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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摇摇摆摆”——我对林黛玉步态“摇摇摆摆”一词的认识与随想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楼梦学刊 热度: 16446
张 俊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步态“摇摇摆摆”一词,涵义究竟为何,百年来争执未休。 我们根据《红楼梦》各种脂抄本和程刻本中版本文字的衍变以及对林黛玉步态的描写,探讨了狄平子、吴克岐、胡适、俞平伯等诸多学人的比勘判断;并结合“摇摇摆摆”的词语释义、与《红楼梦》刊刻相近时代的文献书证以及小说评点者的批语,考察了《红楼梦》版本源流与衍变的复杂性。 以此为基础还原版本真相,延伸思考,或许对“摇摇摆摆”的认识会更周全、更到位一些。

  如何解读《红楼梦》中描述林黛玉步态“摇摇摆摆”一词,是耶非耶,绵延百年,争执未休。 近日,因为讨论《红楼梦》作者、版本问题,牵扯这一语词,遂又引起一些学人的关注。我对此一语词,也有一个渐次认识的过程,自然也随之产生一些想法。

一、“摇摇”与“摇摇摆摆”优劣之辩百年

“摇摇摆摆”一词,首见于小说第八回:宝钗小恙梨香院,宝玉前往探视,二人正亲密晤谈,“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甲戌、己卯、庚辰本;舒序、列藏本)话犹未了,林黛玉已走了进来。 (王府、戚序本)说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甲辰、 梦稿本;程甲、程乙本)

  比勘这几种本子,可以清楚看出,对黛玉步态的描述,雪芹生前流传的三种早期抄本(甲戌、己卯、庚辰本)均作“摇摇的”,当是雪芹原笔。 甲戌本并有侧批云:“二字画出身。”其后各种脂抄本和程刻本,则多有歧异,或依从早期抄本,作“摇摇的”,如舒序本、列藏本;或付之阙如,如王府本、戚序本;或略予增饰,而将“摇摇的”改作“摇摇摆摆的”,如甲辰本、梦稿本、程甲本、程乙本及后之程本系列。结果呈现三种不同表述方式。 其中梦稿本,它的最初形成时间、底本来源、文字倾向及其与程甲、程乙本关系,歧见纷纭,迄今尚无定论,故此下文评说,主要以甲辰本为据,一般不涉及梦稿本,以免枝蔓。

  那么,应该如何评量这种改动呢? 则一直仁智各见,难定一尊。

  较早对“摇摇摆摆”一词提出诘难的,是有正书局老板狄平子(1872—1939)。 1911 至1912 年,上海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刊行问世,其底本系乾隆年间戚蓼生收藏本。 这是脂抄本中最早正式出版的一种本子,后通称“戚序本”或“有正本”。 笔者统计,书中前四十回有狄平子所作眉批241 条,其中有226 条对“原本”与“今本”作了比对,以证明原本之“佳”之“妙”,今本之“非”之“谬”,原本优于今本。其第八回有一眉批云:“林黛玉已走了进来”句,今本改为“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摇摇摆摆”字样,描写薛璠(蟠)贾环等人则可,今本以之唐突潇湘耶。书中所谓“原本”,即指有正本;所谓“今本”,有学人指出,实是光绪间上海广百宋斋本《增评补图石头记》,当属程甲系列的本子。 此后,直至甲戌本面世,十多年间,论者多以有正本与程刻本相比勘,以判定脂本与程本的是非与优劣。 如吴克岐(1870—1930 左右)在其《犬窝谭红》“红楼梦正误补卷一”(书约成于1912 年)中指出:“(午厂评本)‘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戚本作‘林黛玉已走了进来。’甚是。 颦卿如何有此怪状。”显然,吴氏所评,当因袭狄平子眉批之意。 1927 年,胡适先生(1891—1962)在上海意外重价购得甲戌本,次年,他发表了研究报告《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 报告“深信此本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报告第六节并列举五段例证,以说明甲戌本文字“胜于各本”,其“文学的价值远在各本之上”。 其中第二例,即以脂本(甲戌本)、戚本(有正本)、翻王刻本(程甲本)、程乙本四种本子作对比,指出关于黛玉步态的描写:

