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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图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考辨*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4326
武 迪

  内容提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并非张新之的原稿或手批本,亦非孙桐生据原稿整理而成的改订本,而是某一整理改订本的过录本。因此,不能径直将这部抄本视同张新之原稿而加以利用。与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相比,这部抄本保存一些有关张新之的历史信息,对研究张新之生平及其《红楼梦》评点活动具有重要文献价值。同时,将此抄本与北京大学藏《妙复轩石头记评》抄本结合起来,有助于复原张新之评点的原始面貌,对全面、准确地把握张新之《红楼梦》评点蕴含的文学思想与艺术精髓亦有裨益。

  张新之,生卒年不详,宛平人,除《妙复轩评石头记》外,还著有《草野存心》。张新之是清代《红楼梦》评点史上的一位重要的评点者,他的评点活动自道光至同治间,从黑龙江到北京,到福建莆田,再到台湾台南,先后历时二十多年,中间虽经历书稿迷失、评点中辍等多次挫折,但最终完成了逾三十万言的评点。他的评点往往能独出机杼,评语风格与前代评点家多不相同,又以《易》为钥启“红楼”之大门,批评圈点、阐发幽微,虽偶有偏颇之见与过度阐述之嫌,但瑕不掩瑜。张新之对《红楼梦》的热爱,使其评点不仅高见频出且多独出匠心,与清代黄小田、王希廉、姚燮等诸家的评点相比,亦无愧色。

  张新之的《红楼梦》评点,在光绪年间经孙桐生节次梳理、纠谬订讹、拾遗补阙并添入原文后付梓刊行,此版本即如今所见卧云山馆刊《绣像石头记红楼梦》,学界又称之为“妙复轩评红楼梦”。这一版本刊行不久,即得上海同文书局之青睐,此书局将他的评点与王希廉、姚燮二家评语合并之后,以行间评和回末评的形式插入《红楼梦》原文中,定名为《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 下称“《金玉缘》”) 。于是,张新之的评语便藉《金玉缘》及其多种翻印本印行之东风,迅速由上海向全国各大城市扩散开来。张氏评点得以在《红楼梦》评点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并在《红楼梦》读者圈中产生广泛影响,盖源于此。

  今见张新之《红楼梦》评点本,除刻本和铅石印本外,还有两部具有重要版本价值和研究意义的清代抄本,即国图藏《妙复轩评石头记》( 下称国图抄本) 和北京大学藏《妙复轩石头记评》( 下称“北大抄本”)。两部抄本的抄录笔迹、字体和书写习惯均不同,当出于两人之手。它们历经百余年的风雨飘摇,传至今日仍保存得较为完好,对探究张新之评点的历史原貌与推进相关研究大有裨益。过去,学界一般将国图抄本视作张新之手稿,对其版本性质和评语内容的考察并不充分。笔者今为考论之,希望推进相关研究并求教于方家。

一、辨国图抄本非张新之的稿本或手批本

国图所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索书号为35125,共1 函22 册,现存115 回的评点,缺第七十六回至第八十回的原文及评点。此抄本所用纸张为清代竹纸,纸质较脆,高约18 厘米,宽约11.8 厘米。如图1 所示:

  

  图1 国家图书馆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第十五回第1 页a 面

  书叶原有破损,后经国图修补、装订,故函套和每册的封衣均为新制,函套上题“妙复轩评石头记”并索书号。除国图藏书章外,未见其他印信。首册中的诸家序跋以工整清秀的楷书抄写而成,其余内容皆以行书抄写,书风超脱飘逸,提按顿挫如行云流水。楷书与行书虽风格迥异,但从书写习惯可知这22 册的誊抄者应为同一人。试问这部抄本的抄录者是张新之本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说,国图抄本是张新之的稿本或出自张氏之手,至少有四个疑问应得到合理解答:

