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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的“忘情”追摄摹写*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5685
侯小丽 石中琪

  内容提要:在《红楼梦》中,“忘情”是迄今尚未引起学者充分关注的一种特殊之“情”。这种“情”往往发生于顷刻,发自人物情不自禁的自然流露。从情的层面讲,它包括不经意忘情、冲动忘情、悖礼忘情等,并赋予人物以个性和价值判断。从美的层面看,它“最富孕育性”,传示出“情理映照”特点。作者追摄摹写“忘情”,常付诸隐笔、曲笔。通过对其二律背反的情理之辨,我们可以深入体味“忘情”表象与“真情”内里融合之妙。

  以“大旨谈情”著称的《红楼梦》除了包含着家国、伦理、男女等各种各样的情,还有一种发生于顷刻、发自人物因不经意、冲动或悖礼的“忘情”。对这种伴以痴、呆、傻等忘情形态的自然流露之“情”,作者常常以“追魂摄魄”之笔及时予以捕捉,并加以较为细致的摹写。在追摄摹写过程中,作者善以隐笔注此写彼,传达出真情至味;以曲笔翻转,营造神理和天道合一的审美境界,读来耐人寻味。对这种“忘情”追摄摹写,尽管脂砚斋、陈其泰、王伯沆等名家评点均有所触及,但在以往看似全覆盖的《红楼梦》情感研究中,它还是不经意地被忽略了。因而,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番填补性的探讨。

一、作者善于追摄人物忘形失态的“忘情”顷刻

“情动于衷而形于外”,人之“忘情”常常会表现为顷刻间的“忘言”“忘象”等忘形之态。《红楼梦》中的“忘情”摹写“不俗不漏更不相犯”,有不经意忘情、冲动忘情和悖礼忘情等。

  在小说中,不经意忘情摹写用墨最多的人物,当数贾宝玉。第二十三回写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庚辰旁批:“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宝玉之“忘情”,自非取笑意,“忘情”之下,竟以张生自居,并情不自禁地“忘言”把黛玉比作崔莺莺,巧借《西厢记》(小说中作《会真记》)曲词以表达爱慕之心。第二十六回,宝玉看望黛玉,“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甲戌旁批:“无一丝心迹,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进入潇湘馆的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对此,甲戌旁批:“用情忘情,神化之文。”作者在借宝玉的耳朵追摄到黛玉这一“忘情”顷刻后,继续写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对黛玉的这番“红了脸”的“忘情”,作者是通过其“幽情”掩饰“忘象”的方式传达的。接下去,宝玉在紫鹃周到的服侍下,又不免兴致勃勃地脱口而出:“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再一次拿《西厢记》唱词表白对黛玉的感情。对此,庚辰旁批:“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庚辰眉批:“方才芸哥见所拿之书一定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针对发生在宝玉和黛玉之间的这段潇湘馆故事,小说文本和评点共用了六个“忘情”,道出了二者情感之态。在这一场场“忘情”中,宝玉几次借用当时被冠以“淫词艳曲”的《西厢记》倾诉衷情,这样的表白虽是“真正无意”的真情流露,却是极为轻薄的“乱行”。黛玉虽知其情真,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值得体味的是,宝玉“忘情”于黛玉是真痴爱的“意淫”,而“忘情”于宝钗则有几分“皮肤滥淫”的成分。第二十八回发生了一段宝玉忽然“忘情”于宝钗的故事: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从情感层面上看,此为小说中宝玉第一次“忘情”于宝钗。对此,甲戌旁批:“忘情,非呆也。”戚序总评则曰:“世间最苦是痴情。”甲戌回末:“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与黛玉相比,宝钗呈现出“妩媚风流”的审美格调。宝玉对宝钗的体态之美是不由自主的非常喜欢,因而“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意为自此以后,宝玉还屡屡对宝钗的魅力“忘情”。当然,除了这种爱美悦色的顷刻“忘情”,宝玉还经常“忘情”于“世间之无知无识”,即“以‘情’心来对待那一切无情、不情之人、物、事、境”。这些“累累忘情”是宝玉“打破情的世俗规定,把爱推向万物万有,把情推到不情物与不情人身上”之“情不情”的性情使然。