  (甲戌本)原文“摇摇的”是形容黛玉的瘦弱病躯。戚本删了这三字,已是不该的了。 高鹗竟改为“摇摇摆摆的”,这竟是形容詹光、单聘仁的丑态了,未免太唐突林妹妹了。无疑,这里胡适所谓“唐突”黛玉说,也是袭用了狄平子的观点。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胡适指摘高鹗竟将“摇摇的”改为“摇摇摆摆的”,则不经意间让高鹗做了“顶缸外郎”。 事实上,比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高初刻本(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1792)程高重订本(程乙本)早七八年,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梦觉主人序甲辰本,已经写作“摇摇摆摆的”,并非高鹗所改。是则,在脂抄本流传时期,关于黛玉步态的描写,已有三种表达方式。 只是因为,胡适在撰写《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时,尚无缘得见甲辰本,故此,也同狄平子一样,只拿程高本说事,而放过甲辰本。 迨“新材料”刊发三十三年后,1961 年2 月,胡适在其《影印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缘起》一文中,将其所知“各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子作一张总表”,计有甲戌(1754)、己卯(1759)、庚辰(1760)、戚本、甲辰(1784)五种,而特于甲辰本后注云:“此本近年在山西发现,我未见。”近日据沈治钧教授《乾隆甲辰本〈红楼梦〉递藏史述闻》考述,1952 年仲夏,甲辰本山西赵城藏主张家将其无偿捐献给山西省图书博物馆;是年末或次年初,由人“带往北京”,送交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1898—1958)处;1953 年俞平伯先生(1900—1990)辑录《脂砚斋红楼梦辑评》,曾使用这个本子,现藏国家图书馆善本部。 书目文献出版社于1989 年10 月精装四册影印了这套抄本。按胡适行踪,他于1948 年12 月乘专机,匆匆飞离北平;次年4月,奉派赴美,此后长期居留美国,至1958 年4 月返台。 据此,他只闻甲辰本其名,而未睹其真容,亦在情理之中。

  同样,俞平伯先生在得见甲辰本前,于1950 年所撰《红楼梦脂本(甲戌)戚本程乙本文字上的一点比较》一文,在比对程乙本与戚本、甲戌本“摇摇”与“摇摇摆摆”文字的异同后,亦批评说;比较起来,戚本自优,不过毫无描写语,亦不很妥。再看脂本却作:“黛玉已摇摇的进来。”我想这大概近乎原本。 “摇摇”自可,下加“摆摆”,即成恶札矣。在俞先生看来,这段文字,甲戌本之“摇摇”,近乎“原本”;戚序本删夷,乃觉“不很妥”;而程乙本改作“摇摇摆摆”,则成“恶札矣”。 这一认识,与二十二年前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所表达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至1953 年晚秋,俞先生已率先使用过甲辰本,但他辑校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 的正文、1956 年他与助手王佩璋(1930——1966)校订整理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底本,都用的是戚蓼生序本。 其中“林黛玉已走了进来”一句,均从甲戌、己卯、庚辰本,于“已”下增补“摇摇的”三字,而不去理会甲辰本。其实,俞平伯先生曾说:“抄刻的不同,我们从前认为程高所改,事实上甲辰本已先改了,当然他们还继续地改下去。 程高是否看到这甲辰本不得知。”据此看来,俞先生对几种本子的比勘,当时他所关注的是版本文字的优劣,择善而从,并不很看重本子的修改者是谁,自然也不会特意去为高鹗洗白。 而由此推想,如若胡适当年有缘得见甲辰本,是否也会抱着俞先生这种态度呢? 未敢悬拟。

