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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声音描写在《红楼梦》中的叙事功能*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3800
张国栋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大量的声音描写,显示出作者对听觉感官的重视和出色的听觉想象力。声音描写的叙事功能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章回的回末往往以声音描写作结,或是突发性,或为省略性,在章回衔接中起到设置悬念、承上启下的作用。其二,根据声音发出与接听的属性,可以将《红楼梦》中的声音描写分为突发性声音和窃听性声音,在情节发展中具有转承情节,进而推动情节达到高潮的文学功能。其三,小说的叙事节奏是小说音乐美的独特展现,声音描写调节《红楼梦》的文本叙事节奏,产生加快、延缓叙事节奏以及调节叙事节奏强弱的效果。《红楼梦》中的声音描写受到宋元说话伎艺“说—听”模式的影响,并有其独特的艺术创新性。

  声音描写与听觉相辅相成,较早且广泛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之中。《诗经》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庄子》与《文子》中对听声境界的表述;嵇康的《声无哀乐论》等,都显示出古人对声音现象的重视。此外,在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中,声音描写作为一种意象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渲染出独特的意境氛围。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欧阳修的《秋声赋》,等等。声音描写广泛存在于明清章回小说之中,在人物塑造和情节叙事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由于人们对视觉景象的重视,而忽略声音与听觉的研究,导致有关声音描写的研究成果较为匮乏。

  目前,学界对《红楼梦》中声音描写现象的关注并不多,相关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声音描写与情节叙事、人物塑造的功能上。综合来看,相关的研究成果各有优长,但也有一些提升空间。鉴于此,本文从章回衔接、情节转承与叙事节奏三方面入手,以期更加充分地阐释声音描写在《红楼梦》文本中的叙事功能。

一、回末声音描写及其在章回衔接中的作用

在宋元说话的勾栏、瓦舍中,作为商业性演出,“讲史艺人为吸引听众下回再来,往往在情节紧要关头突然打住,留下悬念”。而这种叙事技巧也被章回小说所沿用,采取的方式往往是利用声音描写在章回小说的章节衔接处设置悬念,以达到吸引读者阅读兴趣,增强阅读效果的目的。《红楼梦》回末的声音描写可以简单分为人物声音和器物声音,其回末声音描写的特征有突发性和省略性两种。如《红楼梦》中章回的回末声音描写结尾形式:

  

  表1 《红楼梦》回末“突发性”声音描写③

  “突发的声响则是指一声与当前的声音环境有着明显区别且能够被文本中的人物或读者清晰辨别的独立的声音。”以突发性的声音描写作为回末结尾,往往可以快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刺激听觉感官,如“只听外面一声响”,“哇的一声”等等,令读者有极大的兴趣继续阅读下去。

  

  表2 《红楼梦》回末“省略性”声音描写

  省略性特征往往只发生于人物声音之中。书中人物的言语,只书写几个字,余下则省略,如“湘云道: ‘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如此,也可以达到营造悬念的目的,吸引读者。

  这样做的功能有二: 其一,充分尊重读者听书的习惯。古人是十分重视声音现象的,先秦作品《诗经》中便充满着大量的声音描写,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以至于《诗经》被称为一部“音景”作品。在其他的文学形式中,声音描写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古人将听故事作为一种习惯,宋元时期,勾栏、瓦舍中的说话伎艺更是将听故事发挥到了极致,说话艺人用自身高低起伏、变化诡谲的声音讲出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令在场观众仅靠“听”便能深入故事情节之中。章回小说在章节的衔接处用声音描写设置悬念也是充分延续了读者听故事的传统,以文字触发读者的听觉想象,从而吸引读者继续阅读下去。其二,用声音描写调动听觉感官,产生通感效应,营造良好的阅读效果。听觉与视觉、嗅觉、触觉是相辅相成的,文学描写可以使各感官之间相互连通,提升审美感受。清代文学家林嗣环创作的散文《口技》,便描写了一场精彩的口技表演。“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又如《红楼梦》第八十三回写道:“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 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各种声音组合成一幅画面,在想象中形成。

  另,声音描写在《红楼梦》章回衔接中也发挥了重要的文学功能。分章设回是明清章回小说的显著特征,这便于古代长篇小说进行整理,而其中各个相邻章回之间又是如何进行衔接的呢? 这是一个可以深入研究的切入点。通过分析与比对,可以发现,《红楼梦》中很多相邻章回之间是以“声音描写”作为媒介进行衔接的。

