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红楼梦》描写一个四世同堂的百年望族,面对头绪纷繁、高度生活化的内容,又缺乏贯穿全书的重大事件,网状结构几乎就是曹雪芹唯一的选择。宝玉、黛玉和宝钗是全书的中心人物,构成贯穿全书的主线——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其他人物构成中心人物所生活的生活环境。环境的描写以王熙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人物的刻画,或是通过其突出的人生故事,或是通过分散的、层层皴染的手法。曹雪芹对艺术真实的深刻领悟与无以伦比的艺术天赋,使精心设计的结构浑然天成,与生活一样的自然。师法生活,师法自然,是《红楼梦》创作的秘密。曹雪芹借用由此及彼的诗性思维,紧紧绷住人物命运的悬念,巧妙地运用物件,极大地加强了全书的凝聚力,消除了网状结构所带来的散文化的风险,消解了生活化描写稀释小说故事性的风险。《红楼梦》网状结构成功的秘密,是把人物写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一、引言
小说的结构,是为小说的内容服务的。选择什么样的结构,受制于小说的内容。内容确定以后,小说家开始考虑与内容相适应的结构。小说的结构,又是为小说家的创作意图服务的。虽然小说的结构是一个技巧的问题,却又不光是一个技巧的问题,它与作品的内容,作者对于生活、社会和人物的认识,作者的创作理念、创作意图都有密切的关系。《红楼梦》的结构,首先受制于它的内容。描写一个百年望族盛极而衰的过程,以此为背景,展开贵族子弟贾宝玉和一大群年轻女子的人生悲剧,这就是《红楼梦》的内容。首先,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贵族之家,是一个关起门来什么都有的名门望族,人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其中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因此,作者在第六回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从《红楼梦》的实际情况来看,写了四百多个人物,其中令人掩卷难忘的人物,至少也有四五十个。从居室布置、服饰穿戴、庭院结构到日常起居,“家庭琐事,闺阁闲情”,人物的音容笑貌,人际关系的微妙之处,描写非常细腻。高度生活化的描写,贯串全书。其次,我们以金陵十二钗为例,可以看出来,她们各有各的悲剧,性质并不相同;但红颜薄命则同。更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重大事件。在《红楼梦》中唯一贯穿全书的故事,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曹雪芹饶有耐心地描写了宝玉和黛玉从青梅竹马到少男少女朦胧的初恋,热恋中数不清的试探和怄气,发展成生死之恋、知己之爱,最后却受阻于家长,事与愿违,酿成悲剧的全过程。可是,这个悲剧还不足以概括大观园儿女形形色色的人生悲剧,不足以撑起家族衰落的整体框架。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和其他女子的悲剧之间,除了薛宝钗的婚姻悲剧以外,并没有内在的联系。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大观园里一连串女性的悲剧,这些女性主要集中于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但又不限于此。正册收的都是主子,不包括袭人、晴雯、平儿、鸳鸯、香菱、金钏、司棋等丫鬟。面对一个如此庞大的贵族之家,一群各有其特点的女性的命运悲剧,头绪纷繁,散钱无串,网状的结构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网状的结构,可以吸纳多头的线索,分散的故事,可以接受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允许作者选择各种不同的角度去描写人物,将人物投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从而促使人物展现出立体的思想和性格。可是,多线的网状结构隐含着各个故事散落一地的风险,高度生活化的描写隐含着稀释小说故事性的风险。如何消解这两大风险,加强小说的凝聚力,做到纲举目张,这是作者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一点,容笔者在后面再作说明。从《红楼梦》涉及的人物之多,生活化描写之细,头绪之繁复,不难想到,《红楼梦》的结构如何设计,难度非常之大,作者在结构问题上必定是煞费苦心。如何设计《红楼梦》的总体结构,是曹雪芹下笔之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在进入结构问题的具体分析以前,必须作出三点简要的说明。