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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雅集叙述的三重视角*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155
陈 庆

  内容提要:《红楼梦》的雅集叙述,在接续诗文惯例的基础上,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视角。一是宝玉的“当下”视角,他置身于大观园雅集之中,尽情感受那令人销魂的无限芳华;一是作者的回忆视角,大观园的衰败和大观园女儿的飘零历历在目,令人强烈感受到“盛会不常”“盛衰无常”的人生缺憾;还有石头的全知视角: 在大观园如鲜花着锦之时,已经知道了它的衰败;在大观园女儿青春烂漫的时节,已经知道了她的飘零,因而即使置身繁华,也会以诗谶等方式发出悲悯的叹息。三种视角的综合采用,赋予了《红楼梦》雅集叙述丰富的层次感和弥漫全书的悲剧情调。

  魏晋时代,雅集叙述即已成为诗文中一个重要的题材类型。时至清代,小说家也对这一题材予以了高度关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李汝珍的《镜花缘》等,都以巨大篇幅描写雅集。而《红楼梦》中的雅集,通常以“社”为名,如海棠社、菊花社、桃花社。

  诗文中的雅集叙述,大抵有三种视角,一是置身于盛会中的当事人的视角,二是当事人的回忆或后人的咏叹,三是顾瑛《真率会诗序》所代表的全知视角。一般说来,置身于盛会中的当事人,多强调其赏心乐事的一面。如果是当事人的回忆,或是后人的咏叹,则通常有一种盛会不常的伤感。而元末顾瑛的《真率会诗序》属于一种较为特殊的类型。它出于当事人之手,且并非回忆,字里行间却弥漫着一种悲郁的意味: “吴宫花草,娄江风月,今皆走麋鹿于瓦砾场矣。独吾草堂宛在溪上,余虽祝发,尚能与诸公觞咏其下,共忘此身于干戈之世,岂非梦游于已公之茅屋乎?”顾瑛之所以满怀悲郁之情,是因为在雅集尽欢之时,已深知聚会之难得,即将遭逢的是不可预测的战乱,就连他们雅聚的场所可诗斋,也可能转眼即成废墟。在特殊的战乱境况下,顾瑛既是当事人,又可以处于假定的回忆状态,且对前因后果一目了然,这样一种全知视角,虽不常见,却值得关注。

  诗文雅集叙述的这三种视角,《红楼梦》都有采用。既有宝玉的“当下”视角,他置身于大观园雅集之中,感受到了“姐姐妹妹”们所带来的无限芳华;也有接近于回忆或后人咏叹的视角,大观园的衰败和大观园女儿的飘零与当初风华无限的雅集形成尖锐对照,令人叹惋;还有石头的全知视角,与顾瑛的《真率会诗序》相近,置身繁华却时时发出悲悯的叹息。三种视角相互配合,赋予了《红楼梦》雅集叙述丰富的层次感和浓郁的悲剧情调。本文拟就其具体情形做一番考察。

一、宝玉“当下”感受中大观园雅集的无限芳华

所谓雅集,即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讨论学问的小型集会,既要有好的活动场所,也要求参加者情趣相投。《红楼梦》中的雅集,其活动场所是大观园,其参加者除了宝玉外,主要就是开卷第一回提到的“当日所有之女子”( 第1页),如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探春,她们经常被称为“大观园女儿”。

  在一般读者的印象中,大观园中的雅集分外密集,其实总共也才六次,分别是第十八回“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以及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因第一次雅集带有“应制”的意味,而“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有名无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不成气候,由“大观园女儿”自主举办的名副其实的雅集其实只有三次。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雅集在大观园中正式亮相。《红楼梦》赋予了这一次雅集异乎寻常的意义。它是与贾府之内、大观园之外的种种家庭阴暗相区别的一道明丽的风景,也是大观园氛围一派融洽和谐的象征。在此之前,宝黛之间常因“不放心”而经常吵嘴,黛玉和宝钗、湘云之间,也常因吃醋而发生口角,此后不再有这一类情事。“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第三十八回) ,是写黛玉、宝钗的出色才情;“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 第四十二回) ,则是写黛玉、宝钗的真挚友情。

