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红楼梦》是以人类生命为主题的伟大小说,它的生命主题与整部小说百科全书式叙事密不可分。具体表现在:神话原型—下凡历劫母题与人类生命存在的哲理思考与终极关照;循环—剖析手法与具有整体象征、宏大叙事与史诗性质的百科全书式叙事文本;打破常规、突破单线逻辑而呈现出立体、穿越甚至四维等任意时空组合的叙事策略。
作为一部以人类生命为主题的伟大小说,《红楼梦》又是一部以人生悲剧和悲剧人生为描写对象的现实主义巨著。作者在小说中熔铸了自己深刻的人生感悟和冷峻的现实评价,从而表达了对鲜活深刻的社会现实和人类生命的终极思考,感染了无数读者,在海外也广有影响。《红楼梦》生命主题的丰富深厚与无与伦比的感染力,离不开其卓越的叙事艺术,因而小说的叙事艺术一直是《红楼梦》研究的重点,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近年来,百科全书式叙事研究方兴未艾,它的出现提供了一种新的叙述文学研究视角,对于经典小说文本研究无疑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百科全书式叙事最早由加拿大学者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提出,他在《批评的剖析》中将“百科全书型形式”视为一种新型文类加以考察,认为这种文类是“圣典或其他模式下类似启示录的作品”“旨在表现人生周期”,并“表现了象征体系的整体形式”(陈慧等译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后来门德尔松对百科全书式叙事做了较为详尽的解释,他在对托马斯·品钦《反抗时间》《万有引力之虹》等作品的批评中认为,品钦在选择和安排材料时的确存在一种弗莱在原型批评中所谓的“循环形式”的整体设计,“旨在创造一种历史—哲学的修辞模式以对世界进行整体性包纳”,“试图全方位展现某一个民族文化的知识与信念”,并认为百科全书式叙事是注重对生命意义和形而上主题进行探索的“人生文本”,且具有宏大叙事和更高层次的秩序。
基于《红楼梦》的生命主题与百科全书式叙事关系,本文拟从循环—剖析手法与具有整体象征、宏大叙事与史诗性质的百科全书式叙事文本,打破常规、突破单线逻辑而呈现出立体、穿越甚至四维等任意时空组合的叙事策略等方面分析《红楼梦》的生命主题。
一、神话原型—下凡历劫母题与生命的哲理思考与终极关照
《红楼梦》的文本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实在是一个独创,各种叙事要素运用自如、完美交融。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红楼梦》自始至终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十分细致逼真地反映了一个封建家族主要是荣宁二府由盛而衰、由衰而亡的全部历史。小说反映这个家族衰亡史的细致和逼真程度都达到了空前水平。整个《红楼梦》犹如一幅日常生活的巨幅画卷,正如曹雪芹所表白的,《红楼梦》故事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都是如实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即使是对“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也“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如婚丧嫁娶、生日饮宴、题赠送礼、穿衣吃饭、延医看病、种树养花、打醮看戏、斗嘴取笑等,小说对这些日常生活现象的描写到了抛尽一切夸饰的地步。清人王希廉说:一部书中,翰墨则诗词歌赋、制艺尺牍、爰书戏曲,以及对联扁额、酒令灯谜、说书笑话,无不精善;技艺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及匠作构造、栽种花果、畜养禽鱼、针黻烹调,巨细无遗;人物则方正阴邪、贞淫顽善、节烈豪侠、刚强懦弱,及前代女将、外洋诗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优伶、黯奴豪仆、盗贼邪魔、醉汉无赖,色色俱有;事迹则繁华筵宴、奢纵宣淫、操守贪廉、宫闱仪制、庆吊盛衰、判狱靖寇,以及讽经设坛、贸易钻营,事事皆全;甚至寿终夭折、暴病亡故、丹戕药误,及自刎被杀、投河跳井、悬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阶脱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谓包罗万象,囊括无遗,岂别部小说所能望见项背。
