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贾探春雅号“蕉下客”典出《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蕉鹿”本意在于寓示“觉梦不异”,但在中国古代文学抒情传统中,亦层累地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用典习惯和语境。《红楼梦》将“蕉鹿”典故引入小说文本,从而构建了贾探春形象、命运与“蕉鹿”典故之间的互文关系:围绕“蕉鹿”典故形成的理想抱负破灭、入世心态消解的特定语境成为贾探春形象的映衬;“蕉鹿”典故所蕴含的世事无常、人生空幻的悲剧意味凸显了贾探春命运的悲剧色彩。“蕉鹿”典故是贾探春形象、命运,乃至《红楼梦》“无材补天”主旨的点睛之笔。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细致描写了在贾探春首倡下,贾宝玉和诸姐妹结海棠诗社一事。其间众位“诗翁”择定雅号的情节较为精彩,这些雅号或切合人物性格,或预示人物命运,历来受到读者关注。其中,贾探春自号的“蕉下客”不仅引出林黛玉的两次笑语道出的“巧话”,展现了林黛玉妙语连珠、才思敏捷的一面,还与贾探春的人物形象和命运紧密关联。
一、“相沿既久,莫知其误”的“蕉”“樵”之辨
关于“蕉下客”雅号的由来,《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道: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在《红楼梦》的主要版本中,除了第三十七回所在卷帙残佚的版本(如甲戌本、郑藏本)之外,以上文字差异不大。唯有“蕉叶覆鹿”的出典存在两种不同叙述。
其一,出处作“古人云”。今考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列藏本、舒序本均有以下文字:
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
其中,己卯本、蒙古王府本“他”字作“地”字,行间句读从上断句,当为形近致讹;列藏本“古”字上有“你们不知”四字;以上讹字、衍字未对判断文意造成影响。在钞本系统中较为特殊的是梦稿本,今考此本文字原同以上诸钞本(唯“人”字下脱“曾”字),然“古人云”三字被划去,行间夹改为“庄子说的”四字:
(古人云)[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
在《红楼梦》的脂本系统中,除了梦稿本的夹改文字之外,“蕉叶覆鹿”的出典均作“古人”。
其二,出处作《庄子》。今考程甲本、程乙本:
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
在程本刊行之后产生的多种以程本为底本的刻本中,大多延续了这一说法。例如,东观阁本、双清仙馆本均作:
庄子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
从脂本系统中较为含混的“古人曾云”到程本系统的“庄子说的”,《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关于“蕉叶覆鹿”的出典显然经过了有意改动。然而,“蕉叶覆鹿”典故并不见于《庄子》,而见于《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因此,无论程本系统的改动出自何人之手,“庄子说的”都是对脂本系统“古人曾云”的误改。这一讹误也多被当代研究者所更正。例如,《红楼梦》通行校本以脚注形式指出:“《列子·周穆王》记述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了一只鹿……这里只是取蕉下有鹿的字面意思来打趣。”《新批校注红楼梦》亦指出:“将《列子》说成《庄子》,疑误。”“蕉叶覆鹿”典出《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程本系统对典故出处有所误改,已成为学界主流意见。
程本系统对“蕉叶覆鹿”出处的误改原因只能付诸推测。笔者推测,由于《庄子》《列子》二书的思想内含本身就具有内在相似性,特别是“蕉鹿”典故对梦幻与真实的论述,在逻辑思维上类似《庄子·齐物论》中“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诸论;在形象思维上又类似《齐物论》中“庄周梦蝶”寓言——“列子蕉鹿梦,与庄周梦蝴蝶之事,大约相同”、“庄、列之意……而其说颇相近”。因此,在古人用典习惯中,将“蕉鹿”之梦与“庄周梦蝶”对举是常见作法,诸如“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鹿覆芭蕉竟何有,身成胡蝶亦难明”之类的诗文并不罕见。此外,还应考虑到《列子》其书“晚出而早亡”(马叙伦《列子伪书考》),加之学界对其真伪历来有所质疑(“为晋人所伪,殆无疑义”),较之《庄子》,读者对《列子》内容的掌握相对生疏,亦在情理之中。以上或许是程本系统的修改者将“蕉叶覆鹿”出典误记为《庄子》的原因。
