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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对“情”的艺术显现与反思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285
孔 敏 王 平

  内容提要:《红楼梦》以生动细腻的艺术笔法显现了上至贵族老少、下至仆人小厮的种种“情”的表现。这种“情”在大观园内外的表现截然不同,大观园外充斥着滥情和淫情;大观园内则显示着纯情、烈情、真情和痴情。《红楼梦》不仅对各种“情”做出了极具艺术功力的显现,而且对其价值做出了深刻的反思。《红楼梦》与《牡丹亭》等讴歌真情的小说戏剧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让有价值的真情同样归于了毁灭,这是《红楼梦》的独特价值,是对晚明以来尊情、重情思潮的深刻反思,具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和浓郁的悲剧色彩。

  《红楼梦》开卷伊始即指明了全书主旨: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细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确如空空道人所说,《红楼梦》以生动细腻的艺术笔法显现了上至贵族老少、下至仆人小厮的种种“情”的表现。这种“情”在大观园内外的表现截然不同,大观园外充斥着乱情、滥情和淫情;大观园内则显示着纯情、烈情、真情和痴情。《红楼梦》不仅对各种“情”做出了极具艺术功力的显现,而且对其价值做出了深刻的反思。正如鲁迅先生所说: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尽管大观园内外的各种“情”价值不同,但最终无一例外都归于虚无,即“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第五回宝玉在太虚幻境听到警幻仙姑唱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看到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对联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太虚幻境里的“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都表明了这层含义。因此,《红楼梦》与《牡丹亭》等讴歌真情的小说戏剧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其让有价值的真情同样归于了毁灭,这是《红楼梦》的独特价值,是对晚明以来尊情、重情思潮的深刻反思,具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和浓郁的悲剧色彩。

一、大观园外滥情与淫情的破灭

所谓情欲与性欲有所不同,但又无法截然分开,大观园外的种种情欲与性欲的关系更为直接,乱情、滥情、淫情,种种表现,不一而足,但都以破灭而告终。秦可卿与秦钟姐弟二人的父亲名秦业,脂砚斋批道: “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甲戌本第八回)表现在他们姐弟身上的“情”实际上即为性的欲望,两人或因滥情或因贪情先后而亡,令人感到可悲可叹。“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在作者笔下,秦可卿是“情”的化身,是宝玉的性启蒙者,第六回写秦可卿听见宝玉梦中唤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宝玉从梦中醒来,若有所失。“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秦可卿身陷肮脏龌龊的乱情之中不能自拔,与贾珍的淫乱关系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但真正的罪魁祸首则是贾珍。秦钟是一位因贪情而亡的可悲者形象,他与尼姑智能是一种畸形的恋情,虽然作者对他的死亡抱有极大的同情与哀婉,但他命中注定不可能有好的结局。

  贾瑞是深陷原始性欲而不能自拔的可怜者形象,他被强烈的性欲所支配而忘乎所以,对凤姐痴心妄想,终于落入凤姐的圈套。作者通过风月宝鉴规劝此类性妄想症者,可悲的是人们往往控制不住自己原始的欲望冲动,最终被欲望所吞噬。道士不让贾瑞看镜子的正面,但贾瑞经不住诱惑,“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这就告诫世人务必警惕欲望的诱惑。

  贾琏与贾珍同是淫乱滥情之辈,其放纵滥情更是毫无底线。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写贾琏不顾女儿正在出痘疹,与“多浑虫”鬼混在一起,丑态毕露。第四十四回写凤姐过生日,贾琏见凤姐陪着贾母等人看戏,便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悄悄地送与鲍二的老婆,叫她前来幽会淫乱,不料被王熙凤撞破。贾琏毕竟是贾府的主子,能够“倚酒三分醉”,乱逞淫威,鲍二家的惧怕惹火烧身,只能自缢而亡。

  第六十四回写贾琏、贾珍及贾蓉与尤氏姐妹的淫乱:“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贾蓉看出贾琏心事,便乘机而入,要成全两人美事。小说写道: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如愿以偿将尤二姐纳为侧室,最终尤二姐被王熙凤赚入大观园中,凤姐借刀杀人,尤二姐吞金自尽,尤二姐令人感到可叹可惜。

