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同一题材被不同作家反复沿用,以创作形式重新阐释,这一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较为突出。王昭君故事,每为作家关注,而立意往往有别。《红楼梦》中既写薛宝琴、林黛玉咏王昭君诗,又引王安石、欧阳修诗,个中见出曹雪芹对于王昭君故事之态度及倾向性,反映出作者对于历史与政治之思考。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重要现象,即同一题材被不同作家反复沿用,以创作形式重新阐释,王昭君故事乃其中较突出者。作为白话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中既有薛宝琴、林黛玉咏叹王昭君诗,又引王安石、欧阳修咏王昭君诗句;如此构思,不仅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展示人物思想、性格,也隐约透出曹雪芹对于王昭君故事的态度及倾向性。以下即对此问题略陈管见,请大家指正。
一
王昭君事迹,始见于《汉书》,一见于《汉书·元帝纪》: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二见于《汉书·匈奴传》: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汉元帝竟宁元年,即公元前33年,改元为竟宁,显然与赐王昭君于呼韩邪单于和亲有关。汉成帝建始二年,即公元前31年,可知王昭君出塞第三年,呼韩邪单于去世;依胡俗,王昭君复嫁复株累若鞮单于。《汉书》记载王昭君事迹颇为简略,仅称其“良家子”,她在匈奴的生活,只交待了奉旨、依俗的两段婚姻,至于王昭君远嫁胡地,她本人态度究竟如何,未有明确交代,所谓“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见出王昭君是被“赐”予匈奴、意在“和亲”。不过,《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述了《汉书》未载的信息: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后汉书》记载了王昭君籍贯,而名、字与《汉书》载述不同,且汉元帝赐呼韩邪单于是“宫女五人”,王昭君仅其中之一;尤值得注意的是,《后汉书》载“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主动请求远嫁和亲,点明“悲愤”心态与主动“求行”之举;元帝于“临辞大会”始见昭君美貌,“大惊”而“意欲留之”,终因“难于失信”“遂与匈奴”。正史所载王昭君事迹,颇富有传奇性,而无论在国或在家,抑或个人层面,王昭君故事均有可歌可咏可叹之处;因而,后世文人每每书写、咏叹之,也就不难理解了。
作为出色的小说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乏对历史之反思,而王昭君故事,乃其中之一。《红楼梦》中直接歌咏王昭君诗有二处:其一,《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叙薛宝琴以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其七《青冢怀古》: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青冢,即王昭君墓;所谓“樗栎”,樗,即臭椿,栎,即柞树,古人认为这两种树不能成材,故常以之喻无用之人;薛宝琴诗中“樗栎”,学界一般认为指汉元帝。其二,《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叙林黛玉因“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遂“择出”西施、虞姬、明妃、绿珠、红拂,作五首诗“以寄感慨”。其《明妃》曰: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即王昭君,因避晋司马昭讳,改“昭”为“明”。“出汉宫”,指昭君出嫁呼韩邪单于事。所谓“畀画工”,出自葛洪《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
这一载述,是否属实,难以断定,而后世学者、文人往往采之,林黛玉《明妃》诗即采此。所谓“予夺权何畀画工”,显然是指责汉元帝昏聩了,这与《青冢怀古》以“樗栎”喻元帝无能,意思大致相同。
而有意味的,是薛宝钗对于林黛玉《明妃》之评论: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薛宝钗对于不少问题的看法,异于林黛玉,但她对林黛玉《明妃》诗则表示赞同,称其“命意新奇”“别开生面”。尤值得关注者,是薛宝钗引王安石、欧阳修咏王昭君诗,称王、欧阳二人“各出己见,不与人同”,实含赞扬之意。我们且看王安石作于嘉佑四年(1059)的《明妃曲》,其一: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主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王安石咏王昭君诗,在当时反响较大,和者有欧阳修、梅尧臣、司马光、刘敞等,王诗与其他和诗,传颂一时。欧阳修和王安石《明妃曲》有二首,《再和明妃曲》云: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薛宝钗评论所引诗句,即出自此。《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叙林黛玉掣了一签:
王积薪手捻一粒黑玉棋子停了下来,一张白玉般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半晌抬头对星雨道:“那夜月光入户,照在床枕边,徘徊转移,有一刻就停留在她的脸上。”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莫怨东风当自嗟”,即出自《再和明妃曲》。可见,曹雪芹对于王安石、欧阳修咏叹王昭君诗颇为关注。这些叙写、交待,成为我们审视曹雪芹对于王昭君故事所持态度与倾向性的重要窗口。
二
在历来咏王昭君的诗中,王安石的《明妃曲》格外引人注目。作为北宋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王安石的言行在当时和后世均不乏争议;史载王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他对于王昭君故事的议论、所持观点,每为人指责。我们先看《明妃曲》其一,诗从昭君“初出汉宫时”起笔,极写昭君之美:“泪湿春风”、鬓角低垂、“低徊顾影”……昭君之美竟致汉元帝不能自持,遂怪“丹青手”,竟杀毛延寿!王安石对此事的态度是鲜明的,所谓“意态由来画不成”,指出元帝以画取人实乃荒唐,杀毛延寿更属“枉杀”!这就把批评的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对于王昭君,诗中充满同情、慰藉,所谓“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直言昭君自知远嫁胡地,永无回还之日,而眷恋故土、眷眷于汉之心不移,“着尽汉宫衣”即道出昭君心迹;远嫁胡地,风俗、人物迥异,昭君之落寞、思乡情浓可以想见,而家人的“好在毡城莫相忆”,既是安慰、也夹带着悲怆与无奈;诗以“长门闭阿娇”事收束,引发出“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感喟;阿娇,即汉武帝陈皇后,据《汉武故事》载:
(胶东王)数岁,长公主嫖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这就是汉武帝刘彻(初封胶东王)金屋藏娇典故。建元元年(公元前140),汉武帝立陈阿娇为皇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女巫楚服等教陈皇后祠祭厌胜,挟妇人媚道,事觉,上使御史张汤穷治之。汤深竟党与,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乙巳,赐皇后册,收其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陈皇后居长门宫情形,司马相如《长门赋》序有交代:“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那么,对于陈皇后而言,人生的得意与失意,也不过是十年间的事情。王安石藉陈皇后之事,感慨人生失意,地不分南北东西,这就将人生失意问题深化、也泛化了!
再看《明妃曲》其二,诗从昭君“初嫁与胡儿”起笔,极写胡人迎娶昭君礼仪之隆重,这与在汉“入宫数岁,不得见御”形成强烈对比;然虽有“毡车百两”相迎,昭君内心不免哀伤,内心的哀苦欲语竟无处倾诉,只能借弹琵琶以传心声;手弹琵琶劝“胡酒”,目送飞鸿系“塞南”;那哀怨的琵琶之声,动人心魄,随行的汉宫侍女听了,暗自垂泪;沙上行人听了,驻足回首……诗抒写至此,转向议论:“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若就王昭君在汉入宫数年而不得见御,入胡而“毡车百两”相迎言,说胡恩深而汉恩浅,大致是实情;而“人生乐在相知心”,亦不违于人情事理;然王安石这一议论,每招致苛责、诘难。罗大经《鹤林玉露》称:其咏昭君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其视白乐天“黄金何日赎蛾眉”之句,真天渊悬绝也。……似此议论,岂特执拗而已,真悖理伤道也。
罗大经显然不满王安石议论,乃将此问题上升到封建纲常层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一子部杂家类五论罗氏《鹤林玉露》曰:大抵本文章之士而兼慕道学之名,故每持两端,不能归一。然要其大旨,固不谬于圣贤也。
所谓“慕道学之名”“固不谬于圣贤”,一定程度上道出罗氏持论不乏“道学”气息之原因,因而他激烈批评王安石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罗氏抨击王安石,不惟思想原因,又兼有政治因素,《鹤林玉露》称:王荆公新法烦苛,毒流寰宇,晚岁归钟山,作《放鱼》诗云:“物我皆畏苦,舍之宁啖茹。”其与梁武帝穷兵嗜杀,而以面代牺牲者何殊?余尝有诗云:“错认苍姬六典书,中原从此变萧疏,幅巾投老钟山日,辛苦区区活数鱼。”
称王安石变法为“毒流寰宇”,足见罗氏对于新法之不满、乃至痛恨。《鹤林玉露》又载:王荆公年少,不可一世士,独怀刺候濂溪,三及门而三辞焉。荆公恚曰:“吾独不可自求之六经乎!”乃不复见。余谓濂溪知荆公自信太笃,自处太高,故欲少摧其锐,而不料其不可回也。然再辞可矣,三则已甚。使荆公得从濂溪,沐浴于光风霁月之中,以消释其偏蔽,则他日得君行道,必无新法之烦苛,必不斥众君子为流俗,而社稷苍生将有赖焉。呜呼!岂非天哉!