  关于衔接的标准,基本遵循上一章回的最后一句话与下一章回的第一句话相接,但个别涉及到上一章回的最后一段与下一章回的第一段。在《红楼梦》中,一些章回的回末含有固定套语或者韵文,如“且听下回分解”,这些内容不在论述范围之内。现将衔接特征较为明显的句子摘录出来,统计如下( 限于篇幅,未全部写入,仅举几例。) :

  

  图1 “突发性”章回衔接特征举例

  首先,突发性衔接特征。其作用主要是在回末设置比较大的悬念,用突发性声音刺激读者的感官神经,如“袭人不好了”,“老太太不好了”,“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忽听‘吱喽’一声”等,无论是人物之音还是器物之音,都在回末调足了读者的兴趣,令读者带着疑问继续阅读下去。在下一回的回初再为读者解答突发性声音发生的缘由。

  

  图2 “省略性”章回衔接特征举例

  其次,省略性衔接特征。即上一回的回末只说半句话,而下一回的回初则说完整句话。如第六十回回末中“那柳家的笑骂道:‘好猴儿崽子,……’”完整的一句话只呈现出几个字,而在下一回的回初则书写出完整的话语。第六十一回回初写道:“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 别讨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挦下来! 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可知,省略性衔接特征只发生在人物话语中,具有设置悬念和承上启下的功能,但其设置悬念的程度较突发性衔接特征要小很多。无论是突发性还是省略性声音描写,在章回衔接处都起到引起悬念或者承接情节的作用,以使故事情节更为顺畅地发展下去。

  这种章回衔接方式,会在相邻章节停顿的地方给予读者一定的预留审美想象空间,促使读者对文本内容进行思考。在审美想象的感知下,突发性、省略性的声音描写会激发读者的听觉想象,如同耳中听到一般,纸上留声。读者亦会情不自禁地思考后文内容走向,激发阅读兴趣。

二、声音描写于情节转承中的作用

“情节”一词是常见的文学术语,也经常被研究者们所探讨,但有时候会将其与“故事”的内涵相混淆。福斯特认为:“故事是对一系列按时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情节同样是对桩桩事件的一种叙述,不过重点放在了因果关系上。”李鹏飞认为“故事”与“情节”是互有包含的,如“故事”虽强调时间性,但不可能存在只包含纯粹性时间的事件,时间性总是难免要包含因果关系,因此两者的关系不能仅从是否遵循“时序”或者含有“因果关系”的标准来区分,而可以根据所包含事件因果关系的强弱以及作者所要表达的意图来确定。可知,“情节”与“故事”作为文学作品研究中的两个概念,虽都是对事件的一种叙述,但两者在语义内涵上有着区别。“故事”以事件发生的时间为准则,按照时序叙述事件,而“情节”更侧重事件的因果关系。由此,情节转承的内涵包含两方面: 一是“转”,即打破原有的因果发展关系,强行引入新的因果关系,而这种强行引入的触发点则是通过突发性声音来实现;二是“承”,是要继续承接并发展原有的因果关系,此时声音描写所引起的事件不会打断原有的因果发展关系,反而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红楼梦》文本中,根据声音发出和接听的性质,可以将对文中情节发展起到作用的声音描写归类为突发性声音和窃听性声音。

(一)突发性声音

在宋元时期,瓦舍、勾栏是常见的说书娱乐场所,这一类说唱艺术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因此说书的效果要好,才能吸引更多的听众。其一,说书底本的故事情节发展要精彩;其二则是说书人的说唱能力要高深。因此,说书人在舞台上需要用高低起伏的声腔音调来感染观众,往往使用的技巧便是突然转变自己的音调,以此吸引观众,留下悬念。综合起来,反映到案头文本阅读中,可以通过纸面描写将场上之曲的声音展现出来。章回小说便形成了以突发性声音来转承故事情节,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方面尊重读者的听觉习惯,另一方面是更加符合生活情理,具有真实感和代入感。