  尤其令人感到可气的是贾赦,他已上了年纪,胡子苍白,却看上了贾母的丫鬟鸳鸯,还让禀性愚弱的老婆邢夫人去问贾母要。正如袭人所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听说鸳鸯坚决不从,贾赦便对鸳鸯的哥哥威逼恐吓,说道: “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不难看出,这位荣国府的大老爷,竟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无耻淫棍,徒惹人耻笑而已。

二、大观园内纯情与烈情的毁灭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众多青春女子的乐园,充满着童心与纯情。但大观园又不是世外桃源,外部的污泥浊水依然会乘虚而入,污染了这个本自清净的乐园,从而上演了一幕幕“情”的悲剧。无论是晴雯、金钏、鸳鸯、司棋等丫鬟,还是宝玉、黛玉、宝钗、妙玉、尤三姐等主人,或用情专一、感情刚烈;或拒绝滥情、赢得自尊; 或痴情不移、至死不渝。当这纯洁崇高的“情”遭到无情的毁灭时,便创造出了感人肺腑的悲剧。正如宝玉对聚散的思考:“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 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晴雯果然被赶出了贾府,宝玉探视晴雯一节写出了两人的纯真感情。晴雯朦胧中“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今生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呜咽道: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 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 ‘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 ‘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遗憾的是,如此纯洁的感情却遭到了无情的扼杀。

  小说对宝玉与金钏的感情描写虽然着墨不多,但却充满着悲愤哀痛之情。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宝玉与金钏说了些亲热话,王夫人听到后,对金钏又打又骂,并坚决将金钏赶出了大观园,逼迫金钏投井自尽。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写宝玉放弃了凤姐的生日宴会,借口去北静王府,悄悄地跑到荒郊野外的水仙庵,把香炉放到井台上,焚香祭拜,以寄托对金钏的思念之情。

  鸳鸯是一位有情有义、心地善良、言谈爽利、办事老练而性情刚烈的丫鬟,但她却难逃淫欲的逼迫,最后只能以死抗争。第四十六回写昏庸的邢夫人受贾赦之命劝说鸳鸯做贾赦小妾,在邢夫人看来,给贾赦做小妾可以满足鸳鸯“素日心高智大”的心愿,“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就成了主子,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想到鸳鸯对此嗤之以鼻,她对平儿说道:“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 乐得干净呢!”

  贾赦不死心,又让鸳鸯的哥哥来劝,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当着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的面,向贾母哭诉,表示“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 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说完,便从袖内拿出剪子,打开头发就铰。在贾母的干涉下,贾赦的淫乱目的没有得逞,但鸳鸯却难逃悲剧的命运。

  司棋与潘又安不顾礼教的束缚,大胆相恋,但同样逃不过严酷无情的迫害。第七十二回写司棋与姑表兄弟潘又安海誓山盟、私传表记。被鸳鸯惊散后,司棋担惊受怕,恹恹的成了大病。鸳鸯探望司棋,立身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然而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抄检大观园时,在司棋的箱子里发现了男子的鞋袜、同心如意及潘又安写给司棋的一个字帖儿。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 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 表弟潘又安拜具。”一对热恋的情人却成为众人耻笑的对象,其悲剧结局在所难免。

三、大观园内真情与痴情的幻灭

如果说大观园内众多丫鬟的纯情与烈情遭到了无情的毁灭,那么大观园内众多主人的真情与痴情则最终归于了幻灭。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仙女或名痴梦仙姑,或名钟情大士,或名引愁金女,或名度恨菩提,这些道号实际上皆对应着现实中各位女子的命运。

  《红楼梦》以细腻感人的笔墨描写了宝黛钗之间的爱情纠葛,但“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到头来不过是“声色之幻”而已。宝玉与黛玉初次见面便感到似曾相识,两人“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宝玉“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这话传入宝、黛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在经历了多次的试探、争吵、龃龉、交心之后,终于成为知己,相亲相恋,期待结为连理。然而现实却毫不留情,第三十二回写黛玉内心所思:“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小说已经交代的十分清楚,即便没有后四十回的掉包计,最终等待他们的也只能是真情的幻灭。