  第四十九回,大观园时代开启了一个新的阶段:此前参加雅集的不过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数人而已,现在不光香菱住进了大观园中,还来了一群亲戚家的女孩: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以至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 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 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 第605 页) 。在这样欢悦的氛围中,有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第四十九回) ,有了“芦雪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第五十回) ,有了“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 第五十二回) ,那真是一段流光溢彩的日子。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说:“大雪胜景,得天时也; 大观名园,得地利也; 诸美毕集,得人和也。写者神采,使读者神往。”雅集中的湘云自然是豪迈动人的,就连并不显山露水的岫烟也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格外引起读者关注的,是黛玉。在一般读者的印象中,黛玉是忧郁的化身,不时耍小性儿。这样的印象当然是有依据的:第二十六回中,黛玉因晴雯的一句气话便又思忖起自己的身世处境,“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第312 页) 。不仅这心思,就连这哭声亦非常人所有,“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愣愣’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第313 页) 。类似情景在黛玉身上一再发生,她似乎总是处在一种诗意的凄美与悲凉之中。这样的细节多了,黛玉的性格似乎也就定型了: 她气质忧郁,与欢笑和幽默无缘。其实这一感觉未必与黛玉完全相符。从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到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这十四回是雅集的高峰期,也是大观园的极盛期。在络绎不绝的雅集叙述中,黛玉的幽默、欢快与热情,让读者看到了这个女孩的另一面。

  比如,在第三十二回之前,宝玉只要与其他女孩有亲密接触,尤其是跟宝钗、湘云,黛玉总会异常警觉,因为她们两个都是有“金”的,一个有金锁,一个有金麒麟;而现在的黛玉,则是以欢悦和欣赏的态度接纳宝玉跟她们的亲密相处。拿宝玉和湘云来说,第四十九回这样描叙: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得一处;要到了一处,生出多少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 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第614 页)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还有一个文化自信。”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乃是自鸦片战争之后170多年以来,亿万中华儿女最大的中国梦。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文化,就会丧失自己的灵魂,再无生命力可言。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就没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只有坚持从延续民族文化血脉中开拓前进,我们才能做好今天的事业,才能实现伟大的中国梦。

  李婶的问话,特别提到了“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令人想起“金玉良缘”的说法和黛玉从前的敏感多疑,而目下的黛玉,已能轻松笑着谈论宝玉和湘云的单独相处。再拿宝玉和妙玉来说。李纨罚宝玉去妙玉那里取一枝红梅来,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第622 页) 黛玉深知妙玉既喜欢宝玉,却又爱拿腔拿调,有了人跟着,可能会假撇清,不给宝玉梅花。黛玉毫无芥蒂地给宝玉、妙玉提供单独相处的空间,让读者对黛玉的性格有了新的了解。又如宝玉和宝琴: 宝琴是宝钗的堂妹,且深得贾母喜爱,以致琥珀开玩笑说宝玉会因此吃醋,湘云则疑心黛玉会吃宝琴的醋,实际上黛玉倒是像宝钗一样拿宝琴当亲妹妹来看。在黛玉确信她是宝玉的唯一知音之后,在大观园雅集的清新氛围之中,她是活泼的、幽默的,甚至可以说是大度的。黛玉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忧郁和耍小性子的人,她的忧郁与具体的处境和心情有关。

  可以看出,自第三十七回到第五十回,雅集的极盛与大观园女儿们的纯洁、美丽同时得到了表现。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欣羡不已地说: “诗社热闹,点染艳绝。妙在栊翠庵乞梅一段文字,笔墨有手挥目送之巧。名花与倾国争妍,才子共佳人联韵。宝玉此时,飘然欲仙。其处心积虑欲与诸姐妹长聚不散,所谓至乐,如此而已。”如果说的简明一些,不妨这样表述,《红楼梦》的雅集叙述,一个重要特点是,从“宝玉”这个当事人的角度写出了大观园雅集的无限芳华。

二、盛会不常,“冷月葬诗魂”的日子竟然来临

《红楼梦》在开卷第一回写道: “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第1页) 。这告诉我们,作者是在繁华消尽以后以亲身经历为依据写出了这样的情景,正是所谓当事人的回忆;那种抚今追昔的感叹,别有一种扣人心扉的力量。

