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丧文彬。从他得病到离世,是如此匆促,我像被雷电所击,失语、麻木,恍恍惚惚。
文彬比我小好几岁,年长的追思年幼的就不顺,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文彬是个名满红坛的人,那些人所共知的业绩用不着我在这里说。比如他对新时期红学的重大贡献,比如他最早打开窗户引进港台和海外的红学,比如他参与创办了已成品牌的《红楼梦学刊》并编辑了早年的多辑,比如他有力地促成了中国红学会的诞生和各地红学会的成立,比如他积极推动了红楼文化的普及,又比如他扶持和提携了一大批年轻的学人,还比如他本人出版和编就了一本又一本的红学著作和资料……当然,更不能忘记他参与并负担了一系列红学的基础工程,《红楼梦》新校本、《红楼梦》大辞典、《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等。
这里,我只想说一点,即就我个人长期交往和感受,文彬是个性情中人,他的言谈话语,高谈阔论,有时急不择言、任情随性、欲罢不能,这当中有一个核心,就是忧心如焚、义愤填膺、嫉恶如仇,也就是包含着一颗赤子之心,一种急切心情,一种真性情。
我不会喝酒,不是文彬的酒友,我们居处相距甚远,也少有促膝谈心的机缘。文彬的此类谈论只偶尔在某些饭局酒后听到,多数是传闻,而且是经过了一些加工,但是到了我这里,会有一种过滤和还原,体察到他的初衷和本意,他的纵谈,他的牢骚,以至苛责于人,常由于求之切、望之深。
这里,不包括文彬在正式场合的致辞、发言或讲课、报告之类,这些经过了充分准备、考虑成熟、分寸得宜。而人们熟悉的文彬是十分亲和健谈的,即使在正式场合之外,他也是个爱说笑、擅言谈的人,能言善辩,滔滔不绝,语惊四座,一吐为快。他的信息多,闻见广,我尝听他对学术腐败、学术造假、学术失范之疾言厉色的抨击,对虚假繁荣、沽名钓誉、投机取巧之深恶痛绝的讨伐。对于社会不公等负面现象的敏感,体现了当代正直知识分子的良知。
在学术圈子里,情形往往要复杂得多,有些是非曲直不是那么容易辨析,学术评价受到多种因素制约,短时段和中长时段的评估会有不同,对事物的良莠好恶更不能凭一时一事定音。心直口快的文彬往往容易抑塞不平,牢骚满腹。如我前面所言,需体察他的初衷和本意,忽略他的某些过当激愤之词。
对红学前辈,文彬多有接触,如吴恩裕、吴世昌、周汝昌、冯其庸等。他尊重前辈,但绝不迷信,比如周汝昌先生,他认同胡俞之新红学,周先生是集大成者。参加过诸多纪念周先生的活动。但他说,先生是红学家,而非《红楼梦》专家。周先生别号解味道人,周的解味与曹之解味两背,周先生掉进自己的坑里去了。对冯其庸先生更有直白的批评,不说学术观点,即以冯先生的地位和作风而言,文彬曾说我们不过是打工的,不要再做过多名不正言不顺之事了。他认为老冯胸怀欠宽,梯队欠妥,眼光欠远,类此均值得深思。更重要的是他用行动断然否定了外界不利学界团结的某些言行,维护了红学的尊严和稳定。
对下一辈,文彬支持提携甚多,京津的、河南的、贵州的、广东的,不可胜记,交友广阔。正是通过文彬,我才结识了北京的宋广波、河南的张胜利、贵州的郭征帆等。有一次他给我开了个名单,约十数人,说“都是我的学界朋友,也爱你的书,签名送给他们吧”。我依言照办。许多人我并不认识。对身边熟悉的人他常有批评甚至斥责,但总出于好心。举切近之例,他责赵建忠甚多,出言犀利,但为他写序出书,助天津开两次中青年学术会议和其他学术活动。可谓责得多,帮得也多。
对于中国红学会,文彬的支持不可或缺。张庆善作为会长深明此义。我曾在微信中对文彬说:“你于庆善,亦师亦友,近在咫尺,支撑影响力远胜他人。”他回答道: “你说的是,尽力吧!”他还向我表示: “庆善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甚清楚! 今后我亦会尽力支持他的工作! 无论从公于私我不会作旁观者!”文彬与庆善相识相知甚早,但有一段时期误解甚多,记得大约2009 年或者2010 年秋某天清早,庆善忽来电,其时他任艺术研究院党委书记已有年日。我感到事态严重,马上给文彬打了电话,请他无论如何听我一言,体谅庆善公私交瘁,你虽为长者,屈尊主动与他面谈,任何矛盾当面解决胜于辗转传闻。万幸,危机得以化解。我十分感谢文彬能听我奉劝,终于化险为夷。