  突发性声音在《红楼梦》的情节发展中有两种作用:一是转引情节;一是承接、继续发展原有情节。转引情节,即是在原有情节的叙事发展中,突然产生一段声音描写,打破原来的叙事节奏,通过突发性声音引向另外一个事件,甚至成为情节高潮的导火索。而这种突发性声音的描写往往具有很强的诱导性,蕴含着作者的匠心和叙事技巧。如第二十七回写宝玉转过花冢,忽听到“呜咽之声”。“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因而由“呜咽之声”转引出“黛玉葬花”的情节。又如第七十回写道: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 ‘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由窗外一声响,风筝挂在树梢上,引出“众女儿放风筝”的情节。此外,第七十一回“司棋偷情”、第九十四回“众人赏花妖”等情节的发生,皆是由突发性声音所引出。“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只听一阵衣衫响”等突发性声音描写,深深抓住了读者的兴趣,令读者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同时,书中人物也往往会被这种突发性声音惊吓到,继而寻声探源,引出下一个情节,如此书写便十分符合生活情理。文中突发性声音描写前面很多情况下都有一个标志性的词语,如“一语未了”“话犹未了”或者“一言未了”。这些词语的作用,一方面是强调突发性,产生悬念; 另一方面,“‘一语未了’也是一个典型的分节描述语”,通过此类词语,作者可以进行空间地点的转换,同时也是在预示读者,情节发展将要出现变化。

  承接情节,不改变原有情节发展的叙事方向,只是引入新的人物或其他元素,使情节继续发展,或推向高潮。如第四十六回,鸳鸯向平儿诉说逼婚苦衷。书中写道:“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 ‘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 ‘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袭人突发性的笑声,令鸳鸯与平儿吓了一跳,继而三人一同商议。此处袭人便是在原有情节发展中,新加入的人物,并推动鸳鸯被逼婚的情节继续发展。又如第七十六回,林黛玉与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 ‘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妙玉的加入并未打破这种联诗活动,反而也联诗数句,被黛玉、湘云二人称作诗仙。可知,突发性声音引出新的元素。袭人与妙玉都是作为新加入的人物以继续推动情节发展。

(二)窃听性声音

人为什么要去偷听、窃听呢? 窃听到别人的隐私又能满足自己什么样的需求呢? 窃听行为的产生源自两个方面:一是人的生理层面; 二是人的心理层面。首先,生理层面的本能作用。人的本质是一种生物物种,在远古时期,人们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面临着诸多危险,会十分警觉周围细微的声音。因此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需要,会去窃听声音。其次,心理层面的满足。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在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会产生各种心理需要,如获得自尊,拥有较为良好的人际关系,融入社会集体等。总之,偷听、窃听行为的产生主要是为了保障自身的生存以及满足心理欲望的需要。如《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这个人物,她窃听成癖,经常窃听西门庆与其他妻妾欢愉的声音。为什么潘金莲会形成这样的行为癖好? 一是因为她身份低微,无依无靠,没有孟玉楼和李瓶儿的财力,也没有吴月娘正房的地位,因此出于生存的考虑,她想要洞悉一切;另一方面,她嫉妒心极强,心理欲望无法满足,故产生窃听的行为。窃听行为是明清通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种现象,尤其是在《红楼梦》《金瓶梅》等世情小说中。

  窃听行为在《红楼梦》中承担着重要的文学功能。一方面,窃听性声音往往包含丰富的信息内容,对于补充前文情节发展的部分内容以及为后文发展作铺垫,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如小说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无意听到滴翠亭中有人说话。“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 ‘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此处说话内容解释并补充了前文红玉丢手帕的相关情节,为后文贾芸与红玉的感情发展作铺垫。同时,窃听性声音也成为情节发展到高潮的导火索。如第四十四回,凤姐在窗外偷听到贾琏和鲍二媳妇的谈话。“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 ‘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 ‘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由此便引发了一场闹剧。以窃听性声音来叙写情节,“可以以限知视角的形式更为逼真地再现现实情境,提供细腻精彩的戏剧性冲突场景”。另一方面,通过窃听行为的描写可以更好地丰满人物形象。如薛宝钗在听到红玉和坠儿的谈话内容后,所表现出的言行,可知其思虑周全,善于保全自己。虽然学界对薛宝钗是否嫁祸给林黛玉的观点尚有争论,但薛宝钗做事滴水不漏的风格却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三、声音描写对《红楼梦》叙事节奏的调节作用