  疑问之一:从国图抄本的用纸、书法及其整体风貌看,当是抄录者按照某一底本,迅速誊录、短期之内一气呵成的产物,与张新之自记相抵牾。

  张新之的《红楼梦》评点活动大抵始于道光八年( 1828) ,原评二十卷出借铭东屏后,遂迷失无踪、下落难寻。道光二十年( 1840) ,张新之重新开始《红楼梦》的评点活动,至1850 年结束,前后跨越十年之久。他在自记中如是说:

  阅八岁,庚子,短书长剑,作南游,历览山川名胜,舟中马上,是书未尝一日离。明年秋,至闽之莆田,其萧散安闲,与龙沙等,评复起,以十馀年之瀦蓄,较前评,思若涌,而懒,故著墨日无多。迨乙巳,复归宗(按,当作“京”),仅将五十卷,亦既鸟倦知还矣。思卒业而杜门,究不能。及戊申,得八十五卷,适不获已。为台湾之行,客都署,亦既衰且病,已喜日不过出数言,余一无事事,眠食静息,而是评遂以成。

  由此可知,张氏的《红楼梦》评点前后持续了二十余个春秋。如今所见的张新之评点是1840 年至1850 年间撰写完成的,并非一时一地、闭门速成。按常理说,这种积年累世的评点活动,很难保证所用纸张和书写风貌的完全统一。

  张新之在评点过程中多有游历,足迹遍布北京、福建、台湾等地,评点活动难免因旅途周转、多地游历和诸事繁杂等原因被迫中断。事实上,张新之的评点活动确实几经停辍,连他本人也自嘲是“思若涌”,但“著墨日无多”。加之,一个人异时、异地的书法所呈现出的气韵和风格,多少会受到不同心态的影响而有所改易。因此,在这十余年间,不论张新之的书法是否进益,字体和字号总难免有所差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从国图抄本的整体面貌看,几十万字基本全以行书书成,风格庶几乎不变。可以大胆推论:国图抄本并非张新之评点的初稿,至多是初稿的过录本或再录本。

  疑问之二:稿本与抄本在文字书写、改订痕迹等方面反映出的书写者意图有所差异。国图抄本虽无特殊标记、钤印和落款信息,但从全书的写书和修改痕迹看,书写者仅为完成文字抄录的任务而非为了评点。

  若说国图抄本是张新之的稿本,那么他在评点时,必然要在阅览《红楼梦》之后方能逐条作评,这需要评点者拿出充足的时间进行深沉的文学思考和艺术剖析,并随时加以记录。这样一来,难免会出现笔迹中断、停滞和复起的痕迹。然而,国图抄本却与常理相悖。

  抄本的体例为先录原文,而后逐条附以评语,彼此交错排列如同犬牙,前后笔迹相连之处比比皆是。特别是前一条评语与后一条原文在逻辑上本无关联,可在国图抄本中多次出现前评与后文连笔书写的现象。这一现象说明,书写者在抄录这些文字时未加思虑,而是“依样画葫芦”按照底本径行誊抄。更有甚者,原文与评点错位的现象亦不乏例。如第四十四回第1 叶a 面,原文“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之后应有评语“不承望,不测也”。然而,抄写者漏抄了这条评语,只得在原文“烧了红烙铁……”之后再行抄补,并划一条曲线以示前置,这一现象表明抄写者在抄录过程中发现了上述脱漏并及时做出了补救。再如,第五十四回第1 叶a 面抄录的两条正文“满席都离了”和“袭人怎么不见”之后,均未见评语,皆系抄录过于匆忙,造成了评语脱漏。按,北大抄本、卧云山馆刊本和《金玉缘》在这两处均有评语:前一处评“周详”二字;后一处,卧云山馆刊本和《金玉缘》均评“发端之人特提之”,北大抄本评“发端之人必特提”,存在异文。另外,国图抄本的“读法”提到“凡说部皆用〇Δ 丿以分眉目,此可不必缘其精义,佳文奥旨,悉皆评出,无烦更为抉摘,故本文但加单圈评注,但加单点以界句读而已”,太平闲人选择使用“Δ”等符号来作为原文与评语的分隔符号,这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办法。但在国图抄本中,“Δ”有时非但不能有效地发挥分隔、提醒的作用,还经常混入原文与评语之间,成为一种奇特的连接符,致使原文与评语混为一体。若不细加察看,有时很难发现这些隐藏在原文和评语之间的“Δ”。之所以出现上述现象,盖因抄录者在誊抄这些文字时处于一种未加思考、一心求快的状态。如前所述,国图抄本应是依据某一底本过录、整理的本子。