多年以来,我也曾尽力化解冯胡心结。记得有一年冯先生为文彬书写毛泽东诗词: “风物长宜放眼量。”文彬曾高兴地挂在室内显眼处。听说冯重病期间曾找胡坦诚对谈,彼此都满意。2014 年冬,冯先生委托庆善和文彬负责1990 年版《红楼梦大辞典》的修订,其后李希凡先生更以书面形式强化了这一委托,足见二老对他的信赖和厚望。
上面提到文彬早期对《红楼梦学刊》创建之功,然细心的人们注意到在本世纪的长时段里,文彬的意见、建议以至一些点子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实施。他却一直是文化部办公厅聘任的学刊审读人,他常忧心于一个时期里学刊的质量问题,表达对这一品牌刊物的严重关切。他在谈及审读中“看到希凡老文章的故意安排,令我愤怒不已。此情此景令我担忧!”这是作为一位正直学术工作者的应有品质,作为审读人做到监管有力、不徇私情。“恨铁不成钢”是文彬对红学中许多人和事的基本情结,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都说红学水深,碰触不得。我身在漩涡之中,深感红学界人个性鲜明,各持己见,不易协调,但若真心待人,体谅他者,换位思考,并非不能共事。数十年来,我作为一个安全阀,真心实意,顾全大局,固辞各种职衔。文彬知我,对我多有信任,在人面前说我好话较多,传来一则,谓宁府混浊,惟有石头狮子干净,吕姐乃红界石狮子也。我有自知之明,不过是个凡人,亦深感文彬之情,他之较能听我之劝,或即源于此。
我以性情中人视他,包容他的纵情出格之处,和而不同,体之谅之,维系着一份虽淡泊却真诚持久的情谊。他关心我出自真情。当我被误解和伤害时即仗义执言。他常能对我说些肺腑之言,随性之感,他曾发微信给我说: “我心中焦虑,有时真的烦躁不安。我把你当作唯一的老大姐说说心里话!”我很珍视这份情谊和信赖。我曾说: “没有棱角和义愤,就不是胡文彬,世上没有完人。”他说: “我这辈子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谁也挡不住。因为我没有坏心眼儿,日久见人心。你对我呵护,我心知之。”他多次表示: “你对我保护爱护我心知之,为不辜负你的心意,我将努力协助庆善的工作,完成这次( 《红楼梦大辞典》) 的修订工作。”“我会积极支持庆善的。”
文彬走得太仓促,尚有宏愿未了。近年得知,他计划还将推出三本书: ( 一) 《历史的真相——高鹗与红楼梦》;( 二) 《一桩历史迷案的终结——〈废艺斋集稿〉的伪造》;( 三) 《千年的呼唤——红楼梦中的曹寅映像》。他将在有生之年“尽全力而奋斗,留给历史”。这些著作,天若假年,当能如愿以偿。
遥想曹会中兴,文彬有缔造之功,他曾商之于我,建议力请高校张、段两位先生出山,曹会用力不小,得以形成“四老”局面。世事往往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文彬是“四老”中最少的一位却先走了,使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直到2020 年6 月,他还在微信中说过: “《大辞典》修订、校注本修订两件一直是心头大事,近年放弃自己写作和许多外地邀请,集中读卡片,然而……”无论他怎样的憋气,却总是牵挂着这两件事。我始终相信红学的基础工作,是他心头深深的挂念,永久的眷恋。
著述业绩,是有形的,泽惠后人; 性情中人,是无形的,启示我们去倾听那热忱激越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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