  在诗文的雅集叙述中,当事人的回忆或后人的咏叹,常常以盛会不常作为主旨,与此类似,《红楼梦》也写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随着大观园被纳入日常管理的范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青春活力。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说: “大观园诗社,探春发起,宝玉作兴,元妃提倡。元宵归省,凤藻成章,雁行鸣盛,嘉会著而雅怀伸,此前所未有者也。故海棠社倚门拈韵,以十三元始,凹晶馆数栏联句,以十三元终,其意盖即言元妃题唱也。迨其后代简入琴,薛林唱和,是秋爽斋同调;赏花饮酒,环兰续琴,是海棠社余音。至探春搁笔而潇湘焚稿,则大观园雅集至此已矣。”大观园雅集经历了一个由盛而衰、最终消亡的过程,大观园也最终成了一片荒芜之地。

  第五十六回,探春理家,既凸显了荣国府所面临的巨大经济压力,也表明大观园中的女儿们开始扮演成年人的角色,标志着大观园的由盛转衰。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为了节省开支,把大观园承包给几位老妈妈“收拾料理”( 第710 页) 。从理家的角度看,探春的决策自是理由十足。但从大观园的命运看,这个本来像世外桃源的地方,从此开始烟火气弥漫,使宝玉经常有不如意之感。所谓“柳叶渚边嗔莺叱燕”,就是宝玉说的,“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 第800页) ;宝玉有心叫柳五儿进怡红院,却不敢向探春提出,其原因正如芳官对柳五儿所说: “皆因平儿每每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 第772 页) 这也就是宝玉说的,“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 第800 页) 。凤姐和黛玉对探春理家的认可,是基于对荣国府实际经济状况的忧虑,理性而务实;宝玉对探春的说辞,则是希冀维护大观园作为世外桃源的地位。以承包给人监管打理为标志,大观园开始失去其世外桃源的地位。

  紧接在“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之后,是“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提醒黛玉: “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第732 页) 。婚姻大事,这是成年女孩所必须面对的。此前的情节中,与大观园作为世外桃源的品格相应,黛玉关注的是她和宝玉的“情”,自第三十二回“诉肺腑”之后,就不再对宝玉有丝毫猜疑。但婚姻是另外一回事,宝玉和黛玉的“情”不是婚姻的主导因素,起决定作用的是“父母之命”。具体到宝玉的境遇,王夫人的作用又超过贾政,因为贾政早已“不惯于俗务”( 第184 页) 。紫鹃提醒黛玉仰仗贾母来成全她和宝玉的婚姻,其实,就算贾母真有此心,也不一定管用。想想迎春的婚姻,做主的是贾赦——迎春的父亲,贾母虽然不满,也无可奈何,宝玉的婚姻,当然也是王夫人说了才算数。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黛玉“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择出数人,题了几首,分别是《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抒发“一代倾城逐浪花”“红颜命薄古今同”“瓦砾明珠一例抛”的感慨( 第831—832 页) ,其情绪基调是“悲”,与“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时的黛玉,迥然相异了。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标志着大观园的色调已与外面的世界很少差别。此前的凤姐,也经常施展手腕和权术,以谋求私利或显示威风,但从未拿到大观园中来用。而现在,她把大观园当作了“借剑杀人”的平台,贾府以及贾府以外的世俗社会的氛围,在大观园中弥漫开来。宝玉生病,也就不可避免了: “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 第906—907页) 诗社之搁起,宝玉之生病,这是大观园日渐被世俗所吞噬的两个症候。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最终流产。自芦雪庭即景联诗之后,大观园内变故迭出,海棠诗社一散就是一年。初春时节,万物更新,黛玉作了一篇《桃花行》,又鼓起了众人的兴致,决定另起诗社,将海棠社改作桃花社,推黛玉为社主。约定三月初三齐集潇湘馆,适值探春生日,改至三月初五;又收到贾政六七月回京的消息,“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 第911 页) 。暮春之际,因史湘云的一阕柳絮词,诗社终于举办,也不成气候。如王希廉《红楼梦回评》所说:“此社(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是归结从前,从此以后渐渐风流云散,胜会难逢,故桃花一社有名无实。柳絮填词偶然一聚,便接写剪放风筝,飘摇星散,已有凄凉境况。”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贾府的世俗权力开始了对大观园的强力挤压。大观园强有力的保护者是元春和贾母,以致荣国府虽然早就寅吃卯粮,但大观园的所有开销几乎都是不计成本的,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等等,都是为了因应元春省亲而配置的; 尤其是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稻香村、秋爽斋等处,每一处都配置了好些嬷嬷、丫鬟,怡红院的丫鬟之多,连宝玉自己都认不全,比如小红,第二十四回,宝玉见她“十分俏丽甜净”,便笑问道: “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小红笑应道:“是。”( 第285 页) 大观园中这样一种境况,几乎令读者忘却了荣国府是有经济压力的。而这种巨大的压力,终于到了必须裁员的境地。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用的是整肃风气的名义,借机裁掉了几个他不喜欢的人,如晴雯、四儿,还有芳官等戏曲演员。