  疑问之三:孙桐生、刘铨福对其所见张新之手批本的描述,与国图藏本差异较大。孙桐生在《妙复轩评石头记跋》中曾叙说他对张新之评语细加筛检、详加补订的情况,跋文提及他所见到的张新之手批本的状貌:

  原评未有正文,予为逐句排比,按节分疏,约三四年,始编录就绪。间亦有未安未确处,容再详订另注。闲居多暇,安章宅句,手自钞录,日尽四五纸,孜孜矻矻,心力交瘁。自壬申暮春经始,至丙子十一月二十日竣事,无间寒暑者,五年有奇,获成此一种大观,并以备他年剞劂之用,庶不没作者评者一番苦心云尔。

  孙桐生在这段描述中谈及一个重要细节——“原评未有正文”。这一细节告诉我们,孙桐生见到的张新之手批本并未抄录小说原文,而国图抄本却是逐条抄录原文和评语的,这便与孙桐生跋文相抵牾了。若孙桐生所见的张新之手批本确系张氏稿本或手批本,则国图抄本自非张新之稿本或手批本。

  刘铨福曾在《红楼梦》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后题跋,提及他收藏的张新之手批本。他说: “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巨册,语虽近凿,而于《红楼梦》味之为深矣。”从刘氏所称“十二巨册”的话看,他所得的这部妙复轩手批本,开本应该相对宽大、厚重,而国图抄本不仅开本窄小,所书文字也颇为袖珍且紧凑狭仄,这与刘铨福的描述并不吻合。

  疑问之四:在国图抄本的部分书叶的天头处书有眉批,这些眉批主要是对意思不明的评点加以提示,明显不是张新之的口吻。如第三十五回第4 叶a 面有两条评语——“仍归章法而必曰在后言也”与“仍归章法而必曰自此回至三十八回为一大段,乃宝钗文字,结奇缘巧合之案”。天头处有眉批:“两段不知批于何处,俟再详观”,可见抄录者并不熟悉这些评语。又如第一〇五回第2 叶a 面天头处有一批语,作“铺一将春未春一评语,未详确在某句下”,同页上确有相应的评语。诸如此类,在第四十八回、第八十三回中也存在。

  综上所述,国图抄本并非出自张新之之手,不是张氏的稿本或手批本。

二、国图藏《妙复轩评石头记》非孙桐生整理本

说到抄录者对一些评语的原文归属模棱两可,不禁让人想到孙桐生整理评语时说过的一句话——“间亦有未安未确处,容再详订另注”,二者颇为相似。那么,国图抄本与孙桐生耗费五年光阴“逐句排比,按节分疏”形成的整理改订本究竟是什么关系,国图抄本是否出自孙桐生之手呢?答案是否定的。究其原因:

  首先,国图抄本的首卷存有紫琅山人识语一篇、鸳湖月痴子序言一篇、五桂山人跋语一篇,以及“妙复轩石头评自记”并附铭东屏书信一封,这些文字对张新之的生平、履历和评点活动略有介绍。但是,孙桐生在《绣像石头记红楼梦》的跋语中却误将仝卜年认作太平闲人。孙桐生云:“谨按太平闲人,姓仝名卜年,山西平陆人,嘉庆辛未进士,道光末官福建台湾太守。其以太平为别号者,盖取陆放翁诗‘已卜余年见太平’意也。”由此推之,孙桐生并未见过国图抄本所载的三篇序跋,因此国图抄本并非孙桐生的整理改订本。

  其次,国图抄本与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的评语差异较多,研究者只需稍加对勘便不难发现其中端倪。如果说,国图抄本与卧云山馆刊本同出孙桐生之手,缘何会有如此之多的文字差异呢?