但问题在于,即便不考虑程本系统对典故出处的误改,《红楼梦》对“蕉鹿”典故的使用仍然存在问题。究其根源,在于“蕉鹿”典故本身的释义。今考《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历代学者对于“蕉”之音义均有考证。唐人殷敬顺《列子释文》称“蕉与樵同”。宋代韵书《集韵》:“蕉,草芥也,一曰芟刈。”明人杨慎《转注古音略》卷二引用此说:“蕉,音樵。《列子》:‘覆鹿以蕉。’殷敬顺读”;又杨慎《古音丛目》卷二称:“蕉,音樵。《列子》。”清人王念孙《广雅疏证》考证:“《列子·周穆王篇》:‘郑人有薪于野者……覆之以蕉。’‘蕉’与‘樵’同。薪谓之‘樵’,因而取薪亦谓之‘樵’。”可见自唐宋以降,在音韵学者的考证中,“蕉”之本音当从古音为“樵”,其本意为“柴薪”或“草芥”,而非“芭蕉”。
由此反观《红楼梦》对“蕉鹿”典故的运用,至少在字意、字音两个层面与《列子》原始意义不符。其一,在字意上,“蕉鹿”之“蕉”本意为“柴薪”“草芥”,“蕉下客”之“蕉”所指为“芭蕉”。贾宝玉称:“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林黛玉则称“蕉叶覆鹿”,“柴薪”“草芥”本无“叶”,何来“蕉叶”?宝、黛所指即为芭蕉,当无疑问。其二,在字音上,“蕉鹿”之“蕉”本音为“樵”,“蕉下客”之“蕉”读音为“焦”。从前文贾宝玉的“梧桐芭蕉”,到后文林黛玉的“蕉叶”,二者读音无疑都是“焦”,由此判断,“蕉下客”之“蕉”读音亦应为“焦”,否则这场对话在实际场景中很难进行。因此,不同于音韵学家的书面考据,《红楼梦》将“蕉下客”典故置于对话场景之中,从读音、释义两个层面坐实了此种误读。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红楼梦》对于“蕉鹿”典故的使用存在纰缪呢?笔者认为,并非如此,《红楼梦》中的“蕉叶覆鹿”当是由“蕉鹿”典故在流传过程中长期存在的误用所致。尽管历代音韵学家对“蕉鹿”典故原始含义均有考辨,但在实际流传过程中,“蕉”逐渐脱离了“樵”之原始音义,而逐渐偏向于“芭蕉”。在宋元以降的文学创作中,将“蕉”理解为“芭蕉”是普遍现象。金元人诗称:“宦情蕉叶鹿,世味蓼心虫”“觉梦自争蕉叶鹿,古今谁造棘端猴”,“柴薪”“草芥”本无叶,“蕉叶”之“蕉”即为芭蕉,当无疑问。在明人诗中,王守仁《书庭蕉》诗称“莫笑郑人谈讼鹿,至今醒梦两难寻”,王世贞《芭蕉》诗称“亭午方床鹿梦过,起看纱碧上文波”,二者均在描写芭蕉时以“蕉鹿”典故入诗。陶宗仪诗“尘世蕉阴方覆鹿,山童竹里自敲茶”、张凤翼诗“鹿覆芭蕉竟何有,身成胡蝶亦难明”,“蕉阴”“芭蕉”的所指亦十分明确。甚至在敷演《列子·周穆王》本事的明人杂剧《蕉鹿梦》中,也明确写到覆鹿之物为“蕉叶”,而非柴草——“藏在隍中,覆些蕉叶在上”“偶然就蕉叶下,见一死鹿在隍中”。由此可见,正如徐渭《芭蕉》诗自注:“蕉鹿相沿误,故亦不避”,将“蕉鹿”理解为“芭蕉”之讹误相传已久,乃至成为约定俗成的用法。
尽管如此,这一用法并未达到“积非成是”的程度。在清代考据学盛行的背景下,多有学者对“蕉鹿”典故的长期误用提出质疑和批评。黄生《义府》“蕉鹿”条考证:“《列子·周穆王》:‘藏诸隍中,覆之以蕉。’蕉、樵古字通用,取薪曰樵,谓覆之以薪也。……今以蕉字为芭蕉用。”吴玉搢《别雅》“蕉鹿、樵鹿也”条亦考证:“《列子·周穆王》篇:‘郑人有薪于野者……。’韵书误认‘蕉’为芭蕉之‘蕉’,以蕉鹿事隶‘蕉’字本音下。相沿既久,莫知其误。”其中,犹以阮元之说最具代表性。其《题钱可庐明经大昭蕉窗注雅图》诗末自注:“芭蕉始见于《上林赋》。《列子》‘蕉鹿’之‘蕉’读为‘樵’,即《说文》之‘蕉’,非芭蕉也。”阮元《定香亭笔谈》亦称:“案芭蕉始见于《上林赋》,于古无闻。《说文》‘蕉’字即‘樵采’之‘樵’,《列子》以蕉覆鹿,即所樵之草木非芭蕉也。”阮元观点影响广泛,《清稗类钞》“阮文达解蕉字”条目、李伯元《南亭四话》“古无芭蕉”条目均引此说。在某种意义上,清代考据学家对于“蕉”“樵”的辨析,正折射出“蕉鹿”典故“相沿既久,莫知其误”的现象,而这也反映了《红楼梦》创作和流传的语言环境。