  抄检大观园所带来的肃杀之气,黛玉的感受尤为深切。“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湘云和黛玉努力鼓舞豪兴,联了一首五言排律,然而已没有了“芦雪庭争联即景诗”的豪迈爽朗,而是弥漫着衰飒之气。王希廉《红楼梦回评》评第七十六回说: “联句一节是诗社结局。”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也说:“月中闻笛,女伴联诗。美景良辰,赏心乐事,自饶佳趣,而看去总觉一股冷气逼人,渐入萧索之景。”

  经过王夫人的整肃,怡红院物是人非,那种铭心刻骨的生离死别之情,让宝玉百无聊赖。接下来,宝钗避嫌,迎春许嫁,相继搬出了蘅芜苑、紫菱洲,香菱也不轻易往大观园来了。大观园已不是一个合适的雅集场所,也没有了有兴举办雅集的人。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曾经有过“海棠社”“菊花社”“芦雪庭争联即景诗”的大观园,曾经活跃过黛玉、宝钗、湘云的大观园,终于化为一片荒芜,“大观园女儿”们或者香消玉殒,或者独守空房,或者与青灯古佛为伴。盛衰无常的人类悲剧,浓缩在大观园这个舞台上,因而格外触目惊心。这是《红楼梦》雅集叙述的第二种视角。

三、诗谶:与雅集相伴的悲悯和叹息

《红楼梦》的雅集叙述,其尤为别出心裁之处在于,它采用了石头的视角,即所谓“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 第1 页) : “通灵”指的是“通灵宝玉”,贾宝玉生下来时嘴里含着的那块“五彩晶莹的玉”( 第19 页) ,其前身是女娲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

  

  以诗谶出现在大观园女儿的作品中是石头常用的感叹方式。所谓诗谶,即所作的诗词无意中预示了后来发生的事。曹雪芹是否相信诗谶,很难做出明确的判定,因为文献不足征。可以指出的是,他确乎有意把诗谶作为一种艺术手段来用,石头的视角主要就是以诗谶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第二十二回是黛玉、宝钗等入住大观园的前夕,繁华满眼,回目却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元妃制了一个灯谜让大家猜,并让众人也各作一首灯谜送进宫去。贾母见元妃这般有兴,十分喜乐,命人作了一架围屏灯,将宝玉并众姐妹作的灯谜粘在上面,晚间贾府合家欢聚,猜谜取乐。《红楼梦》借贾政的视线,将众人的灯谜一一道来,而所有灯谜都有如谶语,分别提示了元春、迎春、探春、黛玉、宝钗的不幸命运。比如,元春的灯谜“爆竹”是这样写的:“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第260 页) 元妃的地位曾足以震慑世人,可正当贾府因为元妃得宠而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突然去世了,贾府的大厦也随之轰然倒塌,正是所谓“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看完灯谜,心内自忖道:“看来皆非福寿之辈。”( 第261 页) 对于元春等人的灯谜,稍有生活常识的读者都会质疑,几个年轻人哪会不约而同地说这种丧气的话? 其实,这不过是石头把他知道的结局借女儿们的灯谜加以提示而已。贾政的不祥预感,也是代石头发出的悲悯。

