9月17日),陶洙在上海出席郑振铎等人参加的书界聚餐。缘此,应不存在吴恩裕所谓“董康死后到他手之前,也有部分散失的可能性”。己卯本缺什么不缺什么,陶洙了如指掌,比董康都清楚得多。
陶洙是否根本未经董康首肯,而巧妙地无耻地窃取了己卯本所有权?我觉得尚不至于。陶洙没有一直躲在上海滩,最终还是返回到了董康埋骨的北平城,应含有为老友送别之意。因获授权,董康归西,陶洙摇身一变,正式修炼为己卯本第二任民国原藏主,遂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在己卯本上一通胡乱“钞补”。学界公认,对珍贵的己卯本而言,那无疑是一种野蛮糟蹋,陶洙简直愚蠢透顶。他在这个本子上面涂抹了许多废话,却吝于交代它的具体来历(即董康购藏始末),理应提出严肃批评。所幸他没有向学界刻意隐瞒董康的庋藏之功,略可恕宥。
结束语
兹有周绍良、朱南铣、吴恩裕书面作证,乾隆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董康旧藏,后归陶洙”。此语源自陶洙亲口。跟董康或陶洙有过密切接触的红学家及熟稔红学的藏书家,胡适、俞平伯、顾颉刚、邓之诚、郑振铎、陈仲竾、赵万里、张伯驹、潘素……对此均无异议,甚至明确表示认可此说,赞同此说。其中邓之诚早在1936年底便亲睹过己卯本原物。因之能够肯定《红楼梦书录》所谓“此本董康旧藏,后归陶洙”可靠可信。董康购藏己卯本是在1935年末至1936年初,后者可能性更大。尔后,它主要由陶洙负责保管。这是因为董陶二人交谊甚笃,董又洞晓“心如耽于红学”。董康死于1948年5月4日,临终前将己卯本正式馈赠给陶洙。由于董陶二氏都没有留下相关的文字材料,所以关于董康如何购藏此本(地点及方式等),现已无从稽考,期待未来能够有所发现。国家博物馆所藏己卯本三回又两个半回残卷,它的递藏史迹是另一道风景线,此处暂且从略,留待异日观赏。
① 一粟《红楼梦书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页。
② 张俊、曹立波、杨健《北师大〈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来源查访录》,《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③ 俞平伯《辑录脂砚斋本〈红楼梦〉评注的经过》,《光明日报》1954年7月10日《文学遗产》专栏第11期。
④ 俞平伯《曹雪芹画像》,香港《大公报》1954年3月30日。
⑤ 顾潮整理《顾颉刚日记全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719页。
⑥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16—721页。
⑦ 胡适《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见《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尾,台北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2ab。
⑧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713页、第6册第221页、第6册第410页。
⑨ 胡适《〈书舶庸谭〉序》,见《董康东游日记》附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1页。
⑩ 陈仲竾《谈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文物》1963年第6期。
[11] 陈新宇《向左转?向右转?——董康与近代中国的法律改革》,台北《法制史研究》第8期(2005年12月)。此文收入《寻找中国法律史上的失踪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2] 梅节《论己卯本〈石头记〉》,见《红学耦耕集》增订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10、112页。
[13] 陶洙题记三则,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己卯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40、677、899页。我曾到国图善本部借阅己卯本,尝目验陶洙题记。
[14] 邓瑞整理《邓之诚文史札记》,江苏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页。
[15] 白淑春《中国藏书家缀补录》,宁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页。
[16] 许荻晔《陶洙伪造或陈林臆造》,《新世纪周刊》2008年8月11日。
[17] 张伯驹《丛碧词定稿》,见《张伯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18页。
[18] 王君南整理《董康东游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46、247、248、249、250、250页。
[19] 吴恩裕《现存己卯本〈石头记〉新探》,见《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2页。
[20] 陶洙题记两则,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己卯本,第1、17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