在此种语言环境下,《红楼梦》作者根据秋爽斋种植的芭蕉而设计“蕉下客”情节,读者阅读这一情节时,也自然会联想到芭蕉意象,“蕉下客”与芭蕉的关联深入人心。清人孙温绘《红楼梦》诗社图右侧有巨幅芭蕉,这是对秋爽斋场景的如实再现,同时也引导、深化了读者对“蕉下客”的具象化理解。在《红楼梦》的域外译介过程中,译者同样面临对“蕉鹿”典故的理解。在两种具有代表性的《红楼梦》英译本中,杨宪益译本作“The Stranger Under the Plantain”,霍克思译本作“Under the Plantains”;尽管在具体行文中,二译本对“蕉鹿”典故或采用叙述语言,或保留直接引语,对典故的具体释义亦有深浅之别,但对“蕉下客”的翻译均使用了“Plantain(s)”一词,都本于芭蕉之意。在伊藤漱平、松枝茂夫二种《红楼梦》日译本中,对于“蕉下客”均采用直译,对于“蕉叶覆鹿”,前者作“鹿隠す芭蕉の葉”、后者作“蕉葉、鹿を覆ふ”,其所指的芭蕉意象亦较为明确。图像和翻译不失为《红楼梦》的流传与接受过程中,读者群体对“蕉下客”理解的侧面体现。
通过“蕉下客”雅号,《红楼梦》构建了芭蕉意象与贾探春形象的密切关联。《红楼梦》文本叙事多以植物比喻人物形象、预叙人物命运。长久以来,论者亦多从芭蕉意象的特点入手,理解芭蕉与贾探春形象的关系。例如,论证芭蕉疏朗的外观是贾探春性格气质的外化:“她‘素喜阔朗’,自称‘秋爽居士’,又深爱大叶舒展的芭蕉……这正表现出它的主人所具有的那种高朗开阔的风格”;又如,通过“怀素书蕉”典故以及文人墨客在芭蕉叶上题写诗文的风雅之举,论证芭蕉与贾探春擅长书法之关联,清人改琦《红楼梦图咏》贾探春题词有“拾得残蕉试墨新”句,现代论者亦认为“探春喜爱芭蕉,自号‘蕉下客’,完全是因为她喜爱书法的缘故”。以上分析皆言之成理,具有较为广泛的影响。
尽管如此,仍有必要指出,《红楼梦》并未有意以芭蕉比喻贾探春。换言之,不同于玫瑰花、风筝等关键意象,芭蕉与贾探春形象之间不具备排他性的联系。就芭蕉而言,大观园中多处院落皆有种植,非只秋爽斋一处。仅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情节可知,大观园中设有“芭蕉坞”,怡红院“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潇湘馆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可见芭蕉在大观园内较为常见。就贾探春而言,《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以“日边红杏倚云栽”花签预示其远嫁结局;第六十五回借兴儿之口称贾探春诨名“玫瑰花”。更有甚者,脂本系统中贾探春自谓“我最喜芭蕉”,程本系统中则作“我是喜芭蕉的”,后者淡化了贾探春对芭蕉的钟爱程度,同时也削弱了芭蕉与贾探春形象之间的密切联系。
有鉴于此,“蕉下客”与贾探春形象的关联,便不仅仅在于“蕉下客”表层意义上的芭蕉意象,而在于“蕉鹿”典故作为一个整体,对贾探春性格、命运的体现和预示。因此,下文将从“蕉鹿”典故入手,追本溯源,分析这一典故与贾探春的深层联系。
二、“蕉鹿”典故本意及语境
在既有研究中,历来有观点从讽刺世人逐利的角度,或论证“蕉叶覆鹿”喻示“探春不能真妄两忘,得失两忘,痴迷于主奴、嫡庶、义利、兴衰、治乱上的争竞”,或强调“《蕉鹿梦》除此之外还有名利富贵皆如梦,不应过分追逐的一层主题思想也与《红楼梦》相似”。的确,讽刺世人逐利是后人对《列子》“蕉鹿”典故的理解角度之一,清人陈绍箕《鉴古斋日记》在辨析“蕉鹿”典故原意后即云:“若世人之急于荣利,能以列子此说思之,则知列子著书之旨矣”。但问题在于,其一,《红楼梦》的文本叙述对于贾探春在“主奴、嫡庶、义利、兴衰、治乱”诸方面的言论举动几乎全部持正面立场,特别是对于看似最接近“争竞”“逐利”之举的大观园经济改革,也从未予以批判或讽刺。恰恰相反,在《红楼梦》作者和评点者眼中,贾探春主导的大观园经济改革是“兴利除宿弊”(第五十六回回目),体现了“探春敏智过人处”(庚辰本第五十六回夹批)。作者有意以“蕉鹿”典故讽刺、批评贾探春的可能性甚微。其二,也更为重要的是,讽刺世人逐利固然是《列子》“蕉鹿”典故的一种解读,但这既不是“蕉鹿”典故的原始含义,亦不是理解“蕉鹿”典故的唯一角度。因此,有必要结合《列子》原文来分析。
《列子·周穆王》全篇主旨在于论述真幻无异,即张湛注所谓“夫禀生受有谓之形,俯仰变异谓之化。神之所交谓之梦,形之所接谓之觉。原其极也,同归虚伪”。在具体论述中,梦觉之辩是较为重要的一段内容。该篇在列举“觉有八徵,梦有六候”之后,又展开了三则梦觉之辩的寓言。其一写古莽之国“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阜落之国“常觉而不眠”;其二写尹氏“荣于昼而辱于夜”、老役“勤于昼而逸于夜”,以上二则均着重于“觉梦不异”之寓意。其三即为“蕉鹿”寓言,是对“觉梦不异”观点的进一步阐释。作者以郑人与路人作为矛盾主体,围绕野鹿的“得”与“失”,展开了对“梦”与“觉”的深层辨析。有必要指出,正如郑人混淆了真实与梦境而失去野鹿,路人也因为混淆了梦境与真实,意外得到了野鹿。因此,“蕉鹿”寓言的原始寓意既不在于“得”、亦不在于“失”,而在于论证“得”“失”之无常空幻,由此阐发“梦”“觉”之模糊界限。