但我们又不得不佩服《红楼梦》在现实主义描写的基础上,将所谓人生悲剧、家庭悲剧以及爱情婚姻悲剧、女子的悲剧等这些现实层面的内容,设置在一个带有神话原型意味的下凡历劫母题的叙事框架中。表面看这一叙事框架也许只使小说增添了些许神秘虚幻色彩,然而正是这些令人费解的神秘虚幻色彩,促使小说蕴含了更加深广的思想意蕴,使其在更高层面表现出对人类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与终极关照。其主题意蕴的深度与广度,就不仅仅是一般小说依靠现实主义描写手法所能企及的,从而使《红楼梦》的叙事策略与弗莱所谓“圣典或其他模式下类似启示录的作品”以及门德尔松等所谓百科全书式叙事的某些叙事元素若合符契。
《红楼梦》中的神话原型与现实人生主要是通过下凡历劫母题实现完美对接的,并且“顽石补天”“木石前盟”“太虚幻境”三大神话相互交织渗透,从而使《红楼梦》的神话原型蕴含了非常深刻的现实和人类生命主题。
其一,“顽石补天”神话追问人生本源。“顽石补天”神话是《红楼梦》下凡历劫故事的基本框架。顽石因无材补天通了灵性,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恳请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府来享受一番,在经历了一番世态炎凉、人生悲剧后又复归青埂峰下。首先,《红楼梦》对这一故事描写得朦胧、遥远、虚幻、缥缈,给人以时空上的洪荒感和无限感。仿佛这一故事是从深邃苍茫、悠远绵长的历史隧道中走来,从远古的人类文明史走来,给读者留下了非常广阔的想象空间和令人深思猛省、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从而具有了纵深的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内涵。其次,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红楼梦》构建了“空”“色”“情”三个世界,这三个世界分别对应着现实层面、神话层面和现实与神话相交织的层面。又因为“空”“无”对应着“色”“有”,将“空”“无”视为真,所以贾宝玉所生活的“色的世界”也就是封建大家族“贾(假)府”,成了瞬息万变的假象。而“大荒山无稽崖”也就是“空”成为世界和人生之本源,这又是对人类的来历与归宿即人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这一哲学命题的深刻追问。最后,整个《红楼梦》表现的是顽石(贾宝玉)“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醒悟过程。当顽石下凡历劫再次回归青埂时,显然已不是原来的石头,而是在“觉今是而昨非”的心理体验基础上对自然本体世界的重新归返,是觉悟后的另一种境界,是从以“情”为纽带的形而下的“色”到形而上的“空”的升华。这一过程又说明了人生必须经过现实世界的磨洗与对理想境界的追求与幻灭方可达成,即人类生命必须从经验世界到超验世界。总之,《红楼梦》这一故事表现出作者“所关心的不是世俗的生活,而是人类灵魂的去向、精神的有无”,关注的是人类生命本源及其走向的深刻问题。
其二,“木石前盟”神话思考人生价值。“木石前盟”神话是一个带有忧伤意味的美丽爱情神话,交代的是现实社会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宿命姻缘。当初神瑛侍者每日辛苦采集甘露浇灌绛珠仙草,后来绛珠仙草化为黛玉,泪水涟涟,泪洗石,以此来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然、自发、质朴、美丽,特别符合人的天性的爱情神话,其结果却是一场人类永远无法把控和不可避免的刻骨铭心的悲剧,——人固当为情生,而缘何情缘又总归虚幻。这一神秘朦胧而又凄美的爱情悲剧的最终结局是,有盟的未能成眷属却带走了对方的心;有缘的成了眷属却永远也找不到精神的归宿,从而展示出沉重的人生困惑。人们常说,人生如同故事,重要的并不在有多长,而是在有多精彩。而精彩的人生就是有情人生。这里曹雪芹实际上是在用凄美的爱情悲剧来思考人生的目的和价值,其终极意义则在于:人生的目的和价值究竟何在?