濂溪,指周敦颐,北宋理学家,也是宋代理学的开山者;罗大经认为王安石未入周氏门下,不得“沐浴于光风霁月之中”,乃有新法之烦苛,遂发“岂非天哉”之叹,自属臆断,而个中反映出的对于新法的诋毁,则是一贯的。罗氏称扬白乐天,将白氏之诗与王安石诗比较,自然因白氏诗中流露出昭君眷恋元帝之意。且看白居易《王昭君》其二: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诗叙昭君对将回汉廷复命的使者寄语元帝:何日“赎蛾眉”?其迫切之情跃然纸上;又对使者言:若皇帝问“妾”姿色,不要说不如当日在汉宫时啊!这就把昭君对元帝的眷恋之情娓娓道出。罗大经欣赏的,是白居易表现的昭君对于元帝的忠与恋,强调即使“心不相知”,臣也不可“叛其君”,妻也不可“弃其夫”,极力维系封建纲常。对于王安石称“汉恩自浅胡自深”,明代瞿佑亦加反驳,《香台集》之“昭君出塞”曰:独抱琵琶泪洒襟,胡恩宁比汉恩深。他年塚上青青草,绝类吴(虞)姬一片心。
瞿佑以昭君抱琵琶“泪洒襟”,言其对汉情深,从而直接否定胡恩比汉恩深;又以虞姬事项羽故事,说明昭君对元帝“一片心”。《史记·项羽本纪》正义引《楚汉春秋》载虞姬和项羽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后人遂衍成虞姬自刎于楚帐故事,以示虞姬对项羽之忠;瞿佑称昭君塚上“青青草”,“绝类虞姬一片心”,意在强调昭君对汉元帝之忠,以瓦解、颠覆王安石诗旨。可以说,作为思想家,王安石对于王昭君故事的独立思考、书写,超越流俗,也因此而招致一些卫道者的攻击、责难。
而在诸多和王安石《明妃曲》诗中,欧阳修之作乃佼佼者;尤其是《再和明妃曲》,与王诗相映成趣。欧阳修这一首和诗,围绕汉元帝、王昭君二人而展开,诗称“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实是指责元帝无能,这与王安石称“当时枉杀毛延寿”,其实无二;欧阳修由此一事而发议论:“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也就是说,在耳目所及的后宫尚且发生这类事,元帝被蒙蔽而不察,那么,何谈制服万里之外的夷狄呢?而对于王昭君,欧阳修既赞其“绝色天下无”,又慨叹“红颜胜人多薄命”,最终表现出同情与无奈——“莫怨东风当自嗟”。因而,欧阳修的和诗,在批评汉元帝及对王昭君态度上,与王安石所持观点基本一致。当然,王安石就王昭君故事所作的思考,有些议论更富哲理性,这是欧阳修所未达到的;如“人生失意无南北”“人生乐在相知心”,其意义已超越了王昭君故事本身。而就《红楼梦》言,曹雪芹重笔摹写的宝黛爱情,岂不就是追求“相知心”吗?