  作者在第五回明确指出,《红楼梦》是“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因为书中不仅写了宝玉与黛玉真情的幻灭,同样还写了宝钗对宝玉一片痴情的幻灭。宝钗时时含蓄而不失矜持地显露出她对宝玉的感情,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写宝钗主动要看宝玉佩戴的那块小小的玉石,“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 ‘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闻听此话,自然要看宝钗的项圈,认为“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使人们自然而然联想到所谓的“金玉良缘”。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写道: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宝钗清楚地意识到黛玉是她有力的竞争对手,如果想在这场较量中胜出,必须赢得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乃至袭人等上上下下人们的欢心,于是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做事谨慎又恪守礼教,认定婚姻大事完全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埋藏在心底,不敢有丝毫地流露。后四十回在家长的安排下,宝钗嫁给了已经痴傻的宝玉,她依然流泪接受。然而宝玉爱的是黛玉,选择了出家,宝钗的痴情只能以悲剧告终。“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黛钗三人一个出家,一个病逝,一个守活寡,宣告了真情与痴情的幻灭。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写众姊妹、丫鬟欢聚一堂,为宝玉过生日。妙玉虽不能参与,却悄悄送了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邢岫烟对宝玉解释说:

  “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都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她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邢岫烟话里透露出妙玉曾给宝玉送过梅花,又对宝玉表白自己乃“槛外之人”,暗示了她对宝玉的爱恋隔着一道门槛,难以实现。最终妙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其向往的纯洁爱情归于了幻灭。

  尤三姐虽然不是贾府中人,但其与柳湘莲的痴心爱情同样遭到了幻灭。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写尤三姐对贾琏和尤二姐表明自己对婚姻爱情的见解: “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尤三姐认定柳湘莲是“可心如意”之人,“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尤三姐说到做到,“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在贾琏的撮合下,柳湘莲也十分钟情于尤三姐,并以传家之宝鸳鸯剑赠予尤三姐。“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可见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一片痴情。

  然而当柳湘莲听了宝玉说尤二姐、尤三姐“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 真真一对尤物,她又姓尤”,便跌足道: “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 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尤三姐见柳湘莲反悔,也不多加辩解,毅然以雌剑刎颈自尽。柳湘莲自悔不及,恍惚之中见尤三姐向他哭泣道: “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柳湘莲在破庙中听到跏腿道士一番话后,也“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两人的这段痴情以悲剧告终。

四、《红楼梦》对尊情思潮的反思

滥情和淫情归于破灭,人们不难理解与接受; 但纯情、烈情、真情、痴情也统统归于毁灭或幻灭,就值得认真玩味思索了。要想寻求其答案,还应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十六字入手。这十六字的逻辑关系十分清楚,即“空”是起点亦是终点。尽管“色”“空”两字之间有一“情”字,但“色”仍是“情”的载体,最终与万物一样仍归于“空”。然而终点的“空”与起点的“空”又有所不同,终点的“空”乃真实而痛苦的情感经历后所悟出的“空”,因此更为深刻,更为感人,更具有时代的色彩和悲剧的意蕴。

  曹雪芹对“情”所做出的“悟”,是对晚明李贽、汤显祖、公安三袁、冯梦龙等为代表的尊情思潮的反思。李贽( 1527—1602) 倡导绝假纯真、真情实感的“童心说”。所谓“童心”,即指人的“初心”。因为孔孟之道的“道理闻见”日益增多,遂使童心丧失,必须把这些“道理闻见”从人心中排除出去,才能恢复童心。所谓“童心”,又指人的“真心”。他说: “不必矫情,不必违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李贽之后,汤显祖( 1550—1616) 提出“至情说”,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随后“公安三袁”的代表人物袁宏道( 1568—1610) 提出“性灵说”,强调文学创作要抒发真性情。紧接着冯梦龙( 1574—1646) 提出“情教说”: “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这些都是“童心说”的继承与发展,对晚明之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乎成为小说戏曲的固定模式。