正如晋人张湛注:“因喜怒而迷惑,犹不复辨觉梦之虚实,况本无觉梦也?”后世读者亦多借此阐发“觉梦不异”之感慨,陈绍箕《鉴古斋日记》认为“其立意也,以为天壤间之事均空,觉人在世上,无一是梦,无一非梦,以为真者不可,即漫以为妄者亦不可,颠倒反复,竟无处探其消息”。皮锡瑞评《鉴古斋日记》亦称:“庄、列之意,以为人世皆幻境,与梦无异。”古诗中,“世事蕉鹿梦幻,虚空野马埃尘”“蕉鹿梦醒皆成空”“区区梦里争蕉鹿,笑杀傍人与士师”等含义均在于此。同时,“鹿”的隐喻也较为宽泛,可以指代功名利禄、权力地位等世人追求之物,而并不局限于经济利益。“蕉鹿”因此与庄周梦蝶、南柯一梦等典故并列,成为古代文学抒情传统中书写梦觉难辨的经典梦境意象。
“蕉鹿”寓言的原本寓意为“觉梦不异”。但随着“蕉鹿”典故广泛进入古代文学创作,后人在使用此典时,又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语境和用典习惯。具体而言,在用“蕉鹿”典故时,其立场逐渐侧重于“失”,而不是“得”;“鹿”的隐喻逐渐侧重于“名”(仕宦功名),而不是“利”(经济利益)。在梦觉之辩的哲学命题下,“蕉鹿”典故的文学书写逐渐侧重于感慨仕宦功名之无常虚幻,由此更多承载了对仕途际遇的哲理性思考,被赋予了较为明确的现实寄托。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文人作为创作主体,其感慨大多针对仕宦沉浮中的人生命运,且大多创作于失意阶段,而极少有作者会在春风得意之时感慨世事无常、人生空幻。此外,或许还应考虑到特殊文化心理影响下的潜在创作意识,由于“鹿”“禄”同音,“鹿”意象在民间信仰中与仕途际遇具有天然联系,与“鹿”有关的梦境历来被视为仕途之预兆。
正因如此,在中国古代文学抒情传统中,至少在宋金以降,以“蕉鹿”典故书写“功名梦断”的理想抱负破灭、入世心态消解,成为“蕉鹿”典故的惯用语境。由于这些作品大多创作于作者仕途失意阶段,因此又大多寄寓了世事无常、人生空幻的悲剧意味。宋金人诗称:“尘世功名蕉下鹿,平生爵禄梦中羊”“物我境空鸡已木,功名梦断鹿犹蕉”“功名得失藏蕉鹿,身世糊涂篆壁蜗”“宦情蕉叶鹿,世味蓼心虫”;明人诗称:“功名蕉里鹿,岁月坂头车”“一世功名蕉覆鹿,片时偃仰柳生肘”“三年踪迹悲萍梗,一旦功名付鹿蕉”;词作中,亦有“笑年来,蕉鹿梦,画蛇杯”“游宦事,蕉中鹿”“马革功名蕉覆鹿”“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等句。即便在归隐主题之中,如宋人辛弃疾词称“有鹿从渠求鹿梦,非鱼定未知鱼乐”,表达词人归隐上饶后不复追求功名的心态变化;宋人俞德邻诗称“浮世功名蕉覆鹿”,祝愿友人被免官后“归去湖山多乐事”;二者虽反用典故,但“蕉鹿”同样体现了仕宦功名之破灭。此外,尚有明人章玄应诗称:“鹿藏蕉下嗟如幻,蚁上槐南竟返真”,将“鹿藏蕉下”与典出唐人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的“蚁上槐南”对举,其对入世心态的消解显而易见。
在后世大量以“功名蕉鹿”为主题的作品中,“蕉鹿”典故与“功名梦断”的心态际遇紧密关联,以此书写作者理想抱负的破灭、入世心态的消解,并由此寄寓世事无常、人生空幻的悲剧意味,层累地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语境和用典习惯。《红楼梦》对“蕉鹿”典故的使用,势必难以摆脱其影响。
三、“蕉鹿”典故与贾探春形象、命运的深层联系
在一部分读者看来,贾探春自号“蕉下客”是为了引出林黛玉笑语,为后文引出“潇湘妃子”铺垫,本身并无深意。例如清代评点者洪秋蕃认为:“至探春改‘秋爽居士’为‘蕉下客’,特借‘蕉叶覆鹿’之典引起黛玉之嘲,于是探春以‘潇湘妃子’名之不为突兀,此借枝过叶之笔,别无深义。”但是,当《红楼梦》将“蕉鹿”典故引入小说文本之后,无论其是否作为“借枝过叶之笔”,这一典故都不可避免地与贾探春产生密切关联。尽管贾探春作为闺阁女子,从根本上不存在建立仕宦功名的可能性,但是,这并不妨碍《红楼梦》围绕贾探春设计了“补天”理想终将破灭的主题线索。围绕这一主题线索,“蕉鹿”典故的特定语境、用典习惯,乃至悲剧意味,都将对塑造贾探春形象和命运产生重要作用。纵观《红楼梦》全书,贾探春无疑是受作者偏爱的角色之一。在外貌上,林黛玉眼中的贾探春“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相较于身材容貌的描写,小说更着意于通过“不俗”的林黛玉的眼光,写出贾探春的“不俗”气质。在文采上,第三十七回将贾探春书札与贾芸书札并举,高下之分显而易见;在诗才上,贾探春虽难与薛、林二人抗衡,但相较于只能在诗社中负责出题限韵和誊录监场的迎、惜二人而言,贾探春无疑是“三春”中最为出色的。在治家之才上,贾探春不仅首倡诗社,还展现了精明果断的管理才能:“家政代理,钜细允宜。克除厥弊,出入量为。曰勤曰俭,弗偏弗私。卓卓仪范,为女者师”(程甲本卷首题咏),在下人眼中“精细处不让凤姐”,在评点者眼中“写探春才能见识超出诸姊妹之上”(第五十五回王希廉评点)。