其三,“太虚幻境”神话反省人类命运走向。“太虚幻境”是《红楼梦》又一重要神话,它处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珍藏着“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主管者为兼爱神美神于一身的警幻仙姑,她“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执掌着天下女子(包括贾宝玉)过去未来的命运。石头下凡前要向她交割,完成后又要向她去销号。这一神话实际表示着人生的归宿与命运走向,隐含着人向何处去这一哲学命题。与太虚幻境相对应的是,作者又为众女儿建造了地上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大观园是地上的女儿国,曹雪芹的乌托邦,贾宝玉的伊甸园。大观园的最终毁灭,象征着曹雪芹理想世界的破灭、贾宝玉现实人生的无所皈依以及精神家园的丧失。从太虚幻境的幻设到大观园的毁灭,作者真实再现了处于封建末世贾宝玉和众女子的悲剧命运走向,进而揭示出人生无路可走的悲哀无奈的存在状态。
黑格尔说:“神话是想象的产物,但不是任性的产物,虽说在这里任性也有其一定的地位。”马克思也指出:“古代民族在神话幻想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因此,原始神话虽天马行空,“任性”而为,但却始终伴随着一种阐释活动,具有一定阐释功能,当然也透露了人类祖先的艰辛与困惑。《红楼梦》中三大神话以石头神话为主体并相互交织,与下凡历劫母题共同组成一个统一的神话原型结构和象征系统。这一神话原型体系的构筑表现出曹雪芹对人类生命价值、生命本源以及生命走向等最高哲理问题的深刻思索、深度焦虑与终极考问。与品钦的《反抗时间》相比,《红楼梦》对人类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以中国文化固有的方式走得更远,从而使《红楼梦》百科全书式叙事的主题要素也就更为典型。
二、循环—剖析手法与百科全书式叙事文本
关于《红楼梦》的循环结构,清代二知道人就曾说:《红楼梦》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茏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玉失,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
这就是说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也是由“春、夏、秋、冬”四大部分结构而成的。它的这种“春、夏、秋、冬”循环结构,既符合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也确实写出了贵族之家的衰败过程,写出了家族衰亡的过程性、规律性。虽然在曹雪芹时代百科全书式叙述的循环—剖析理论尚未得到概括与确立,然而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后人概括出来的循环—剖析理论,使《红楼梦》在叙述四大家族的衰亡时,既不强调神力、外力,也不归罪于命运气数,而是从生活本身出发,揭示了这个家族以及那个时代灭亡的必然规律,从而发掘出了社会生活的底蕴,这正是《红楼梦》循坏结构的可贵之处。众所周知,《红楼梦》的结构是由5大部分构成的,其中1至5回是序幕,在结构上具有独立意义。而从第6回开始以后的情节,才是故事情节的真正展开。其中第一部分6至34回,从刘姥姥一进荣府到黛玉题帕定情,既是宝黛爱情的萌芽期,也是宝黛爱情和贾府生活美好而欢乐的浓春。第二部分34至55回,是宝黛爱情的发展成熟期。这一部分大观园女儿们结社吟诗,贾母等女眷们宴饮游乐,极尽繁华。虽背后也矛盾重重,但总体上表现主人公的成长与胜利,充满了浪漫情调与神奇色彩,是宝黛爱情及贾府生活火红而烦躁的盛夏。第三部分56到104回,贾府总体势力由盛而衰,黛死钗嫁,悲剧相继,是飘零而多事的肃秋。第四部分105到120回宝玉出家,宝钗守寡,贾母寿终,贾府败亡,“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贾府衰败而凄冷的严冬。可见,《红楼梦》春夏秋冬的循环结构是非常完整的。
《红楼梦》的神话原型系统也是一个循环结构。顽石因无材补天通了灵性,遂恳请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府来享受,在经历了一番世态炎凉的人生悲剧后又复归青埂峰下。当初神瑛使者每日辛苦采集甘露浇灌的绛珠仙草后来化为黛玉,泪水涟涟,以泪洗石,最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而他们的命运走向都被警幻仙姑掌管,石头下凡前要向她交割,完成后又要向她去销号。可以看出,《红楼梦》神话原型中所包含的循环结构,从弗莱的理论及百科全书式叙事角度来讲,其价值和意义也是其他小说望尘莫及。