“节奏”一词,本是音乐领域中的专业术语,形容音乐中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郭沫若先生认为:“节奏的成分我们假如再详细去分析时,我们可以知道凡为构成节奏总离不了两个重要的关系。这是什么呢? 一个是时间的关系,一个是力的关系。”可知,时间与力度是节奏的两大基本要素。小说的情节发展一般是按照时间来设置的,是一种线性、历时的叙事节奏。小说的叙事节奏需要有时间上的快慢和力度上的强弱,以此使情节发展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同时应注意,此处的时间应为“叙事时间”,即“文本时间”,而非“故事时间”。通俗来讲,叙事时间和文本时间,就是故事内容在小说文本中所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是经过作者主观意识加工过的,可以根据书写的需要加快或延缓时间,如十几年的时间可以一笔带过,而几秒钟的时间却可以大篇幅的敷演; 故事时间则是故事内容所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严格遵守自然时间的规律。

  《红楼梦》中叙事节奏的设置与形成,是作者精心构思的结果,蕴含着其艺术匠心。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笔下的人物、事件不会均衡用力,会根据写作需要,有所选择和偏重,因此会产生详略、快慢的叙事节奏,对其进行探讨,可以领略书中内在的节奏、韵律之美。声音描写在《红楼梦》的情节叙事节奏中发挥着重要的调节功能,具体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叙事节奏的加快与故事情节的省略;二是叙事节奏的延缓与叙事时间的停顿;三是叙事力度的强与弱。

(一)叙事节奏的加快与故事情节的省略

小说叙事节奏的加快,即是要加快叙事时间,相对应的就是要对一些无关紧要的故事情节进行省略,或是快速结束情节事件的发展。这种加快叙事节奏的叙事技巧经常出现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窦娥年长二十岁,曲文中对其前十九年的经历用了几句戏文一笔带过,而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其与张驴儿父子的矛盾冲突,这是较为典型的省略故事情节的现象。而《红楼梦》中的声音描写则起着情节省略与结束的作用。

  首先,《红楼梦》中时间性声音的书写成为快速结束情节事件的音符。《红楼梦》中的时间性声音,主要表现为打更声、钟声和更漏声,这些声音描写对贾府众人起到时间提示的作用。“夜”视角下的钟声与更声是夜晚活动的休止符。在《红楼梦》中,夜晚的钟声与更声往往是提醒众人注意休息的警示音,很多夜宴和夜闹活动皆是由听到更声、钟声而终止的。如“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一回,在薛宝钗生日晚宴上。“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撒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 ‘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又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一回写道: “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随后,黛玉与众人便散去了。作者在文中运用时间性的声音,如钟声和打更声,来提醒时间的早晚,以便较为合理地结束事件。

  其次,“一夜无话”的运用。《红楼梦》第九十二回,贾母命人过来告诉宝玉明日不用上学。“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又如“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一回,贾政得知王熙凤放账取利的事情,心中气恼。书中描写:“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此处“一夜无话”具有两层含义。其一,从作者的创作层面角度。“话”是创作书写的意思,沿用了宋元说话艺术的传统,“一夜无话”即不用详细备述。其二,书中人物的角度。“一夜无话”经常用在人物情绪、情感较为活跃的场景,读者往往期待情感激动的人物会说些什么,但作者用“一夜无话”替代了大量的人物语音的描写。而这种留白式的书写给予了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如果说它是空白,用《红楼梦》的话来说,便是‘无为有处有还无’; 以‘无话’获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是审美的扩大与增添。无话,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话不说。”同时,“一夜无话”也是对夜晚情节发展的省略,省略了人物之音的描写,具有加快叙事节奏的作用。