  第二十八回,大观园女儿们住进大观园一段时间了,人生的芳华和大自然的芳华一并绚烂,重头戏却是宝玉听到黛玉低吟《葬花词》。以黛玉和宝玉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而论,在水流花谢的时节,感慨青春的悄然流逝容或可能,而伤心于个体生命和一代人的完结,则匪夷所思。但如果视为石头的感叹,则是合情合理的。在石头的视野中,“盛筵之散”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所以要时时提醒读者留意。

  第三十七回,大观园第一次开社,以《咏白海棠》为题。吟诗作词是大观园中众女儿快乐生涯的标志之一。只是在为她们的才华而惊诧、为她们的快乐所感染的同时,读者却在她们的诗中听到了命运的不祥之兆。比如,探春的诗,开头的“斜阳”,与诗尾的“黄昏”遥相呼应,定下了全篇萧瑟、感伤的基调,也暗示出贾府这个大家族日薄西山的未来。尾联中,被形容为白衣仙子的海棠,它本有羽化成仙的可能,却不愿离去,而是留下来倍伴在黄昏中吟咏的诗人,正如探春后来远嫁异乡,时时牵挂故乡亲人,满怀悲苦。这些后话,探春不可能预先知晓;而“石头”则是“全知”的,他可以让探春无意中说出未来的形景。

  史湘云在暮春之际填了一首调寄《如梦令》的柳絮词,第四次雅集终于举办,只是那些作品却都散发出“丧败”之气。在探春、宝琴和黛玉所填的三首词中,黛玉的那一首,固然如众人所说:“太作悲了”,就连宝琴和探春的作品,也如宝钗所说:“总不免过于丧败。”( 第913 页) 这种“丧败”情调,当然与贾府的若干变故有关,但首要因素还是在于石头的参与:他深知赫赫扬扬的贾府终将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64 页) ,见大观园女儿们还想重温“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芦雪庭争联即景诗”的豪华明媚,不免叹息不已,并把他的叹息化作了这几首柳絮词的基调。

  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在湘云的劝慰下,黛玉不肯负他的豪兴,于是两人在皓月之下,联了一首五律。后来妙玉来了,说“冷月葬诗魂”( 第997 页) 一类句子过于“颓丧”,续了二十六句,共计三十五韵。“冷月葬诗魂”之所以连妙玉也感到过于“颓丧”,是因为它与黛玉、湘云的年龄不大合拍:正值青春年少,怎么发出这样的哀音?所以,与其把它看作黛玉的诗,不如说这是石头借黛玉发出的沉重叹息:所有参加大观园雅集的“诗魂”,都将在冷月凄迷中失去往日的明媚和鲜艳,都将成为永远不会再来的过往。

  诗谶在《红楼梦》中的大量使用,使得石头的存在分外有力,甚至因此而使得《红楼梦》在这些部分似乎违背了开卷第一回所说的“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 第3 页) 的承诺。当然,要为曹雪芹辩护是不难的,卡西尔《人论》第九章就曾说过:“为达到最高的美,就不仅要复写自然,而且恰恰还必须偏离自然。”显然地,石头视角的采用与曹雪芹的艺术目标直接相关,他要把那种盛衰无常的悲剧感受变成一种弥漫全书的悲剧情调: 悲剧感受通常产生于悲剧到来的时刻,只与某一个或某几个时间节点有关,悲剧情调却涵盖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石头参与了大观园雅集的全过程,赋予《红楼梦》雅集叙述一种如影随形的悲怆意味。

  * 本文系2019 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人文经济学视野下的清代小说研究”( 项目编号:19CZW027) 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 年版,第2342—2343 页。

  ②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年第3 版。本文所引《红楼梦》均据此本,为避繁琐,仅随文注明页码。

  ③④⑤⑥⑦⑧ 曹雪芹、高鹗著,陈文新、王炜辑评《红楼梦( 名家汇评本)》,崇文书局2016 年版,第369、381、278、551、607、608 页。

  ⑨ [德]恩斯特·卡西尔著,甘阳译《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年版,第17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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