  小说摹写宝玉的冲动忘情尤为传神。第三十二回,宝玉见黛玉哭泣,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动手帮其“拭泪”。黛玉责问:“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这样的冲动忘情造次,还出现在黛玉动情拭泪走后,遭到误解的宝玉彻底冲动了,他错把袭人当黛玉,一把拉住道:“好妹妹……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如此直露表白,吓得袭人“魄消魂散”,慌乱之中用“中了邪”为宝玉开脱。“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胀,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作者连用一“醒”、一“羞”、一“夺”、一“跑”诸多动词,把一个意识到失态的宝玉,一个极为痴、呆、傻的宝玉摹写得惟妙惟肖,传神阿堵。然而,我们从情的发展来看,宝玉“一把拉住林妹妹”的大胆表白,是在几次借《西厢记》表露其情的基础上,情感累积不可自控的自然流露和高潮爆发。因此,宝玉的冲动之言行,便真有此情、真有此理了。晚清《小说丛话》知新主人有言:“不从误处生情,情便不深,文便不曲矣。”冲动忘情容易造成叙事之曲,使“情”的表达翻转有趣而又意味深长。

  特别要强调的是,作者写悖礼忘情,常赋以价值判断,评点者也多持伦理批判态度。宝玉、黛玉和宝钗之“忘情”,被视为小儿女“未发之情”,虽含有爱美悦色因素,但多为“意淫”之真情,即便有几分“皮肤滥淫”之情,也被归为正面的。而写贾瑞痴狂于王熙凤、贾珍厚葬秦可卿的悖礼忘情,则为“皮肤滥淫”之滥情的负面者。第十一回写贾瑞初见王熙凤,“拿眼睛不住的觑”“身上已木了半边”等“忘情”失态之象。难以理喻的是,如此痴狂“忘情”竟转变为痴心妄想。即使遭到王熙凤两次警惩,狼狈不堪的贾瑞“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在临死前,还要“与凤姐云雨一番……”及至于死,仍专诚不二。这番从“忘情”到“不能忘怀”之举,着实令人可怜、可悲、可叹!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贾珍“哭的泪人一般”,众人商量如何办理后事,贾珍竟然说:“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对此,陈其泰评曰:“秦氏初没,贾珍一则曰:比儿子强十倍,犹可言也。再则曰:长房绝灭;三则曰:尽我所有罢了。是何言欤?盖疼惜之深,匆忙之际,不觉失言,隐衷毕露。”小说以曲笔隐晦地写出秦氏人亡,身为公公的贾珍竟不顾伦理悖礼为其厚葬,这“忘情”一幕泄露了二者之间的乱伦关系。然而,这正是贾珍极度伤心处,积郁的真情不可控制的自然泄露,可见贾珍对秦氏是有真情存在的。只是从叔嫂、翁媳社会身份和伦理角度来看,这些“真情”就要沦为乱伦的负面批判了。

  相对而言,像王熙凤这样一个心机狠重的“脂粉英雄”则鲜有“忘情”之时,她睿智老练地洞悉了贾瑞的心思,时时处处对“情”加以控制,其“人情练达”表现为凭着矫情表演以自处,彰显出其为人处世的虚假与世故圆滑。从这一点看,“忘情”能否发生,关乎性格,且是人物评价的一个重要参照。

  《红楼梦》的作者写忘情,善于根据动机、身份和性格等因素追摄人物“忘情”顷刻下的失言失象之形态,来传示人物内心微妙的真情实感,赋予写人以个性和价值评判。尽管所写“忘情”有伦理评判立场,但从情感角度来说,皆与人物性情吻合。

二、“忘情”顷刻摹写“最富有孕育性”

“忘情”多以忘形为外在表象,《红楼梦》常常抓住这种动态的“形”传达人物性情,由这种“最富有孕育性”的“忘情”顷刻,我们可以感悟人物性情之深浅、真假。所谓“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乃是德国美学家莱辛在其美学著作《拉奥孔》中提出的著名美学观点,也译作“最富有包孕的片刻”,指的是最富情感内蕴,最耐人寻味,也最能引起人们想象的片刻。小说所写这种“忘情”不管缘起何种动机,“忘情”之后的人能很快恢复到“礼”的世俗常态,这是从“情”的表达层面而言的。然而,作者还通过“忘情”摹写,探究“情”背后之“理”及其不同意蕴。