(二)叙事节奏的延缓与叙事时间的停顿

此处叙事时间的延缓,指的是作者有意对某一情节场景进行铺排敷衍,即大篇幅的渲染书写,或是描写景物特征,或是描写人物心理活动,亦或是两相结合。在《红楼梦》中,多处声音描写引领了停顿式的情节场景书写。如《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道:“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只因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唱道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此处,作者对林黛玉的心理活动与行为动作作了细致的描写,因听到“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由“不留心,只管往前走”至“止住步侧耳细听”,又至“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心动神摇”,“站立不住”,最后“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减缓只适用于一小部分叙述,但却可以产生一种特别的激发效果。……可以起到放大镜那样的作用。”可以将书中人物的情感放大。作者由浅入深将林黛玉因听到戏文唱曲而入神的情态淋漓尽致地描写出来,笔触细腻。可以发现,此时的文本时间是较为缓慢甚至是停止的,而故事时间则是正常进行的。又如第五十八回写道:“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 ‘……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宝玉天性痴怪,常常会因为听到自然万物的声音而陷入呆痴状态之中。此处,宝玉因听到雀儿在枝上乱啼,而将自身的情感移情到雀儿身上,认为雀儿的叫声是啼哭之声。作者对贾宝玉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作了细致的描绘,同样的,此时的叙事时间是停顿的,读者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在关注贾宝玉的情感变化。

  《红楼梦》中叙事节奏的减缓或叙事时间的停顿往往是由一段声音描写所引发,使得书中人物“闻声知情”。听觉想象,是从主体体验出发,融入自身的生理与心理因素,调动各种感官在内的通感能力,对声音描写进行想象感受。《庄子·人间世》写道:“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文子》中也有着相同的表述: “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文子将听的状态分为了上、中、下三等,依次为神、心、耳,只有以“神”听,才可以领略到精髓。林黛玉听到戏文唱曲,贾宝玉听到雀儿啼叫,皆是先入耳,再入心,最后入神,将耳中听到的声音与自身的经历体会相联系,达到“神听”的境界。同时,作者也有意对此情态着重描写,渲染人物的心理与情感活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一般,时间也停止了流动,只有活跃的人物情感活动。于是,便呈现出如同停顿的文本时间以及延缓叙事节奏的效果,但故事时间却在正常的前进。

  小说叙事节奏的放缓与叙事时间停顿,有其特有的文学功能。首先,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作者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迷痴状态进行渲染式书写,将黛玉的敏感、自伤与宝玉的泛情描写出来,同时也为后面的情节发展奠定了人物性格基础。其次,令读者产生“移情”。“中国小说文体始终受着史诗叙事文体与诗歌抒情文体的影响。……诗学的意境审美化诱发小说家抒发主体情感的思维意向。”文中对某一情境进行特写,烘托阅读氛围,引领读者进入到这种独特的情感活动中去,给读者带来一种沉浸式的阅读体验,与书中人物一起经历情感活动的跌宕起伏。

(三)调节叙事力度的强弱

音乐节奏的强弱变化可以带来节奏美感,同样,叙事力度的强弱可以使故事情节起伏变化,有高峰亦有平谷,增强可读性。吴功正在《小说美学》中认为,作者在书写《红楼梦》由盛转衰的过程中有着很强的节奏感,几个大的情节浪头很大,但是在大的浪头之间也有着很多细波荡漾,由此,盛衰之间经过了无数的量变到质变,显得自然不突兀。表现在情节安排上,即是要各个高潮事件之中穿插着小事件,波涛汹涌的海浪之间亦有小波澜,如此,情节发展跌宕起伏,文本叙事才可以有张力。《红楼梦》中声音描写所触发的各项事件强弱相间,则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张弛有度、强弱相间的小说叙事节奏是较为合理的。如书中第七十三回,小鹊过来给宝玉报信,说明日老爷会考他功课。顿时,怡红院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宝玉与众丫鬟慌作一团。书中描绘:“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读书不知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宝玉忙着读书,晴雯在训斥着困眼朦胧的小丫头们。气氛焦灼,读者的紧张情绪也被调动起来。此时,只听“咕咚”一声,打破沉寂,原来一小丫头打盹,头撞壁上,梦中惊醒。“遂哭央说: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引来一众笑声。读者悬空的心,也因这“咕咚”一声,暂时放下来了。紧张的气氛得以暂时缓解,叙事节奏也由强变弱,由高处走向低处。相反地,缓弱的叙事节奏,也会因一件由声音描写所引起的大事件而变得紧张、高强起来。如第十三回中,开篇娓娓叙述王熙凤与平儿说笑,二人睡下,随之秦可卿托梦熙凤,展开一段“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对话。读者此时云里雾里,不知为何托梦以及对话的用意。“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云板连叩四下,是凶丧大事的信号。尔后便是秦可卿的丧事料理,书中描绘其极尽奢华。这便迅速将情节发展推向高潮,节奏也高强起来。