第一,说到家族的衰败,就涉及到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关于后四十回,学界有各种不同的意见,本文选择的立场是:曹雪芹完成了前八十回,而高鹗根据他和程伟元所收集到的曹雪芹的残稿,加以修补,完成了后四十回。至于曹雪芹的残稿占了多大的比例,高鹗又作了哪些修补,这些修补是否高鹗所作,无法说得非常具体。程高本问世前两年,后四十回已经在社会上流传。脂评中也流露出,曹雪芹已经大致写完了全书。当然,脂评中流露的八十回以后的很多情节,在程高本的后四十回中也没有出现。高鹗自己并没有争取后四十回的著作权。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与《红楼梦》的结缘,给他带来了百年的骂名。从程高本来看,后四十回对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结局的安排,基本上与第五回对人物命运的暗示吻合。那些违背前八十回主旨的情节,有可能出自高鹗之手。第二,本文接受一个普遍的观点:贾宝玉的原型就是曹雪芹。当然,不能将原型与小说中的艺术形象混为一谈。第三,雍正皇帝登基之初,曹家受到宗室内部斗争的株连,连遭打击,骤然败落。而《红楼梦》中有曹家变故的投影。以上所述三点认识,均来自百年红学的丰硕成果,笔者从不同的意见中抉择取舍,以此作为本文讨论《红楼梦》结构问题的前提。
二、作者的人生感悟
在确定了《红楼梦》的大致内容以后,我们有必要看一看曹雪芹如何看待家族的悲剧,他又从中感悟到了什么,因为曹雪芹的人生感悟影响到了他叙事的角度。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曹家的衰败与贾府的衰败之间,是什么关系。一个是曹雪芹的亲身经历,一个是小说的艺术创造。二者紧密相连而又不能混为一谈。关键是曹家的骤然败落,给了曹雪芹怎样的感悟。这种感悟直接影响到曹雪芹如何地去描写贾府的衰败。曹家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打击之下,骤然没落。昨天还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忽然之间,“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猝不及防的巨变,打翻在地,又踏上一脚的打击,昨为人所妒,今为人所怜的强烈反差,使人无法接受,足以使曹雪芹怀疑人生,催生出一种人生如梦、人生无常的感受。乾隆皇帝登基之初,安抚宗室,安抚储位斗争中受到打击的各派势力,以缓和内部的矛盾。曹家似乎有了复苏的希望。但是,很快又遭到新的打击,曹家终于彻底败落。曹雪芹的处境在反复的折腾以后,他的思想有了新的变化。反思家族没落的过程,作者痛定思痛,对储位斗争中的谁是谁非,谁胜谁负,从愤激到痛苦,从痛苦到麻木,从麻木到失去兴趣。反思的结论可以归结如下:政治斗争的起伏,不过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切都在帝王的掌控之中,成者王侯败者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谁是谁非,没有一点意义。谁胜谁负,同样没有意义。这就决定了作者没有兴趣从政治角度去写家族的没落,尽管这正是家族猝然没落的最直接的原因。当然,严酷的文字狱也不允许他从政治角度去写。作者索性对贵族之家究竟在何朝何代都不作交代。很明显,作者不希望读者从政治角度去将《红楼梦》和曹家对号入座。有关元春的描写,没有时下流行的宫斗的内容,倒是从人性的角度,着力描写她深锁在黄金笼中的内心痛苦,给人的印象: 富贵荣华,不如布衣蔬食的天伦之乐。有关王子腾的升迁,一带而过,没有具体的描写。这么重要的人物,他甚至没有一次正式的露面,在《红楼梦》里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存在。贾府的这两大靠山,都没有涉及政治的描写。贾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近似偏激的反感,更是透露出作者对政治的厌恶。与此同时,从《红楼梦》的实际描写来看,作者更多地从家族内部的腐败和子弟教育的失败来发掘衰败的原因。这种向内的发掘虽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也是曹雪芹反思人生的一个成果。作者对于家族的衰败,抱着矛盾的态度。家族曾经的荣光和辉煌,给他带来名门望族的自豪、自尊和自信。家族的败落,又使他惋惜和痛苦,使他反思人生,发掘其中的原因。曹雪芹没有试图撇去自己的责任。所谓“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并非违心的烟幕弹,而是一种沉痛而真实的忏悔。平心而论,大观园儿女们的悲剧,一半与家族的骤然败落没有关系。没有抄家,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也依然是悲剧。金钏、香菱、晴雯、袭人、鸳鸯的结局也依然是悲剧。贾宝玉坚决不走家长为他安排的生活道路。对仕途经济不感兴趣,对功名富贵嗤之以鼻。可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依然是悲剧。家族的骤然败落,更是促使曹雪芹认识到,他所厌恶的东西( 家族的富贵荣华) ,正是他所依赖的东西。他厌恶科举,痛恨八股,鄙视功名富贵; 可是,科举不是一种可以选择的道路,而是维持家族荣光的唯一的道路。这种思想投影到宝玉形象的塑造上,所以才有了第一回那样沉痛的忏悔。家族骤然败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横祸袭来,玉石俱焚。可是,最令人扼腕的,正是大观园那一群聪明美丽的年轻女子悲惨的命运。“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正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动机。