自西晋石崇作《王明君辞》以来,咏叹王昭君之作代不乏见。曹雪芹独关注王安石《明妃曲》及欧阳修和诗,显然不是偶然的;尤其在王诗为人诘难、攻击的情形下,《红楼梦》通过薛宝钗之口,论作诗应“善翻古人之意”,不“随人脚踪走去”,赞扬王安石、欧阳修咏王昭君诗“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这种叙述、阐述,本身即已流露出相关立场。
三
我们再看《红楼梦》中薛宝琴、林黛玉咏王昭君诗。关于薛宝琴《青冢怀古》如何解读问题,因小说中叙述道:“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于是清代评点者们遂将精力放在猜测宝琴十首怀古绝句究竟所隐何物上,周春《红楼梦约评》称:“第七《青冢怀古》,拟猜枇杷。”徐凤仪《红楼梦偶得》称:“《青冢》似隐墨斗。”王希廉《红楼梦回评》称:“《青冢怀古》似是匠人墨斗。”等等。但是,这种文字游戏是否真的符合作者之意呢?——似乎未必合于作者之旨。小说明确叙述道:“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这似乎暗示:猜谜,不是解读怀古诗的方向,因为《红楼梦》叙事“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以不必胶柱鼓瑟,囿于猜谜游戏。事实上,清代评点者们对于自己所猜怀古诗所隐之物的正确性、可信度,评点者本人也表怀疑,周春即称:“新正无事,试为一猜。当日大家所猜皆不是的,恐我所猜亦未必是也。安得起诸美人而问之?”因而,我们不必陷入猜谜这一“迷途”。那么,究竟如何理解薛宝琴怀古诗?目下学界论者们意见不一、阐释不同。笔者认为,理解怀古诗,最基本的一点,还是要回归怀古诗文本,理清怀古诗文本显现的意思、旨意,尤其对于所叙历史人物、事件所持的基本态度、观点等,——而个中不能不渗透着曹雪芹对于相关历史、政治问题的思考、认识、倾向性等。具体而言,怀古诗涉及赤壁、交趾、钟山、淮阴、广陵、桃叶渡、青冢、马嵬、蒲东寺、梅花观(后二者乃小说、戏曲中虚构产物,非关史实,真真假假,正乃《红楼梦》叙事本色)等,有实有虚,实者在地理上分属不同区域;那么,如何将这些不同地区的古迹、传说及这些古迹所涉及的历史人物、事件巧妙地贯穿起来,这是需要精心设计的。曹雪芹乃设置身世经历独特的薛宝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这样,以薛宝琴所历各省古迹、传说为题,写出十首怀古诗,就显得自然而不突兀了,明以“内隐十物”相标榜,自不失为一种叙事策略。而我们不应忽略的,是怀古诗隐含的对于历史与政治的思考、认识、态度等。且看《青冢怀古》,“黑水茫茫咽不流”,首句起兴,黑水,即黑河,《大清一统志》载:“王昭君死,葬黑河岸,朝暮有愁云怨雾覆塚上。”茫茫黑水,哽咽不流,引发下句“冰弦拨尽曲中愁”,极言昭君之愁与怨;“汉家制度诚堪叹”,明言汉元帝和亲做法实可悲,可叹;最后以“樗栎”喻汉元帝无能,嘲讽元帝昏庸,当羞愧万古。所谓“曲中愁”,似将王昭君命运理解为悲剧,而根源当然在汉元帝了!