弗莱“春、夏、秋、冬”的循环理论,从小说修辞来讲认为对应冬天的是反讽。《红楼梦》最后“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而与此相对应的宝黛爱情悲剧正好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反讽。在下凡历劫母题中,宝黛二人既有“木石前盟”,后来降生到现实世界应该就是一段令人神往的美丽爱情佳话,但事实恰恰相反,“木”之下凡的黛玉的目的却是以泪报恩,因而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小说对这一困境与悖论的描写实在耐人寻味。为了摆脱这一命运悲剧的发生,被赋予超凡力量的神秘的一僧一道亦曾为此做过努力。一僧一道中的“僧”就曾亲往林府,要化她出家,可是黛玉的父母固是不从,那僧无奈,只得留下赠言:“既舍不得他,只怕他为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安了此一生。”以还泪报恩为先天动机的林黛玉却先天就“总不许见哭声”,命定要与“石头”之凡身相会了却还泪报恩心愿的她,又先天被规定不许见“外姓亲友之人”。因此,在这种充满荒诞感、谁也无法解脱的怪圈中,僧道的使命是永远无法完成的,而且僧道自己本身也同样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一充满荒诞感的怪圈之中。他们想避免悲剧却又在制造悲剧,因为正是他们把“石头”带到凡间贾府,是他们把“木石前盟”的神界姻缘具体推衍为凡间悲剧。想不到冥冥天国之中的神秘力量在人类生命悲剧、困境面前竟也显得如此无力!这一反讽也正好说明,无论是人还是神最终都是无法自我解脱、自我超越,最终都摆脱不了悲剧命运与生命困境。
按照弗莱及门德尔松的定义,百科全书式叙事还包括“象征体系的整体形式”,“宏大叙事和更高层次的秩序”。文学作品说到底都是现实世界的象征,而《红楼梦》相对于现实世界,不仅是整体象征更是本体象征。所谓本体象征是指《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就其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来讲,并不刻意追求某种象征手法或象征艺术,但却以其卓越的现实主义描写所构建的日常生活来与客观世界对应,即用艺术世界里的一切隐喻整体世界。也就是说《红楼梦》作为象征体的文本相对于客观世界来讲具有本体意义。
《红楼梦》是一个封建家族的衰亡史,属于家族题材的小说。家族题材小说一般认为是小题材,不属于反映社会历史、政治风云的重大题材。但家族小说虽是小题材,却能够以小见大以少胜多,能触及到社会生活的最基本、最本真层面,最能揭示生活的本质,最能反映人类的本性。《红楼梦》就是运用这样一个小题材,主要通过十分琐碎的家庭日常生活的矛盾和纠葛,非常客观、细致、逼真,而又十分艺术地揭示了这个家族内部的腐烂衰败过程。它从生活本身出发,揭示了这个家族以及那个时代灭亡的必然规律,从而发掘出了社会生活的底蕴。因此,《红楼梦》固守生活本体、关注生活本身、揭示生活本质,从而具有本体象征意义。当然,就揭示生活本质讲,《红楼梦》反映现实又并非毫无选择的自然主义描写,而是比现实生活更集中更真实更典型。也就是说,《红楼梦》并不是如实照录生活只表现生活的表象,而是通过对生活素材进行提炼加工揭示生活本质。这个本质,就是通过对一系列富有典型意义的故事情节的现实主义描写,进而揭示了贾府必然衰亡的历史趋势。以“伟大的现实性”,即最普通最宏大的现实生活本身表现了深刻的思想意蕴,从而更加典型深刻地揭示了生活本质,从而达到本体象征的高度。二知道人把《红楼梦》与《史记》中的世家相比,说:“太史公三十世家,曹雪芹只记一家。”“曹雪芹记一世家能包括万千世家,假语村言不啻于晨钟暮鼓。”这确实是对《红楼梦》通过如实客观的现实主义描写,揭示贾府必然衰亡这一生活本质,从而达到本体象征意义的最好评价。
门德尔松在他的“百科全书式叙事”文学批评中,一直对文学叙事与人生经历的关联充满兴趣,并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反思和联系,因此他用七部小说对应人生的七个阶段及其背后的生命意义。这一颇具创造性的批评视角和匹配方式,成为人们在文学阅读中检视自己人生的有效模式。就门德尔松的批评实践而言,无论是其“百科全书式叙事”中庞大的专业知识体系,还是其“人生文本”中完整的个人生命历程,都具有宏大叙事的相关特征,前者侧重共时性的广阔与庞杂,后者突出历时性的纵深与连贯。“宏大叙事”这一起源于语言学的概念早已超越学科的界限,成为历史学、人类学、哲学反思与探索的重要指南。《红楼梦》不仅是一个家族的兴亡史,更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人完整的“人生文本”,并有着广阔的社会背景、宏大叙事与史诗性质。《红楼梦》以一个平实的客观世界来与世界整体对应,其思想内容和人物形象都达到了高度的真实性。一切深刻的思想意蕴都发自于最普通、最宏大的现实生活本身,既有共时的广阔与庞杂,又有历时的纵深与连贯,并以现实社会本身的质直形态与生活潜流使作品达到高度的哲理意蕴和抽象兴趣。正如现代绘画大师康定斯基指出的:“现代的艺术体现着已经成熟达到启示的精神,体现着形式可以安排在两个‘极’之间,一、伟大的抽象,二、伟大的现实性。”因此,《红楼梦》是具有整体象征、宏大叙事与史诗性质的百科全书式叙事文本。