作者通过家族盛极而衰的悲剧、大观园儿女的悲剧的描写,要向读者传达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感受呢? 正如第五回的那首尾曲《飞鸟各投林》所唱的: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苍天预先设定的剧本。人生无常,人生如梦,人生没有意义,人不要去和命争。家族的衰败已经无可挽回,不可逆转,曹雪芹落入穷困潦倒的困境,一切都已经想好,一切都已经看透看淡,真正是看破红尘。不但宝玉、黛玉是悲剧,宝钗也是悲剧,不但宝玉、黛玉、宝钗是悲剧,凤姐的人生也是悲剧,她也被曹雪芹归于薄命司。曹雪芹的反思发展成一种悲天悯人的颇具人道主义色彩的观念。在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条件下,曹雪芹搜索他的回忆,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呕心沥血的创作。
三、作者的创作理念
介绍了《红楼梦》的内容、氛围和作者反思家族命运所获得的人生感悟以后,我们再进一步地来确认作者的创作理念。《红楼梦》是极写实的,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与此同时,《红楼梦》又在极写实的描写中渗入了极虚极幻的文字。太虚幻境的那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但告诉读者,那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都是瞬息荣华,都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都是假象幻影,都是不值得追求、不值得留恋的东西;而且提醒读者,作者的艺术手法,也是一种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真而又假、假而又真的典型化手法。他一方面说《红楼梦》的创作,“将真事隐去”,是“假语村言”; 一方面又说此书,“实录其事”,“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一言以蔽之,就是追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的真实。在当时来说,曹雪芹的创作理念是非常超前的,而且是非常自觉的。书中对于才子佳人小说的鄙视由此而得到解释。曹雪芹的创造性,不但源于他非凡的天赋,而且源于他对真实的热爱和坚持。他敢于如实的描写,拒绝了“好人一切皆好,坏人一切皆坏”的非黑即白的人物描写; 拒绝为了廉价的教化而牺牲生活的真实,拒绝好人好报、坏人恶报的结构定势;拒绝“私订终身后花园,奉旨成婚大团圆”的才子佳人爱情模式。正是最疼爱宝玉的贾母,一手摧毁了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王夫人并非恶人,而金钏的死、晴雯的死,都由她一手造成。悲剧的造成并非因为某个坏人或是小人的拨乱其间,这正是小说的深刻之处。曹雪芹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反感和鄙视,亦出于此。
曹雪芹的创造性,又源于他对艺术真实的深刻领悟。《红楼梦》的结构,不是按照某种文艺理论和美学原理创造出来的。如果《红楼梦》作者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理论和原理,有那么多文以载道的负担,恐怕《红楼梦》也写不出来了。一切都像生活一样的自然,一切都像生活一样的丰富。曹雪芹的老师不是某种文艺理论,而是生活本身。师法生活,师法自然,是《红楼梦》创作的秘密。作者要表达的,只是他对生活的种种感受。这些感受未必已经提高到理论的形态。这当然会使一些嗜好“深刻”的人们非常失望;可是,他们不明白,《红楼梦》的魅力正在这里。
四、《红楼梦》的结构