值得关注的是,除了不俗外貌、才能见识之外,《红楼梦》还赋予了贾探春高远的理想抱负。贾探春的判词称“才自精明志自高”,将形容理想抱负的“志自高”置于与“才自精明”同等重要的并列地位。在思想上,第五十五回中,贾探春自称“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在行动上,贾探春对家族“大厦将倾”的局面具有清醒认知,其所主导的大观园经济改革反映了挽救家族命运、振兴家业的积极入世心态,历来被认为是“补天”之举。可见,贾探春被认为是“行将没落的侯门闺秀中的一个改革者”,其可贵之处不仅在于治家之才,还在于难能可贵的理想抱负。由此引申,清人张新之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蕉叶覆鹿”处评点称:“探在书中是宾非主,故为梦中之客。”对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府家庭悲剧,以及宝、黛、钗的爱情和婚姻悲剧而言,探春固然是“梦中之客”;但就兴利除弊、振兴家族之梦而言,贾探春则无疑是“梦中之主”。
然而,贾探春的理想抱负最终在家族没落的过程之中破灭。大观园的经济改革对于行将没落的封建家族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而贾探春也终究未能达到兴利除弊的初衷,振兴家族之梦终将破灭。尽管在前八十回中,作者并未明确写到贾探春的结局,但从全书诸种预叙中,其最终结局为远嫁他乡,当无疑问。尽管这一结局未必可以提升至“远嫁者,远谪之谓也,明方正之不容也”的层面,但是,贾探春的结局无疑体现了其空有高远的理想抱负,却既无法挽回封建家族衰落的大势,又无法掌握个人命运的人生悲剧,从而为贾探春形象、命运赋予了浓厚的悲剧意味。
在这一意义上,贾探春形象与“蕉鹿”典故的深层联系,便在于“才自精明志自高”的理想抱负与“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命运结局之间的根本矛盾。通过引入“蕉鹿”典故,《红楼梦》在实质上将文学史上层累形成的特定语境和用典习惯引入小说文本,从而构建了贾探春形象、命运与“蕉鹿”典故之间的互文关系:围绕“蕉鹿”典故所层累形成的理想抱负破灭、入世心态消解的用典语境成为贾探春形象的映衬;“蕉鹿”典故所蕴含的世事无常、人生空幻的悲剧意味凸显了贾探春命运的悲剧色彩。贾探春形象、命运是“蕉鹿”典故在《红楼梦》文本中的回响与再现,而这也正是贾探春作为“蕉下客”,与“蕉鹿”典故的深层联系。
结语
在甲戌本第五回贾探春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处,有双行夹批:“感叹句,自寓。”此条评点一方面证实了评点者对作者思想、生平具有充分了解,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贾探春形象蕴含的作者自寓色彩。正如甲戌本首回“无材可去补苍天”处夹批“书之本旨”,又如清代评点家所指出的“以事言,此书探春最要”,作者或许曾与贾探春一样具有“补天”情怀,但其理想抱负最终同样消弭于“大厦将倾”的“末世”之中。“补天”理想与“末世”现实交织,《红楼梦》同样可被视为寄托了作者家族兴衰和身世之感的“蕉鹿”之梦,而此梦终将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一如抒情传统中“蕉鹿”之梦的遥远回响。在这一意义上,作者借林黛玉之口“忙人说巧话”而道出的“蕉鹿”典故,不失为贾探春形象、命运,乃至《红楼梦》“无材补天”主旨的点睛之笔。①②[38][39][65][66][68] 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489、230、221、38、750、753页。
③ 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第二册),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685页。
④ 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上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10页。
⑤⑥[42][45][46] 皮锡瑞《鉴古斋日记评》,吴仰湘校点《皮锡瑞集》(第一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505、505、505、505、505页。