三、立体、穿越甚至四维等任意时空组合的叙事策略
《红楼梦》的时间叙事策略,是《红楼梦》艺术成就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对此王蒙就有过“《红楼梦》几乎给了读者以可能的对于时间的全部感受与全部解释”的精辟论述。的确,《红楼梦》的时间叙事艺术具有极大的灵活性,是《红楼梦》叙事艺术的一大特色,学界就有《红楼梦》几乎囊括了以往所有文学作品对于时间的表述方式的论断。并且学界还认为《红楼梦》有四个叙述层:作者的超超叙述层,石头自叙的超叙述层,讲述荣宁两府现实故事的主叙述层,以及文本人物讲的次叙述层。因此《红楼梦》无论从叙事时间还是叙述层面讲,与品钦《反抗时间》相较,其打破常规、突破单线逻辑的叙事策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红楼梦》作为一部怀旧之作,整部小说采用了倒叙、预叙的叙事手法,因此一般所谓贾府衰亡史、宝黛爱情史、人生悲剧史等实际都是作者的一部怀旧追忆史。《红楼梦》正是采用了倒叙、预叙的反抗时间的叙事策略,使其收到了充分表达人生无常、缺失愧悔等生命体验的独特艺术效果。如《红楼梦》在开篇第一回就确定了回忆、倒叙、预叙的基调:作者是“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在“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的又愧又悔的“现在”,把以往“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及当日“行止见识”皆在我之上的所有女子“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目的是为“闺阁昭传”“破人愁闷”。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有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样在全书的开头,回忆、倒叙、预叙的特征就非常明显,同时也使全书笼罩着对以往缺失的追念,对现实的愤懑、愧悔。《红楼梦》也正是在这种倒叙时间的流逝中,生活的酸甜苦辣等各种况味交织在一起,使作者对生命价值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令人回味。俞平伯所云《红楼梦》“是自传性质的小说”“是感叹自己身世的”“是情场忏悔而作的”说的正是这个意思。王国维也从《红楼梦》这部大悲剧中得出了“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的结论。
其次,在《红楼梦》中,作为故事的主体,很多时间概念是模糊的,因而“无朝代年纪可考”。很多现实事件的时间,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香菱等的具体年龄都很模糊,这一问题曾引起很多红学家们的浓厚兴趣。清代评点家姚燮(大某山民)就对《红楼梦》的时间问题作了不少精细的考察。他根据百二十回本几乎对每回中的事件都推定了干支纪年甚至月日,功夫之深令人咋舌。然而姚燮推定的结果是很多事件“不合”时间。如《红楼梦》三家评本第二十一回后的“大某山民评曰”,经过了一连串的复杂的推算,结果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因巧姐出痘疹贾琏搬到外书房住的时间不是如书中说的“半个月”,而是“三、四日之中”,并批评说:“何作者荒谬乃尔,此等处须酌改之。”这里,姚燮显然是将《红楼梦》当成了实录的编年史而非小说,更非具有反抗时间特征的百科全书式叙事策略的小说。这样的例子在《红楼梦》中是很普遍的,而这恰是《红楼梦》反抗时间的独特叙事策略的体现。这种时间策略恰能更好的表现小说的生命主题,也就是说《红楼梦》的叙事时间实际成了表现小说主题的生命时间。如以倒叙、预叙体现缺失、愧悔、人生无常的生命价值体验;以怀旧、追忆抒写孤独、归依、人生悲剧的生命过程体验;以模糊、清晰相交织的价值时间彰显作者对生命本质的哲理思考与终极关照。
第三,《红楼梦》三大神话使反抗时间的叙事策略更加突出。如前所述,“顽石补天”神话无精准时间概念,无始无终,模糊、朦胧、遥远,给人以时空上的永恒感、无限感和洪荒感。绛珠仙草还泪的前世今生与石头的历劫之旅,以及“太虚幻境”神话,不仅使《红楼梦》的故事在过去与未来中穿越,也使得叙事时空更加得到拓展,更加走向立体,走向三维甚至四维。