在内容确定以后,作者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设计为中心人物。三人之中,又将贾宝玉和林黛玉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因为爱情悲剧的分量比婚姻悲剧更重一些。围绕着这三个中心人物,其他的人物则组成了三人生活的环境。王熙凤是各种关系的交点,是各种矛盾的交点。环境的描写,以王熙凤为中心,以此为枢纽,向四周扩散。人物的刻画,或是抓住其突出的人生故事,或是采用层层皴染的手法。譬如贾雨村的乱判葫芦案,金钏的自尽,鸳鸯的拒嫁,紫鹃的试探宝玉,贾政的毒打宝玉,晴雯的撕扇、补裘、抄检时的激烈反抗,探春的理家和抄检时掌掴王善保家的愤激,都是抓住了人物独立的故事,来突出人物的思想性格。更多的人物,是通过分散的皴染的手法,使人物的思想性格越来越鲜明,譬如袭人、湘云、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迎春、惜春、妙玉等。
每个故事不但写出当事人的表现,而且尽力地发掘其周围人的反应,使其形成层层对比,互相陪衬,以达到一石三鸟的效果。譬如金钏之死、宝玉挨打、鸳鸯拒嫁、抄检大观园、黛玉之死、尤三姐之死等故事,都是通过一个事件,把众多的人物,尤其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卷进来,逼迫他们一个一个地对事件对人物来表态,以此来展现他们自己的思想性格,展现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中心人物所生活的环境,由大量的辅助人物所构成。而辅助人物不但具有构建中心人物生活环境的作用,而且具有自身的独立的意义。如果没有作者对于贾政、王夫人、贾母的思想性格的精准把握,出色描写,对于怡红院袭人、晴雯的出色描写,又如何写出贾宝玉思想性格的复杂? 又如何写出形成爱情悲剧、婚姻悲剧的深刻的社会根源? 譬如宝玉挨打的这一幕重头戏,与其说是在写贾宝玉,不如说是在写贾政、王夫人和贾母。小说通过在教育宝玉的问题上贾政和王夫人夫妻之间的矛盾,贾政和贾母之间的母子矛盾,把贾政这个标准的正统派激烈的内心冲突、伦理上进退失据的痛苦刻画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结构的关键,在于如何加强小说的凝聚力。作者首先选择了两个人物,把全书的人物和故事串联起来。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王熙凤。大观园的女孩,都与贾宝玉有或远或近的联系;王熙凤作为荣国府的管家,更是贾府联系各种人物和事件的枢纽。纵观全书,贾宝玉和王熙凤不但起到了串联人物和故事的作用,而且本身的思想性格也获得了最立体的刻画。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宝玉和宝钗的婚姻悲剧,成为大观园儿女悲剧的最动人心魄的故事。而王熙凤是贾府兴衰的晴雨表,她的命运起伏与贾府的兴衰保持同步。王熙凤春风得意之时,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日。王熙凤心劳力拙、失去人心之日,正是贾府日暮途穷、风光不再之时。我们看《红楼梦》的前六回,描写的重点就是宝玉和王熙凤这两个人物。宝玉这种思想性格,一般人很难理解,所以作者写宝玉的出场,非常耐心。作者先从女娲补天的故事说起,把宝玉设喻成一块未能参加补天的顽石,暗示宝玉鄙弃功名富贵的思想性格。接着,又说他是神瑛侍者,对木石前盟作出暗示。再通过一僧一道,暗示出瞬息荣华,最后万境归空的悲剧。作者意犹未尽,又借贾雨村的高谈阔论,发挥正邪二气的宏论,暗示贾宝玉思想气质的极度复杂,暗示其不甘为人驱使的性格。至于王熙凤,作者借贾雨村和冷子兴的对话,先点出她的基本的性格特点,点出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又借黛玉的眼睛,借刘姥姥的一进荣国府,写出王熙凤的气质气派。“毒设相思计”“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三个章回,更是集中刻画王熙凤的单传。
小说里的事和人的结局构成小说的悬念,成为小说吸引读者的必备的手段。悬念是一种可能性,所以它能够成为读者的阅读期待,或明或暗地构成叙事的张力。小说尽可能地压缩一切与结局无关的情节和人物。一切的描写都或明或暗地通向那个结局,说明那个结局。结局常常最集中地说明着作者对人物的爱憎褒贬,说明着他对生活、对人生独特的感受。人们常用“情节紧凑”来称赞小说,其实,所谓“情节紧凑”,不仅是指情节密度大,故事进展迅速,而且是指作品中没有或很少与结局无关的闲笔。我们读《红楼梦》,就处处看到作者对人物和家族未来命运的暗示。
大观园儿女的群体悲剧,是《红楼梦》的整体悬念。可是,这些女子的悲剧是分散的,各有各的具体情况。为了加强悲剧的群体性,为了加强全书的凝聚力,作者在小说第五回,对她们的命运悲剧作了集中的暗示。具体来说,主要针对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各自的命运,外加袭人、晴雯和香菱的命运作了若明若暗的提示。小说第二十二回,曹雪芹借五个灯谜( 爆竹影射元春的瞬息荣华,算盘影射迎春的命运不佳,风筝影射探春的远嫁,海灯影射惜春的出家,更香影射宝钗寡居的凄凉。——此处依庚辰本) ,用贾政的心理活动来加以总结:“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曹雪芹充分地利用诗歌语言的多义性、暗示性,将诗谶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也将《红楼梦》的悲剧氛围渲染到了极致。纵观全书,曹雪芹时不时地将人物的片言只语、片段的情节,与她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譬如,有关惜春的描写,就时不时地暗示她出家为尼的结局。至于黛玉的悲惨结局,宝玉的出家,作者更是一有机会就加以暗示。