  国图抄本的评语,从数量与内容上看,与《绣像石头记红楼梦》《金玉缘》非常接近,但不同之处亦不乏见。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四点:

  其一,同一处原文后的评语存在零星异文,以致评语意思相近或相反。例1.第二回原文“钦点为巡盐御史”后有一条评语,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作“黛玉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国图抄本则写作“叙出黛玉所自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前者的评语更为简洁明了,国图抄本虽稍拗口但语意尚通。例2.第二回原文“乳名黛玉”后有一条评语,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作“黛,黑色也,故后文有可染眉之说”,国图抄本缺“黑”“文”二字,以致词不达意。例3.国图抄本第九回有原文“宝玉道你放心”一句,评语为“发放心二字,有奇情,有痛骂”,卧云山馆刊本和《金玉缘》中亦有此评,作“发闷二字,有奇悟,有痛骂”,对应的原文为“坐在床沿上发闷”。国图抄本中的“发放心”,其意殊不可解,又误以三字为“二字”,大谬。当以卧云山馆刊本和《金玉缘》为准。

  其二,评语内容相同,但对应的原文有所不同,或者数条评语合并为一,但先后顺序不同,这种情况比较普遍。例1.第一回的原文“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之后,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评曰:“明明指出性字,隐然演出心字。”国图抄本则在原文“灵性已通”和“自去自来,可大可小”之后分别评“明明指出性字”和“隐然演出心字”。例2.国图抄本第一回原文“便知你是件奇物了”之后评“总括全部”,原文“然后携你……走一遭”后评“百二十回在这里如此布局”,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将这两条评语合并置于原文“然后携你……走一遭”之后。例3.国图抄本第一回原文“若论时尚之学”之后评“假言时尚,真言义利,判然矣,不可以闲言略过”,这条评语在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中置于原文“义利二字还识得”之后。例4.国图抄本第一回原文“鲜莹明洁”后有评语——“四字有还追本源、三教合一之意,而究非三教合一也。”语意不明,此评在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中被置于原文“远远而来”之后,对应着原文中的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的场景。

  其三,有些评语见于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却未见于国图抄本。例1.第一回原文“越发穷了”后有评语:“一二年,三年也,所谓三年乳哺婴儿成人,分阴悉尽,方是穷了。”国图抄本无此评。例2.第十七回原文“隔岸花分一脉香”处,《金玉缘》评:“分借花柳,写此芳香,一绿一红,阴阳对待鼻头眼底总是尘根。”国图抄本无此评。例3.第三十五回原文“打个花胡哨”处有评语: “明知虎伤人而故撄其怒,是为蠢才。”国图抄本无此评。

  

  图2 绵阳图书馆藏《孙桐生手稿》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

  其四,有些评语见于国图抄本,却未见于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例1.第一回,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与国图抄本在原文“一一细考较去”之后均有一条双行夹批,国图抄本多出“囫囵如太极图”一句。例2.第一回,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在原文“弃在青埂峰下”后无评语,国图抄本多出一条评语:“青,情;埂,坑;为情所坑,故剩下。”例3.第一回,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在原文“于是接二连三云云”之后评:“包括张紫阳悟真篇全部。”国图抄本多出“而实演致中和一句”。例4.第二回原文“若论荣国一支”处,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无评点,国图抄本多出一条评语,作“本题曰演说荣国府,则荣为主而宁为宾,因荣而生宁耳”。例5.第二回原文“得此一元,切当保秦”处,卧云山馆刊本与《金玉缘》皆无评点,国图抄本多出一句评语:“钗黛而外首寓警省在此,全部易道于此。”例6.第三十五回的原文“黛玉还是立于花阴之下”处,国图抄本亦多出一条评语,作“自警芳心以后之黛玉,写来每有鬼气,是为化工之笔”。