  “忘情”摹写中往往寄寓某种心境。小说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众人游大观园为一石碣留题,宝玉却急不可耐,也不等贾政下令,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宝玉话前己卯夹批:“忘情有趣。”后文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此处,己卯又有夹批:“忘情最妙。”第一个“忘情”是宝玉游大观园,寄景“忘情”,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符合贾宝玉率真天然、不拘于礼的性情。作者用“等不得了”摹写出一个在父亲面前急于表现的“饱读诗书”的儒家“孝儿”形象,但又和平时宝玉“不读孔孟”“痴呆瞀乱”的一贯形象相差甚远,此为翻转“有趣”,又曰“有理”。第二个“忘情”妙在“在望”二字,以“杏帘”拟人之目“望远”,动静相间,点面结合,写出了一幅生动活泼、层峦叠嶂的山庄远景图。“在望”二字,暗合人物和环境有了双向的交流,使“人类心灵所要求的超脱解放,也可以随视线之远而导向无限之中,在无限中达成了人类所要求于艺术的精神自由解放的最高使命”,寄寓士大夫身在朝野,心在山水的附庸风雅之态,第二个“忘情”内蕴“心隐身不隐”儒家人生理想。而聪慧的宝玉看到了众人的假风雅,所以“冷笑”,此为“最妙”。

  “忘情”摹写还内蕴“入魔”和“佛心”之理。第五回写宝玉到太虚幻境,被警幻仙姑指引一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陈其泰评曰:“忘情所以入魔。”这里的“入魔”是指宝玉沉浸在“蓬莱”美境中流连忘返,又见警幻仙姑之美“应惭西子,实愧王嫱”,慕其美中,竟痴呆随她人一游,忘记秦氏。小说中“蓬莱”“警幻仙姑”是“幻景”中“幻人”,且是带有多重内蕴的母题意象,这为读者留下了多重解读的空间。第三十回宝玉看见龄官在雨里画蔷,担心她淋湿了,却没发现自己身上也湿了,走时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王伯沆批:“宝玉真是具大悲愿者。”又曰:“多情是佛心。”王伯沆化用了佛学语境从宗教哲学的高度来辨析宝玉言行,即宝玉的“忘情”其实是慈悲的“多情”。虽然“佛心”是哲学层面上的,但“真心真性”才是情的评点归旨。显然,这样的观点得到了有力的文本论证,后来,两个婆子议论宝玉又呆又傻,“时常和燕子、鱼儿、星星月亮咕咕哝哝的。”蒙府本回未评:“而宝玉千屈万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陈其泰曰:“宝玉之心,直自忘其身之非女子也。”脂批和陈其泰从心性本体即“本心”的高度,以“忘”字肯定了宝玉的万物平等有灵之“情”,暗含了曹雪芹、评点家之间在文学创作和读者接受层面价值观的一致性,这是作者对其人物塑造的偏爱,这种偏爱不仅得到了评点家的肯定,而且以儒释道通方论之评之,这为人物塑造内蕴了另一种哲理思辨。

  不论是从“情”的层面讲,还是从“理”的层面看,“忘情”追摄摹写具有共同的特点:都是顷刻的且片刻即逝,都是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都具有值得发掘的多重内蕴。

  从叙事时间来看,宝玉“忘情”于黛玉仅是借用《西厢记》表达顷刻,贾珍“忘情”于秦可卿仅是“匆忙之际”,宝玉“忘情”于太虚幻境仅是一觉而已……这是“忘情”作为叙事时间的短暂持续。通过人物“忘情”顷刻,可以发现人物在“礼”的状态下不曾表露的真情,通过这一矛盾反差探究人与情、人与伦理、人与“儒释道”等复杂、悖论、通达的关系和内蕴多义的解读,这是“忘情”作为叙事的时间景观。杨义认为叙事是时间的艺术,因为“时间意识一头连着宇宙意识,另一头连着生命意识”,显然,“忘情”顷刻是作者的匠心构思。这种匠心构思的“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顷刻”普适于一切艺术和文学创作,同样可用以解读这种“忘情”顷刻摹写的真意。