关于《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真伪问题,学界存有争议。在《红楼梦》早期抄本中,六十四回存无情况不一:庚辰本、己卯本缺,戚序本、梦稿本、蒙府本、甲辰本等存,而文字各有出入;程伟元、高鹗在《红楼梦引言》中称:“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本,其中不免前后错见。即如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这里虽仅指出六十七回,实际上“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的情况还有,六十四回即属此种情况;因而,学界论者对于六十四回、六十七回是否为曹雪芹原作,看法不同。笔者倾向于六十四回为原作,一者早期抄本如戚序本、蒙府本等有此回,二者有的抄本缺此回,或许与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有关,也可能与早期传抄所致有关。那么,仅就王昭君故事而言,六十四回中林黛玉所作《明妃》诗,与五十一回中薛宝琴所作《青冢怀古》,在对王昭君、汉元帝的态度、认识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试看《明妃》之叙写,诗先写昭君出汉宫时“绝艳惊人”之美,继之慨叹其“红颜命薄”,最后发表议论、表明立场——“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因而,《明妃》诗文本显示的涵义,不外两方面:一者叹王昭君“红颜命薄”,一者斥责汉元帝;所谓“红颜命薄”,也将昭君命运理解为悲剧,斥元帝“予夺”之“权”“畀画工”,意在凸显元帝之昏聩,故其旨意与《青冢怀古》实乃一致。
林黛玉自言五美吟是因“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遂“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这表明,五美吟是有感而发,有所寄寓的。因而,相较于薛宝琴怀古诗,五美吟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写作者林黛玉的情感、思想;换言之,五美吟对于刻画黛玉性格、展示其情感、思想,实有重要作用。譬如,《西施》咏叹“一代倾城”西施虽美,却已随流水浪花逝去,东村“效颦”女虽丑,却能活到白头——“头白溪边尚浣纱”;黛玉此时已“抑郁致病”“病体恹恹”,虽与宝玉“情投意合”,却已预感到病体难支,故悲哀之情难掩;因而,感喟西施命运之不幸,又何尝不是叹息自己寄人篱下之不幸命运?《虞姬》将黥布、彭越与虞姬的命运归宿作比较,鄙薄反复无常、苟求一时富贵、“他年”“甘受”醢刑的“黥彭”,称扬虞姬“饮剑”“楚帐中”的选择;宁可如虞姬般壮烈地死,不愿如黥彭甘心得到屈辱下场,这与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追求,庶几暗合。《绿珠》叙写石崇虽并不真正看重绿珠,却获得绿珠的真情;孙秀逼迫石崇索要绿珠,绿珠甘愿为石崇自投于楼下而死;绿珠为所爱的人而死、以身殉情,黛玉又何尝不是为所爱的人而哭、而笑,乃至于为情而死?《红拂》赞红拂女慧眼识英雄,不恋权势,离开“尸居馀气”的杨素;不畏礼法,主动投奔布衣李靖;大胆追求自由生活、理想婚姻,不为礼法“羁縻”,岂不与黛玉之愿望相近?——而《明妃》嘲讥元帝“予夺权何畀画工”,某种意义上讲,也是黛玉自己命运不愿受人摆布心理的折射。
薛宝钗评论《明妃》等诗称:“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这一评论,用于评《青冢怀古》,似亦无不可。那么,从上文对《明妃曲》《再和明妃曲》分析,不难见出,薛宝琴《青冢怀古》、林黛玉《明妃》诗之旨意,基本承袭了王安石、欧阳修咏王昭君诗之旨意;这又从另一角度见出曹雪芹对王安石《明妃曲》、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之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隐含着对王昭君故事之倾向性。
关于薛宝琴、林黛玉咏王昭君诗中反映的“哀怨”“红颜命薄”问题,似有必要作以申辩。书写昭君出塞而心怀“哀怨”之意,追溯源头,当推石崇之作了。且看《王明君辞并序》: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文帝讳,故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序所谓“琵琶马上作乐”,本“公主嫁乌孙”事,石崇因之称“送明君”,“亦必尔也”,乃是推测之辞,后人遂以实之。那么,石崇所写昭君辞,全篇沉浸于“哀怨”之中:昭君和亲途中“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到达匈奴后“默默以苟生”“积思常愤盈”,叹息“今为粪上英”“远嫁难为情”;问题在于,石崇如此叙写,是否合于王昭君远嫁之实?是否合于王昭君和亲之本意?这是大可质疑的。据《后汉书》载,王昭君是主动请行和亲,那么,她对于远嫁的命运、归宿,自当有所考虑;事实上,王昭君远嫁和亲,在当时有助于汉、胡和平相处,自有其历史功绩。石崇其人,仰慕权势,迷恋富贵,他与潘岳等人攀附、谄事贾谧,在当时即为人鄙视。据《晋书·潘岳传》载:“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而《晋书·石崇传》载:“广城君(案,即贾充继室郭槐,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之母,贾谧外祖母)每出,崇降车路左,望尘而拜,其卑佞如此。”又载:“尝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像,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甕牖哉!’”可见石崇丝毫不掩饰对于功名富贵的艳羡,追求;因而,这样一个追求权势与富贵的人,未必能够理解王昭君主动远嫁和亲之心!石崇之作对后世昭君故事书写影响较大,后来作家咏叹昭君故事,不乏沿袭《王明君辞》“哀怨”之旨者,写作者既不求甚解,乃至以昭君故事比况、隐喻当时的社会现实与政治,这就难言是否理解王昭君问题了。