  上文所举例证,足以说明国图抄本与卧云山馆刊本、《金玉缘》的评语差异。

  再次,将国图抄本与绵阳图书馆所藏孙桐生手稿的笔迹作一对照,可直观地看出二人书法的差别,如图2 所示。

  综上所述,可基本确定国图抄本并非孙桐生的整理改订本,亦非据卧云山馆刊本或《金玉缘》过录而成。

三、国图抄本的价值与研究意义

国图抄本虽非张新之稿本或手批本,但仍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研究意义:

  首先,国图抄本是已知的两种张新之评点的清代抄本之一,首卷抄录的紫琅山人、五桂山人和鸳湖月痴子的三篇序跋,虽另见于北大抄本,但未见于刻本与铅石印本,文献价值不言自明:

  一,结合张新之的自记与三种序跋,可大致还原张氏的生平及其评点始末,有助于研究者了解张新之评点《红楼梦》的辛酸点滴。关于张新之的生平、履历,孙桐生曾误考:“谨按太平闲人,姓仝名卜年,山西平陆人,嘉庆辛未进士,道光末官福建台湾太守。”这一论断依附于卧云山馆刊本在晚清时期广泛流传,许多不明真相的读者、图书馆工作者与工具书编写者( 如杨廷福、杨同甫编《清人是名别称字号索引》) 皆以仝卜年为张新之的别号。不过,随着三篇序跋被红学界所熟知,以“太平闲人”为仝卜年的这种臆测饱受辩驳,不少专业研究者曾对孙桐生旧说提出商榷意见并认为太平闲人即张新之。他们的判断依据正是国图抄本首卷的三篇序跋,尤其是五桂山人的序言细致交代了太平闲人的字号、履历:

  岁辛丑( 1841),客莆田,张新之至自京,落拓湖海,一穷人也。既察之,觉放旷不羁中,却恬退安定。其自号太平……迨甲辰( 1844),得五十卷,新之亦遂归京矣……阅四年( 1848),新之竟复来,意外之逢可喜,而尤喜《红楼梦》评之窥全璧也。

  从五桂山人的记述看,他于福建莆田初会张新之,其时张氏自京城来,漂泊落拓,不过一穷酸书生耳。即便如此,在五桂山人的记忆中,张新之仍表现出一种随遇而安、旷达豁然的胸怀和超脱气质以及对《红楼梦》的热爱。五桂山人在为《妙复轩石头记评》作序时已与张氏保持了近十年的私人来往,两人自是交情匪浅,他描绘的张新之人物剪影是相对真实可靠的。

  五桂山人对张新之评点历程的记述与张新之的自记,可谓不谋而合:

  洎道光戊子岁( 1828),有黑龙江之行,客都护署……评因起。及辛卯(1831) 春,得念( 按,当作“廿”)回,纲举目张。归京矣,扰扰缁尘,亦遂止。次年(1832)夏,铭子东屏相与谈,有同见,乃是书之知己也,乞借观,三阅月,屡索未还,而失之云……及戊申(1848),得八十五卷,适不获已,为台湾之行……余一无事事,眠食静息,而是评遂以成。

  张新之自道光戊子年( 1828) 至黑龙江客居幕府,因心境清静、环境岑寂而思及评点《红楼梦》之事。三年之后返还京师,仅得评点廿回,评点活动暂告中止。后廿回之评点出借铭东屏,数次讨要未果,后失落无踪。1841 年,张新之至福建莆田,因生活萧散自在且文思泉涌,故而评点活动复起,只是进展缓慢,数年后也仅得五十卷。1848 年,张新之在与友人五桂山人同游台湾前只评阅到第八十五回。至台后仅一年时光,便完成了后续三十五回的评点。从五桂山人跋语“同游台湾,居郡署,稍暇,即促之,阅一载,百二十回竟脱稿”的情况看,张新之之所以“速成”其评,有赖五桂山人平素敦促之功。