中国的小说和戏曲素来就有利用物件使情节更加紧凑的传统。在结构上利用物件最出色的是《红楼梦》。《红楼梦》本名《石头记》,石头在《红楼梦》里很不简单,它和全书的主题、人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结构的考虑和主题的表达、人物的塑造结合得水乳交融、天衣无缝。《红楼梦》全书就刻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红楼梦》里有一个现实世界,有一个超现实世界,把这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便是半仙似的一僧一道。而把一僧一道与贾宝玉联系在一起的便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要命的通灵宝玉。《红楼梦》中一僧一道几次出现,都与这块石头有关。他们称呼贾宝玉为“石兄”。这块通灵宝玉是贾宝玉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东西,而这块要命的玉就是那块顽石变的。“顽石”一词字面上带有贬义。贾宝玉不愿意走社会和封建家长给他规定的人生道路,所以在世人俗人的眼里,他确实是一块顽石。作者又告诉我们,这块顽石虽然未被女娲看上,但“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显然,这是作者在暗示读者,贾宝玉的秉性非常聪明。美玉和顽石这两样东西出入很大,但二者的合二为一却正好说明了贾宝玉思想性格的复杂性。作者还一再提醒我们,美玉是贾宝玉的幻相,顽石才是贾宝玉的真相,才是贾宝玉的本来面目。既是聪明机敏的青年公子,又是让贾府失望绝望的“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一僧一道的对话又交代,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瑛,就是一种似玉的美石。神瑛就是神灵的似玉的美石。如此看来,神瑛也就是通灵宝玉。神瑛侍者就是通灵宝玉的延伸。为什么作者有了通灵宝玉的故事还不够,还要来一个神瑛侍者呢? 原来通灵宝玉的故事说明了贾宝玉的思想性格,神瑛侍者的故事则交待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缘分。通灵宝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各有各的用处。不能互相取代。
黛玉之死的写法,和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一样,是借一件大事,将许多的人物卷进来,“逼迫”他们表态,展示他们的思想和性格。从黛玉之死又引出一连串的余波。具体来说,作者通过黛玉之死,对黛玉、宝钗、袭人、紫鹃、凤姐、贾母、王夫人、贾政、薛姨妈、李纨、平儿、鸳鸯,乃至于前面涉及不多的雪雁,都作了程度不同的描写。这就几乎把前八十回里最重要的人物都“卷”进来了。这些人物保持了她们在前八十回中所展示的思想性格,其中有些人物,譬如像贾母、袭人、紫鹃,她们的思想性格还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作者让她们一个个地来对黛玉之死表态,一个个地来对爱情婚姻悲剧表态,以此显示她们的灵魂。与此同时,也把黛玉之死的悲剧气氛渲染得更为浓烈。
作者在这里先安排了通灵宝玉莫名其妙的失落。为什么要安排失玉的情节呢? 原因十分明显。失玉以后,便是疯傻;疯傻以后,便有冲喜之说。冲喜的秘密泄露,又直接导致黛玉之死。所以“失玉”是出于情节上的需要。这种安排是非常巧妙的。另一方面,宝玉失玉以后,处于疯傻的状态,这才能使宝玉在行动上完成了“金玉良缘”,而在思想上却没有背叛“木石前盟”。在成亲前后的描写中,贾宝玉对木石前盟的忠诚显得非常动人。《红楼梦》之所谓“哀感顽艳”的风格,它的残酷而又美丽,它之使人回肠荡气、唏嘘不已的地方,最突出的就表现在这里。宝玉思想和行动的彼此矛盾又引起了紫鹃、雪雁等人的误会,使成亲的过程更加具有戏剧色彩。由此看来,“失玉”也是出自刻画人物的需要。这块通灵宝玉当然是《红楼梦》里的超现实因素,在这里,作者从很多方面去利用它。《红楼梦》对通灵宝玉的利用,不但是非常充分,而且是非常隐蔽,这是其他小说难以企及的。
归根到底,《红楼梦》网状结构成功的秘密,是把人物写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红楼梦》文字,皆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版,不赘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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