  概而言之,《红楼梦》中的“忘情”追摄,成为小说文本中叙事速度快,而叙事密度大的“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顷刻”。其“孕育性”不仅有助于传达当事人之真情,还出乎其外,让读者产生丰富的阅读联想。如宝玉借用《西厢记》曲词“忘情”地对黛玉倾诉,黛玉虽知其情真切并也“心动神摇”,“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但仍用“欺负”“哭泣”来回应,这是为何?从这一“忘情”顷刻摹写,我们深知宝玉借用《西厢记》这一当时被视为“淫词艳曲”的文学来表露衷情,是情不自禁的。从世俗伦理来看,这是极为轻薄的言行,也和讲究“媒妁之言”的礼法相悖。黛玉所发出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心声,一旦被宝玉窥见,就成为失态之举。痴傻的宝玉不仅没有及时帮其掩饰,反而顺势直白表露衷情。作为闺阁敏感小女儿心态的黛玉,感念其情真但又无法直接回应,万般柔情如鲠在喉,却只能“怔怔的瞅着他”“眼中泪只流下来”。从宝玉一表、黛玉一拒的曲折婉转的情感戏里,可以追因身处环境中的人,其背后的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忘情”表象便具有了富有“情理”的多义内蕴。

  当然,我们还可以根据这一“孕育性的顷刻”,追溯人物“前一顷刻和后一顷刻”行为发展轨迹。如从贾珍对秦可卿的忘情悖礼厚葬,可以窥见贾珍对秦可卿是极为真情的,并解密后来焦大口中“爬灰”所指。再如从宝玉“忘情”宝钗,可以得知黛玉为何对宝玉的感情屡屡多疑,且其死后宝玉为何能开始能接纳宝钗。《红楼梦》通过各种“忘情”其表与“真情”其里的映照,增加了人物和文本意蕴的张力,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意义阐释空间,激发了读者探究其内在意蕴的好奇。

三、“忘情”顷刻摹写显示出作者的叙事神理

《红楼梦》中的“忘情”摹写显示出作者某种匠心独运的叙事“神理”。“神理”作为文学批评中常用的理论术语,本指神妙莫测的天道,应用在小说批评中,有“人物内在精神塑造、作家用笔和精妙的文心、读者鉴赏高超的思辨能力和独特的见解等多重结构意义”。

  第一,作者借追摹“忘情”顷刻形成冷热相间、一动一静的叙事神理。小说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忘情”于宝钗这一情节,并非无端而起。宝玉先是“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从这一句话来看,宝玉只是“忘情”于“雪白酥臂”,并不关心它是不是长在宝钗身上,反而更希望长在黛玉身上。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宝玉“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显然这是宝玉“忘情”宝钗的叙事“弄引”之一,这一“再看看”不要紧,引发了宝玉“忘情”宝钗的高潮。“忘情”中的宝玉忘了接宝钗的串子,然后怔了,看似一静一冷。然而,脂批已指出,宝玉的“忘情”其实“非呆”,暗指宝玉沉迷于宝钗之美的内心活动是激荡激动的,这是一动一热。显然,这样的“忘情”导致了两个叙事“獭尾”。其一,发现宝钗之美的宝玉,以后将“累累忘情”于宝钗。其二,看见如“呆雁”的宝玉和“不好意思”的宝钗,黛玉便更疑心了。这段文字正是“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在小说第九十一回,二玉在探讨宝钗之病时,黛玉说宝玉“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张子梁《评订红楼梦》:“(黛玉)且疑其不忘情于宝钗,又责其钻入魔道,以奚落之。”张新之《妙复轩评〈石头记〉》:“此见宝之不能忘情于钗,乃黛之所不能不虑者,故为谈禅发端。”同时,王希廉指出黛玉之病是“因疑多情切”所致,最大的病根便是“宝玉累累忘情宝钗”。作者写“忘情”有“弄引”,有“高潮”,有“獭尾”,隐笔伏线,情节余波荡漾。作者追摹“忘情”,有动静有冷热,有张弛有缓急,意味悠长,此乃叙事用笔神理之一。