第四,《红楼梦》对时空的“反抗”还表现在一僧一道两个奇特而又神秘的人物。这两个人物从开场到结局,对于构建整个《红楼梦》故事,推动情节发展和主题意蕴表达都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一僧一道在《红楼梦》或直接或间接,一共出现过九次。第一次,作者借用青埂峰下石头的视角写道:“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他们的出场和谈话,使顽石通灵凡心萌动而下凡历劫;第二次,英莲三岁时,甄士隐梦僧道,而僧人欲度英莲出家;第三次,跛足道人出场,唱《好了歌》,度化早已经历了人生富贵贫穷、体会了人生各种甘苦的甄士隐“飘飘而去”;第四次,癞头和尚欲度化黛玉出家;第五次,赖头和尚为宝钗开海上药方治病;第六次,贾瑞弥留之际,道人给其送风月宝鉴;第七次,宝玉凤姐遭魔魇,僧道出场救命;第八次,尤三姐自刎后,道人度化柳湘莲出家;第九次,僧道带着宝玉悬崖撒手。可见一僧一道,是贯穿红楼梦始终的提纲挈领式的关键人物,每到关键情节必出场。根据脂砚斋批语可知,在众人造劫完毕通灵玉也经历一番尘世后,还会由僧道同他们一起去太虚幻境警幻处销号,以完成此劫。可见《红楼梦》正是这两个奇幻人物的反复出现,使叙事时空更加自由灵活,神仙世界和现实俗界实现完美对接,平面时空变成立体时空,过去时变成未来时,从而使《红楼梦》不仅反抗时间,而且“反抗空间”。
当然,与品钦《反抗时间》中的“反抗时间”相比,《红楼梦》的“反抗时间”似乎并不彻底,神话、僧道等体现穿越、立体、三维、四维的笔墨并不多,也无《反抗时间》中“矢量”“四元数”“罗巴切夫斯基”等科学文本的表述。但一僧一道时而真身,时而幻像;时而仙形道体,骨格不凡;时而癞头跣脚,跛足蓬头。这些看似不多的穿越描写,却特具中国小说的民族形式和民族文化传统,是极具中国小说特色的“反抗时间”。这一特色对于构建所谓“空”“色”“情”三个世界,以及表达真假、有无、情色等深邃的人类生命主题与哲理意蕴无疑非常重要。就这一点来讲,《红楼梦》反抗时间的百科全书式叙事策略却是包括品钦《反抗时间》在内的许多小说所无法比拟的。
以上从三个方面主要分析了《红楼梦》的生命主题与百科全书式叙事。按照门德尔松等将品钦《反抗时间》作为百科全书式叙事的范本来看,反抗时间还有一个叙事特征,那就是篇幅巨大,情节纷繁,内容庞杂,这一点《红楼梦》当然也具备。《红楼梦》反映贾府的衰亡首先是通过诸如“秦可卿之死”“元妃省亲”“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等一系列典型事件的描写,揭示出贾府一步步走向衰亡的整个过程。如合府上下贪图享乐者多操心谋划的少,导致经济上的入不敷出。大小主子你争我夺只顾一己之私,从不顾及全局,所以抄家的风暴一来,这个封建大家族再也撑不住轩峻的外壳忽喇喇地坍塌了。就人物来讲,贾政虽端方古直,但治家无能。贾赦、贾珍、贾琏一伙淫乐无度。来历非凡的贾宝玉衘玉而生也引起了先辈的关注,贾母都认为众多子孙中只有他才像他爷爷。但遗憾的是这个末世公子只沉溺于自己固有的生活,对家族的兴衰从不关心,甚至连“美人灯”黛玉都开始为巨大的开支担心时他却认为:“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核心人物王熙凤更是表现出强烈而贪婪的欲望和对权势金钱令人生畏的贪欲,正是由于她的作势弄权为贾府的衰败种下了无数孽根。至于探春理家所采取的兴利除弊的改革措施,也未能挽救颓势而以失败而告终,贾府终于“忽喇喇似大厦倾”,彻底败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以上典型事件和人物在《红楼梦》中的位置无疑很重要,描写得也很精彩。然而更难能可贵的是《红楼梦》还有一些非典型事件和人物的描写,如小说第59回至第61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以及“投鼠忌器宝玉瞒脏,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就详细地交代了一些小人物如芳官、藕官、春燕、春燕娘、春燕姑妈、赵姨娘、贾环、彩云、柳家的、柳五儿、小蝉、翠墨、夏婆子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以及一些矛盾纠葛的来龙去脉。这些情节实在琐碎庞杂,也不被一般读者所重视,但《红楼梦》却描写得非常细致。《红楼梦》也正是通过对这些看似庞杂的生活琐事的逼真刻画,才更好地表现了贾府上下矛盾重重一片混乱,也从更写实的层面“叙贾府盛衰情事”。这当然也是《红楼梦》具有百科全书式叙事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