  二,紫琅山人和鸳湖月痴子所作序跋,虽未坦露与张新之的私交,但二者从不同角度,揭橥张新之评点的思想主旨,明晰张新之评点的得失并为张氏以《易》解《红》之举加以辩护。紫琅山人和鸳湖月痴子所作的序跋,有助于后世学人明确张新之评点在《红楼梦》评点史上的历史地位。

  紫琅山人在序中明确指出,张新之《红楼梦》评点与其他诸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善以易理敷演《红楼》大义。但问题是,以《周易》玄奥深渺的大道去阐发小说是否得当,是否能被读者理解和接受? 紫琅山人说:

  作者洋洋洒洒千万言,一往天下,后世之知者、愚者口之、耳之、目之,而其隐寓于语言文字之中,以待默会于语言文字之外者,又逆料天下后世必有人焉。能得其指归之所在,笑我罪我,皆所弗计,而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譬诸黄钟宝鼎,与土鼓瓦缶颠倒于富而贫、贵而贱之家,玩弄于妇孺之手,或数世或十百世,而终有识者出也。

  从紫琅山人的话中,不难体会到言语中夹杂的一份无奈与忧虑。张新之以易理为准绳衡量《红楼梦》本属心裁别出,况且他对《红楼梦》的体悟与感受又合以玄奥之理,熔铸于洋洋洒洒三十万言之中,他的所喜、所哀与所叹或隐寓于文字之间,或意于言外,难以捉摸。因此,不解、不屑、讥笑与诋毁他的人一时间恐非少数。但紫琅山人笃信《妙复轩评石头记》即便不能显于当世,历十世乃至百世,终有慧眼者可辨其珍。

  鸳湖月痴子对张新之评点的回护更加直切,他以汉儒、宋儒解经为例,认为汉人解经虽有附会穿凿之处,但汉儒毕竟距文王、周公、孔子的时代更近,他们解经的所得未必全为博望穿凿、凭空结撰之说。同理推之,《红楼梦》的问世距张新之生年不过百十寒暑,张氏之评点亦非全为附会之谈。鸳湖月痴子此说,意在为张新之以易理阐读《红楼梦》之举解围。不仅如此,鸳湖月痴子还认为“圣叹尚为其易,而闲人独为其难”,张新之是足以与金圣叹等比肩的评点名家。此说有过誉之嫌,但从张氏以《易》解《红》的角度看,未尝不是一种舍易求难、勇于挑战的做法。

  其次,国图抄本为校勘《绣像石头记红楼梦》《金玉缘》等版本的张新之评语提供了一条可行之路。我们应以国图抄本和北大抄本为研究基点,搭建起一个“比较系”,将卧云山馆刊本置于这个“比较系”中,进而探究张新之评点的历史原貌并反观孙桐生对张氏评点的改订与删补。

  再次,国图抄本抄录了一些刊印本未有的评点,这些评点自有其评点价值。比如,刊印本在第二回原文“若论荣国一支”处均无评语,国图抄本多“本题曰演说荣国府,则荣为主而宁为宾,因荣而生宁耳,宁字意义……”一段评语。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多出的评语,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准确和深入地理解张新之评点蕴含的深沉而丰厚的艺术哲思。

  总而言之,国图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是一部稀见的、保存较为完整且文献价值较高的红学文献,对研究张新之的《红楼梦》评点具有重要意义。相信随着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开展,以及对张新之历史信息的更多披露,国图抄本的前世今生必将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晚清民国《红楼梦》铅石印本研究”(项目编号:21CZW032)、第70 批博士后面上资助项目“近代铅石印书业与明清通俗小说研究”( 项目编号:2021M703567)阶段性成果。

  ① 关于张新之生平履历,参见胡文彬《红楼梦与台湾——跨越海峡的记忆》(白山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21 页)、杨艳华《张新之及其〈妙复轩评石头记〉序跋作者考论——以台湾宦游文人的记述为中心》(《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1 辑)。