  第二,作者借追摹“忘情”顷刻创造曲笔翻转的审美特效。一是“忘情”作为“缀段性”情节的突转。“缀段性”情节指美国学者浦安迪对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穿插式”情节的再解读,此借指小说叙事中“前后毫无因果关系而串接成的情节”。小说第二十五回写宝玉被素日深恨他的贾环推蜡烫伤了脸,继而“发疯”。大观园上下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甲戌旁批:“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显然,按文之常理最应写黛玉如何慌乱?然而,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将叙事视角和笔触“唐突”到薛蟠身上,“缀段”描写薛蟠见到黛玉之美,“情字万不能禁止下”“忘情酥倒”了,着实令人意想不到。薛蟠“酥倒”,一方面说明了他作为花柳之徒的纯任自然和情理必然,和前文摹写的薛蟠形象一脉相承,另一方面隐笔摹写了黛玉在慌乱之中不同以往的病弱之美,呈现镇定自若的“风流婉转”。这种美,通过神情、气质传达出来,神妙莫测。当然,众人皆为宝玉慌乱,独有薛蟠风流酥倒,一比一照,造成了令人惊叹和捧腹的叙事效果。小说第三十六回,还“缀段”描写了宝钗突然“忘情”宝玉的故事,宝钗来到宝玉屋内,坐在宝玉的床上,且是袭人刚刚坐的地方,竟然给宝玉绣起了贴身的鸳鸯肚兜……这一“插入”描写,隐笔摹写了才貌懿德、谨守闺礼的宝钗偶尔也有“忘情”失礼的时候。因此,陈其泰评曰:“袭人坐的所在,乃即做警幻所训之事的所在也,岂可忘情坐下乎?”这是陈其泰对宝钗“忘情”失礼的诘问,虽有尊黛贬钗之情,但发挥的却主要是宝钗形象不一造成的情节突转。二是“忘情”作为叙事结构上的二律背反,营造出曲笔翻转的效果和人物塑造补笔之写。小说后四十回写黛玉死后,宝玉对黛玉这种“可泣鬼神”的至情,却“忘情”“恩爱缠绵”于宝钗,以致紫鹃见到宝玉“脸上嘴里总有气似的”。“紫鹃之气”也是“众人之气”:曾经的宝玉誓言只钟情黛玉,却在黛玉死后“忘情”宝钗,这构成了写人情感的二律背反。二律背反是指事物既有矛盾的一面也可自成其说。从情的角度看,宝玉并不是那么至情,这是作者写宝玉这一人物时“曲笔”反讽所刺之处。然而,小说中的后续叙事,却又为这种“曲笔”翻案。从情理来看,宝玉“移情”于宝钗,有着复杂的原因。一方面宝钗确有容德之美,以致宝玉累累对其发生“忘情”之举,这里的“情”既有对宝钗体态和才智之美的欣赏,又有宝玉作为男儿自然原欲之情露。另一方面,黛玉已死,错娶宝钗已是事实,且宝钗对宝玉痴呆愚傻之行径不离不弃,这是患难之“情”也是家族之礼下的世俗之爱,宝玉的“移情”也便合情合理了。然而,家族世俗之爱依然无法替代黛玉在宝玉心中的至情地位。小说的结尾,宝玉在大观园危机已解、宝钗有孕、金榜题名之时,“忘情弃礼”实践“我去做和尚”的诺言,这等勇气造成了曲笔翻转。在传统社会,“情”和“礼”经常发生冲突,在礼教制度下,“礼”往往占据上风。《唐律疏义》:“父为子天,有隐无犯。如有违失,理须谏诤,起敬起孝,无令陷罪;若有忘情弃礼而故告者,绞。”宋《刑统》三十卷亦云:“若有忘情弃礼而故告者绞注云。”唐宋皆以“绞刑”律法约束,世人不得“忘情弃礼”。我们从约定俗成的法礼传统和世情文化等种种枷锁可见,“忘情弃礼”前的宝玉有谋略地安排了一切,且有勇气地“抛亲弃子”,可见其有着极其复杂艰难的内心历程,这是作者的曲笔和补笔之写,也是写宝玉“痴呆瞀乱”之外被忽略的“神理”之妙。