据《汉书》《后汉书》载,王昭君先嫁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去世后乃依胡俗复嫁复株累若鞮单于;复株累若鞮单于则是呼韩邪单于与大阏氏所生子,这对于深受儒家道德伦理观念影响的文人而言,昭君复嫁呼韩邪单于之子难以接受,遂有对昭君不恭之辞。譬如,托名牛僧孺撰《周秦行纪》,以第一人称手法,叙述“余”贞元年间举进士落第,将归宛叶,过鸣皋山,日暮失道,入汉文帝母薄太后庙;薄太后召坐,言:“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遂呼汉高祖戚夫人、王嫱见“余”,又命迎杨贵妃、潘淑妃与“余”相见;既而太后命进馔,进酒加乐,于是各赋诗言志,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别有善笛女子,乃绿珠,潘妃养作妹,故与潘同来。小说继之叙述: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成长,固不可,且不可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宜负也。”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急,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弟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
如此叙写,对于王昭君之歧视、不恭,显而易见;个中原因,就是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弟单于妇”,无贞节可言。关于《周秦行纪》作者,或以为是韦瓘,他托牛僧孺之名,意在攻讦、构陷僧孺,事涉牛、李党争。毋庸讳言,《周秦行纪》格调不高,而昭君伴寝情节,正反映出构撰者的轻薄。与此比较,《红楼梦》对于王昭君之书写,则别具一格。试看《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叙述: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
如此叙述,颇有意味:以草木而写人,含蓄而不乏意指性。将王昭君冢上草与孔子庙前桧、坟前蓍,诸葛亮祠前柏,岳飞坟前松并列而论;虽有“大”“小”之分别,然正面肯定王昭君和亲之功绩,可谓不言而喻。——这与那些囿于儒家道德伦理观念,以所谓贞节问题苛责王昭君的文人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注释①②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7、3803、3806—3808页。③ 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41页。④⑤⑥⑧[11][23][27][28][30][33][40]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88、688、892、893、872、686、690、10、682、890、1082—1083页。⑦ 葛洪《西京杂记》(古小说丛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页。⑨ 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10册)卷五四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503页。⑩ 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6册)卷二八九,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6页。[12] 脱脱等撰《宋史·王安石列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550页。[13] 鲁迅辑录《古小说钩沉》(清末民初文献丛刊),朝华出版社2018年版,第337页。[14] 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卷第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页。[15]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12页。[16][18][19] 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6、80、84—85页。[17] 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47页。[20] 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148页。[21] 瞿佑撰,乔光辉校注《瞿佑全集校注》(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22] 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22页。[24][25][26][29]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71、576、619、571页。[31] 永瑢等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第四七六册《钦定大清一统志》卷一百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62页。[32] 曹雪芹著,陈其泰批校《程乙本红楼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4页。[34]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42—643页。[35][36][37] 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04、1006—1007、1007页。[38]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八九,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019—4020页。[39] 参见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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