⑦ 白居易《疑梦二首》(其二),丁如明、聂世美校点《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436页。
⑧[22] 张凤翼《追和嵩阳帖中韵五首》(其一),《处实堂集》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7册,影印明万历刻本,第331、331页。
⑨⑩[11][12][43][44] 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8、111、112、94、113页。
[13] 丁度《集韵》卷三,《四部备要》(第一四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4页。
[14] 杨慎《转注古音略》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9册,第361页。
[15] 杨慎《古音丛目》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9册,第249页。
[16] 王念孙《广雅疏证》(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4页。
[17][53] 李遹《使高丽》,薛瑞兆、郭明志编纂《全金诗》,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5页。
[18] 侯克中《偶成二首》(其一),《艮斋诗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5册,第468页。
[19] 王阳明著、陈恕编校《王阳明全集》(第三册),中国书店2014年版,第39—40页。
[20] 王世贞《芭蕉》,《弇州四部稿》卷四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9册,第553页。
[21] 陶宗仪《皆梦轩为陈汝嘉赋》,《〈南村诗集〉笺注》,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63页。
[23] 沈泰编《古本〈盛明杂剧〉》(第四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212、2216页。
[24] 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3页。
[25] 黄生《义府》卷下,《丛书集成初编》第349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79页。
[26] 吴玉搢《别雅》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22册,第645页。
[27] 阮元《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783页。
[28] 阮元撰、姚文昌点校《小沧浪笔谈 定香亭笔谈》,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7页。
[29] 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二十八册),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第64页。
[30] 李伯元著、薛正兴校点《南亭四话》,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2—33页。
[31] 曹雪芹、高鹗著,杨宪益、戴乃迭译《红楼梦》,外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535页。
[32] Cao Xueqin.trans.by 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1980[Vol.II]).Penguin.p.675.
[33] 曹雪芹著、伊藤漱平译《红楼梦》(中册),(东京)平凡社1960年版,第16页。
[34] 曹雪芹著、松枝茂夫译《红楼梦》(第四册),(东京)岩波书店1945年版,第39页。
[35] 蒋和森《红楼梦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页。
[36] 改琦绘《红楼梦图咏》,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4页。