  第三,作者借追摹“忘情”顷刻设置一道道“榫眼”,使文本前后牵连,彼此映照。小说第一回,写到封肃歇息之时,被贾雨村“差人来传人问话”。蒙旁批:“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这里的“不忘情”是作者在叙事结构上的有意构思,暗示贾雨村是小说起首写的第一个人,其结尾也将出现此人作为叙事映照,同时贾雨村不仅仅是小说中“忘情”的第一个人,小说中还会牵连出更多人物“忘情”。再看“忘情”作为叙事“结构”和“榫眼”的神理之处。我们从对整部小说的关照出发,宝玉因“忘情”而“悟道”之路,是情的解悟与超脱之路,这是一个“充满动态的过程”,宝玉诸多“忘情”下的悲喜便是“一段一段的人生经验流”,从而“拼接”了这一“过程”,这是从动态上的恢弘叙事结构来看。从静态上的叙事结构看,把宝玉的“忘情悟道”作为整体“结构”是一座“房屋”,种种人物“忘情”便是“梁柱”,秦钟、晴雯、黛玉等人物之死带来的“忘情”之苦“逼迫”宝玉走上“圣人忘情”的“悟道”之路,这是“榫眼”。以此将宝玉“出家修道”这一“房屋”建造起来,且设计得合情合理,而无“牵合之迹”,勘为神理。“以其行迹,伸其神理”,这种富有神理的妙笔还营造出审美之境。我们可以从“忘情”顷刻交织的情、理、道等多义内蕴,感悟永恒的生命体验,感悟“万境归空,因情不空”的哲理思辨,感悟只有超脱情感、功名和利禄等,才可自在“游”于天地的人生境界。这种审美感受充满着儒释道三教共融之通脱,以及某种宿命况味,妙不可言。

  通过对《红楼梦》之关于“忘情”顷刻摹写和相应评点的细读,我们看到作者在人物情感表达上的诀窍和特效,看到《红楼梦》叙事神理之妙。此番力图兼顾理、事、情的“忘情”探讨,希冀可窥红楼精奥之一斑,亦以此求教于大方之家,并为新时代背景下的“红学再出发”试探路途。

  注释

  ①③⑤⑦⑧[12][18][19][20][24][26][36][42]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15、354、355、355、355、389、433、434、435、224、224、1268、344页。

  ②④⑥⑨[13][15][25][27][31][35][43][47] 曹雪芹著,黄霖校点《脂砚斋评批〈红楼梦〉》,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400、452、452、453、500、500、286、286、591、499、436、23页。

  ⑩ “意淫”,参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第五回载,警幻道:“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戌旁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11] “皮肤滥淫”,参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第五回载,警幻道:“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14] 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红楼梦〉新注》,里仁书局2018年版,第743页。

  [16] 周汝昌《红楼十二层》,书海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

  [17] 刘再复《红楼梦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03页。

  [21] 朱一玄编,朱天吉校《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下》,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56页。

  [22] “未发之情”,参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88页。第一一一回载,那人道:“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23][29][32][44] 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2、59、259、138页。

  [24] “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顷刻”,参见[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91页。德国启蒙运动文学的杰出代表莱辛在其《拉奥孔》一书中认为,绘画“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

  [28]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辽宁艺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330页。

  [30] 王伯沆《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19页。

  [33]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页。

  [34] 陈少松《释“神理”—明清小说批评中常用美学范畴研究之一》,《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3期。

  [37] 脂砚斋、王希廉、王国维等评,刘继保、卜喜逢辑《红楼梦: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695页。

  [38] 曹雪芹、高鹗著,张新之评《妙复轩评〈石头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8页。

  [39] 曹雪芹、高鹗著,王希廉评《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2页。

  [40] “穿插式”情节,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版本,第82页。亚里士多德《诗学》认为:“‘穿插式’情节,指的是那种场与场之间的承继不是按可然或必然的原则连接起来的情节”。

  [41]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版,第71页。

  [45] 长孙无忌《唐律疏义》三十卷,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钞两淮监政采进本。

  [46] 窦仪《刑统》三十卷,民国嘉业堂刻本。

  [48] “充满动态的过程”,参见[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版,第5页。浦安迪认为:“任何叙事文,都要告诉读者,某一事件从某一点开始,经过一道规定的时间流程,而到某一点结束。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充满动态的过程,亦即人生许多经验的一段一段的拼接。”。

  [49] “房屋”“梁柱”“榫眼”(也作“笋眼”)。参见秦修容整理《〈金瓶梅〉会评会校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7页。张竹坡认为:“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50] 施耐庵原著,金圣叹评点《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

  [51] 石中琪《云空未必空——〈红楼梦〉佛家思想蠡测》,收录《红学专家讲谈录》(二),花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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