  ② 参见康来新《石头渡海——红楼梦散论》( 汉光文化事业公司1985 年版,第198—204 页)。

  ③ 张新之以《红楼梦》为演性理之书,以《易》解《红》,现代研究者对此颇多疑惑并提出批评意见。参见浦安迪《红楼梦批语偏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11 页)。当下也有一些学者看到了张新之评语的价值,从张评中择要论述,如“大落墨”“品”等概念的使用。参见杨志平《张新之〈红楼梦〉“品”评论略》(《红楼梦学刊》2006 年第5 辑)、杨志平《释“大落墨”——以〈红楼梦〉张新之评本为中心》(《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5 辑)。

  ④ 北大抄本的详情,参见武迪《北大藏〈妙复轩石头记评〉抄本考辨》(《曹雪芹研究》2021 年第2 期)。

  ⑤ 国家图书馆所藏《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的性质,学界已有一些探讨。他们大多认为国图抄本是张新之的原稿。如美国学者浦安迪《晚清儒教与张新之评本〈红楼梦〉》(《红楼梦学刊》1986 年第4 辑)、韩国学者崔溶澈《清代红学研究》(台湾大学1990 年博士毕业论文) 以及拜剑锋《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考论》(《河南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1 期) 和《文津楼藏存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抄本考述——兼论孙桐生的红学贡献》(《红楼梦研究(三)》,香江出版社2018 年版) 都详细论述了国图抄本的情况,并将其与《绣像石头记红楼梦》做了对校,系统梳理了两个版本的评点差异。不过,上述文章均未论及国图抄本的来源问题及其可靠性,未能判明国图抄本是否为张新之的稿本、手批本,或与张氏有无直接的关联。另外,作为参照的卧云山馆刊本至少有三种不同的版本,正文、评点略有出入。在上述问题尚未论清辨明之前,不能贸然将某一种卧云山馆刊本作为判断依据。

  ⑥⑧[11][16][17][18][20][21] 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自记1a、读法4b、第35 回4a、五桂山人跋1a、自记1a、五桂山人跋1a、紫琅山人识1a、鸳湖月痴子跋1a。

  ⑦ 江庆柏《中国版本文化丛书·稿本》( 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21 页) 中说:“要判断一部手写本是抄本还是稿本,我认为作者的主观意图很重要,也就是说作者是试图编一部著作,还是仅仅只想抄一部著作。尽管这种认定有时是很难把握的。但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不妨也将其作为判断标准之一。”。

  ⑨[12][13] 孙桐生《绣像石头记红楼梦跋》,曹雪芹著、张新之评点《绣像石头记红楼梦》,台湾天一出版社1985 年版,第10a-b、10a、10a 页。

  ⑩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甲戌本),刘铨福题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492 页。

  [14] 一粟指出“孙桐生考太平闲人为仝卜年一节,则出附会”“张新之,号太平闲人、妙复轩。”参见一粟《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56 页)。郭豫适在《红楼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年版,第109 页) 中也认为“太平闲人”为张新之,“又号妙复轩”。

  [15] 五桂山人不可确考,胡文彬认为此人可能是丁月舲,杨艳华则认为此说证据不足。详情参见胡文彬《红楼梦与台湾——跨越海峡的记忆》( 白山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21 页)、杨艳华《张新之及其〈妙复轩评石头记〉序跋作者考论——以台湾宦游文人的记述为中心》(《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1 辑)。

  [19] 紫琅山人或为徐宗幹,详情参见胡文彬《红楼梦与台湾——跨越海峡的记忆》( 白山出版社2009 年版,第10-21 页)、杨艳华《张新之及其〈妙复轩评石头记〉序跋作者考论——以台湾宦游文人的记述为中心》(《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1 辑)。鸳湖月痴子或为查元鼎,参见杨艳华《张新之及其〈妙复轩评石头记〉序跋作者考论——以台湾宦游文人的记述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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