  小说中声音描写所引起的情节事件有大有小,有高潮也有日常细微之事。大的故事情节,其叙事力度也较强,往往是几个章回中的高潮事件,如第十三回,云板声音引出“秦可卿之死”; 第四十回凤姐偷听的窃听性声音引发“凤姐泼醋”等事件,给读者以极大的冲击力和阅读感受。反之亦然,小的情节事件,其叙事力度也较弱,通常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细微之事,给读者以怡然自洽的阅读情感,如椅子歪倒的“咕咚”声,贾府中的戏曲鼓乐之声,突然发出的人物笑声等。

  这种强弱相间的叙事力度形成了一种节奏美感,如同不断变化的音乐节拍一样,高低起伏,美妙动人。《红楼梦》的作者拥有高超的叙事技巧,其叙事特征也与其他章回小说迥然不同。但凡大事件的发生,前后必定有相应的情节铺垫和后续的情节收尾,这便是能量的蓄积、爆发和回冷。作者善于运用日常生活中的声音描写,合理而又自然地引发各种事件,叙事力度强弱相间,形成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峰谷,产生情节演进的节奏感。读者阅读时,可以跟随作者的笔触,感受情节发展如同“过山车”般的体验。

  声音描写在《红楼梦》章回衔接中发挥着设置悬念,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作用,同时也激发读者的听觉想象力;作者充分关注到听觉感官的重要性,通过书写日常生活中的突发性声音与窃听性声音,组织故事情节。声音描写调节着文本叙事节奏,强弱相间,快慢有致,具有音乐节奏美。《红楼梦》中声音描写的叙事技巧受到宋元说话伎艺的影响,并运用于案头阅读,产生独特的文学艺术价值。

  * 本文系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研究生自主科研项目“《红楼梦》中的声音描写研究”(项目编号:BZKY2021107)阶段性成果。

  ① 相关研究成果可参见余康妮《四大奇书听觉叙事研究》(江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7 年)、陈妍《〈红楼梦〉的声音叙事研究》( 江苏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 年)、刘梦《〈红楼梦〉听觉叙事的功能分析》( 华东交通大学硕士论文,2020 年)、刘勇强《纸上有声待知音——〈红楼梦〉中声音描写》(《红楼梦学刊》2020 年第6 辑)。

  ② 李修生、赵义山主编《中国分体文学史·小说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216 页。

  ③ 文中图表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来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一书,故不再重复标注。

  ④ 陈妍《〈红楼梦〉的声音叙事研究》,江苏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 年。

  ⑤⑥ 张南峭注译《诗经》,河南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1、149 页。

  ⑦ 姜汉林编著《古典名篇赏析》,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36 页。

  ⑧[11][12][14][15][18][19][23][24][25][26][28][30][35][36][37]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65、371、973、618、1069、363—364、589、305—306、873、1272、1433、316—317、800、1007、1008、170 页。

  ⑨ [英]E·M·福斯特著、冯涛译《小说面面观》,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年版,第93 页。

  ⑩ 参见刘勇强、潘建国、李鹏飞《古代小说研究十大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105 页)。

  [13] 张世君《〈红楼梦〉空间叙事的分节》,《暨南学报》1999 年第6 期。

  [16]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505 页。

  [17] 参见冉耀斌《偷听——〈红楼梦〉中无处不在的“耳朵”》(《西北师大学报》2011 年第2 期)。

  [20] 杨志平《明清小说功能性叙事研究》,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0 页。

  [21] 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编《中国新诗百年志·理论卷·上》,中国工人出版社2017 年版,第58 页。

  [22] 参见苗怀明《〈红楼梦〉的叙事节奏及其调节机制》(《曹雪芹研究》2017 年第1 期)。

  [27] 傅憎享《论话下的话》,《红楼梦学刊》1990 年第1 辑。

  [29] 谭君强《叙事学·叙事理论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98 页。

  [31] 王先谦集解、方勇整理《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37 页。

  [32] 辛妍著、杜道坚注《文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30 页。

  [33] 吴士余《中国小说思维的文化机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15 页。

  [34] 参见吴功正《小说美学》( 江苏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33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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