  曹雪芹受到晚明尊情思潮的影响,因此他重视“情”的价值,在《红楼梦》开头就说“大旨谈情”。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对林黛玉的痴情,对众姊妹、众丫鬟的至情,乃至于对世间万物的“情不情”,是那么执着纯洁无私。难怪脂砚斋评语称其为“情痴之至文”( 己卯本第十八回批语)、“欲演出真情种”( 戚序本第五十七回回前批语)。作者对情与淫的界限把握得非常准确严格,对于真情给予了由衷的赞美,对于滥情则给予无情的讥讽嘲弄。因而脂砚斋不无感慨地批道:“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 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到情地’,岂非一篇尽情文字? 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 戚序本第六十六回回前评)但曹雪芹对“情”的认识又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和把握。较《红楼梦》略早的两部传奇《长生殿》和《桃花扇》,都表现着深沉的历史反思,与清初启蒙思潮息息相通。两部剧作在尊重情爱的同时,把国家兴亡摆在了个人的情爱之上。《红楼梦》的动人之处、深刻之处同样如此,它不仅仅热情讴歌了纯情、烈情、真情、痴情; 果真如此,它也不过是第二部《牡丹亭》罢了。它的最伟大处乃在于宣告了真情的毁灭,向世人宣告“有情人难成眷属”,也就是脂砚斋指出的,“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 甲戌本第八回批语)。作者由情悟空,悲悼的是自己美好理想的毁灭。“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太虚幻境中的这幅对联道出了作者的内心情感。肯定真情、追求至情,却又不能不承认它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法实现,于是就使《红楼梦》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值得指出的是,这种美好情感毁灭的原因,不仅仅是封建礼教、封建专制摧残的结果。假若仅有外来的压力,最起码宝玉是不会屈服的。他在遭到一番痛打后,仍表示“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便是明证。最让宝玉感到痛心的是,他所尊重、体贴、同情的姊妹、丫鬟们对他也不理解。第二十二回中,宝玉出于好意调解湘云与黛玉之间的纠葛,谁知却遭到了两人的抢白。于是他“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宝玉尊重女性的泛爱意识的确出于真情,却又很难让人接受和理解。再如第五十七回,宝玉看紫鹃穿得少,“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结果却招致了紫鹃的一顿指责: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自己的真情竟然不能被视为知音的人所理解,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悲哀的吗? 宝玉因而心灰意冷,打破情关,由情悟空,也就势在必然了。

  不仅滥情、乱情、淫情归“空”,甚至于美好的情感也同归于“空”,遂使《红楼梦》色空之“空”,具有人生哲理层面的意义。尽管曹雪芹没有完成全书,但从前面的叙述描写中,已不难见出它的“空”乃是“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属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一类。这里没有善恶报应,也没有轮回转世。宝玉的遁入空门是对烦恼、欲望、生死统统断灭的涅槃,他的肉体生命虽然仍存,但他的烦恼欲望已彻底死亡。他领略了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也尝尽了“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滋味,最终不过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种人生的大彻大悟使《红搂梦》成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红楼梦》之所以对“情”有以上的反思,与作者所处的时代和创作心态密切相关。曹雪芹生活于18 世纪,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已经对晚明异端思潮的空谈心性提出了质疑,所谓的康乾盛世只不过是封建社会回光返照的末世繁华,康、雍、乾三朝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对新生的文化因素的打击和压制,都深深触动着曹雪芹,才使他能够创造出贾宝玉这一特定时代的具有叛逆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曹雪芹目睹了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使他能够及时从梦幻中醒来,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如梦的悲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倾尽心力为那些闺阁女子昭传,但她们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不幸的一生,所谓“怀金悼玉”“千红一窟( 哭) ”“万艳同杯( 悲) ”,即是此意。《红楼梦》还寄寓着作者“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身世感叹,“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正是曹雪芹对人生的这种彻悟,这一切内外条件促使他对“情”有了上述的反思。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6、68、123、71、81、160、813、815、588、596、411、69、933、982、584-585、589、939、396、398、424、113—114、385—386、527—528、798、826、833、835—836、837—838、226、715、831、123、293—294、716 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及脂砚斋批语,均据该版本。

  ② 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年版,第297 页。

  ? 李贽《失言三首》,《焚书》卷二,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82 页。

  ? 汤显祖《牡丹亭题词》,《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 页。

  ? 冯梦龙《情史·序》,朱一玄编《明清小说资料选编》,齐鲁书社1991 年版,第113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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