通过以上分析,《红楼梦》确实是一部具有百科全书式叙事策略的伟大小说。当然,《红楼梦》的“百科全书式叙事”与品钦《反抗时间》相较,明显具有中国文化的某些特征。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与西方科学传统相反,中国古代的科学思想从来都不是理论型的,而是实用型的,中国传统科学概念从未真正摆脱一切情感体验而成为抽象化的纯粹符号、工具和传播媒介。”总体讲,《红楼梦》的百科全书式叙事策略,与《红楼梦》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文学、美学甚至哲学等的全面继承是分不开的,与《红楼梦》对中国古代小说、诗、词、文、赋乃至神话等文学元素的继承分不开,尤其是与对中国古代生命哲学的继承分不开。中国古代哲学中,先秦诸子学或讲“天道”或讲人道,揭开了中国人精神历史的新篇章。汉代经学重构了主宰之天,强调天在人上,讲天人学说。魏晋玄学突破了经学家天人两界的观念,把两界合成一个整体,试图运用本体论观念解释宇宙,解释社会,也试图以此安顿人的精神世界。唐代中国化佛学将本体置于另一个世界,企图以此寄托人的灵魂。宋明理学超越了政治哲学和宗教哲学以人为主的理论重心,但他们又从儒家资源中演绎出“天理”本体论理念,体现的还是以人为本的哲学精神。清初朴学认真清理正统理学造成的迷雾,力图从儒家经典中重新挖掘儒学的意蕴,也比较重视“穷理尽性”“经世致用”“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综合来看,中国古代哲学从先秦的多维哲学到汉代的政治哲学、魏晋的半政治哲学、隋唐的宗教哲学,再到宋元明清的人生哲学,这个过程不管怎么变化,都离不开对人类生命的探索与观照,尽管包括清初朴学的实践哲学在内的许多探索并未成功,而所有这一切都被《红楼梦》所继承。在此基础上,《红楼梦》全方位思考和探索人类生命,从而作为一部具有百科全书式叙事策略的小说是当之无愧的。
① 但汉松《作为文类的百科全书式叙事——解读品钦新著〈反抗时间〉》,《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②[12] 李锋《宏大叙事视域下的爱德华·门德尔松文学思想研究》,《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9年第5期。
③ 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红楼梦总纲》,转引自段启明《红楼梦艺术论》,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39页。
④ 刘宏《一个由空、色、情建构的立体世界》,《北京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
⑤ 魏崇新《红楼梦的三个世界》,《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6辑。
⑥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中译本》第1卷,转引自李庆信《〈红楼梦〉前五回中的亚神话建构及其艺术表现功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3辑。
⑦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版,第6页。
⑧ 《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三,转引自段启明《红楼梦艺术论》,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页。
⑨ 杜佳《对弗莱〈批评的解剖〉文学循环观的探源》,《甘肃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
⑩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8页。
[11] 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3页。
[13] 康定斯基《论形式问题》,转引自余秋雨《艺术创造工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页。
[14] 王蒙《红楼启示录》,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04-305页。
[15] 鲁德才《古代白话小说形态发展史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16] 王慧《红楼梦里的时间与空间》,《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6辑。
[17] 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修订版),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
[18] 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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