[37] 张一民《〈红楼梦〉小考三则》,《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
[40] 林方直《从“蕉下客”视角看探春》,《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
[41] 张珍《论〈红楼梦〉中的“蕉叶覆鹿”来源于明杂剧〈蕉鹿梦〉》,《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2辑。
[47] 张瑞图《村居杂兴》(其二十五),许长锋、粘良图点校《白毫庵集》,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16页。
[48] 孙鏊《为谷道人歌赠韩明府》,《端峰先生松菊堂集》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7册,影印明万历三十八年张垣刻本,第33—34页。
[49] 刘克庄《甲辰书事二首·六和》,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03页。
[50] 何梦桂《饯竹所叔赴庆元征官和韵》,赵敏、崔霞点校《何梦桂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
[51] 萧立之《江行得水压青天下小桥一句足成唐律》,《萧冰崖诗集拾遗》卷下,《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21册,影印明弘治十八年萧敏刻本,第61页。
[52] 柴随亨《和姜居仁感时韵》,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1075页。
[54] 萧仪《和酬陈主事艮》,《重刻袜线集》卷十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1册,影印清乾隆五年重刻本,第469页。
[55] 刘遵宪《将进酒》,《来鹤楼集》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8册,影印明天启刻本,第667页。
[56] 谢肇淛《哭张函一广文》,《小草斋集》卷十九,《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67册,影印明万历刻本,第87页。
[57][61] 辛弃疾《水调歌头·再用韵,呈南涧》《满江红·游南岩,和范廓之韵》,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9—130、180页。
[58] 张孝祥《满江红·思归寄柳州林守》,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204页。
[59] 顾璘《倦寻芳慢·书怀》,镇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第二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89页。
[60] 纳兰性德《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纳兰性德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页。
[62] 俞德邻《杨刚中分教京口有司以冗员罢去作诗为别就次韵以饯其行二首》(其二),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7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445页。
[63] 章玄应《过临清哀故同举余教谕先生旅卒》,阮伯林校注《章玄应集》,线装书局2011年版,第235页。
[64][67][70] 冯其庸辑校《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第二册),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997、1397、977页。
[69]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页。
[71][72] 西园主人《红楼梦论辨》,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04、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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