  总之,应该说,经由狄平子、吴克岐、胡适、俞平伯等几位红学前辈的比勘判断,“摇摇”优,“摇摇摆摆”劣,似已成定评定谳,乃为学界共识;而所谓程高妄改原本,遂亦成为众矢之的。 如周中明先生《“只有一个词可以表现它”——论〈红楼梦〉语言的准确性》说:“我们从‘摇摇’二字,仿佛看到了林黛玉那娇弱婀娜、身材苗条的形象,看到了她那弱不禁风而又轻盈敏捷的神态”,“戚本则没有‘摇摇的’三字,使全句由形象的描绘,变成了平淡的叙述”,“程高本把‘摇摇的’改成‘摇摇摆摆的’,使林黛玉猝然成了一个风骚浪荡的泼妇形象”,是“任意糟蹋形象,则更属恶劣”。 朱淡文教授《红楼梦论源》第三编第六章“梦觉本和程甲本、程乙本”亦说:“(摆摆)两字之添,将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变成了贾雨村式踱方步的官僚。”蔡义江先生《蔡义江新评红楼梦》批评将“摇摇”改成“摇摇摆摆”的,乃“反成蛇足”。 张庆善先生近年在一些访谈和文章中,尤多次强调“摇摇”优于“摇摇摆摆”的观点。 比如去年(2018)三月三十一日,他在题为《读〈红楼梦〉,选哪个“本子”》的讲座中说到,庚辰本是“摇摇”,程甲本是“摇摇摆摆”,“两字之差,其意境有天壤之别。 试想,一个女孩子走路‘摇摇’多美呀,……而‘摇摇摆摆’这个词怎么也无法与美丽姑娘的走路联系在一起”,并引狄氏眉批为证。

  近日,刘世德先生在其新著《红楼梦舒本研究》中,乃另立一说。 一方面,他明白揭示,在程高本之前,杨本(梦稿本)、觉本(甲辰本)已将“摇摇的”写作“摇摇摆摆的”,可知,这一词语其来有自,程高本并非始作俑者。 而同时,对为人所称道的“摇摇”也提出质疑,以为“摇摇”当是“遥遥”二字的误写。 该书第六章“改字”一节,在比对几种本子的异同后,有一“按”云:用“摇摇”或“摇摇摆摆”形容林黛玉走路的姿态,未免使读者产生“唐突西子”之感,这绝非曹雪芹笔下所应有。 看到了(舒序本)第7 回末尾的“遥遥”误写“摇摇”的例子,我们方恍然大悟,找到了“摇摇”致误的来由。世德先生通过字义辨析,以为舒序本第七回原文“凤姐、贾蓉等也摇摇的闻得,便都装作不听见”一句中,“摇摇”二字,后涂改为“遥遥”,改笔同甲戌、庚辰、己卯、列藏、王府、戚序、梦稿本等,乃由此“大悟”,而断定甲戌、己卯、庚辰诸本第八回黛玉步态之“摇摇”亦“遥遥”之误写。 此说或可商酌。 查检有关通行辞书,如《汉语大字典》《王力古汉语字典》《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等,可以知道,摇,原作“摆动”讲,是其本义。 《说文》“手部”:“摇,动也。”《荀子·解蔽》:“水动而景摇,人不可以定美恶,水势玄也。”摇,亦通“遥”,作“遥远”讲,为其假借义。 《文选》扬雄《甘泉赋》:“燎薰皇天,皋摇泰壹。”李善注;“摇与‘遥’同。”《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鸜鹆之巢,远哉遥遥。”按《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引作“摇摇”。 据上是知,甲戌本等第八回以“摇摇”形容黛玉走路姿态,系用其本字义;而舒序本第七回原文“摇摇”,并非误字,改笔“遥遥”,则是“摇摇”通假字义,形容距离远。 句意谓凤姐、贾蓉等也远远闻得焦大醉骂声,都装作没听见。 甲辰本及所传卞藏本径自写作“远远的”,尤显直白,当是一种臆改。

  综上说明,百馀年来,对甲辰本及程高本以“摇摇摆摆”一词描述黛玉步态,多数学人抱一种批评态度。 就目前所见记述看,对其持肯定意见的学者,似乎仅有民国时期王伯沆先生(1884—1944)一人。 王伯沆曾以王希廉评本为底本,于1914 年夏至1938 年冬,持续24 年,对这部《红楼梦》分别用朱笔、黄笔、绿笔、墨笔与紫笔五种颜色作了六次批校。 其中,绿笔作于1921 年春至1922 年冬初。第八回“语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一句,即用绿笔批曰:“婉若游龙。”语见三国魏曹植《洛神赋》,王氏借以形容黛玉走路姿态似游龙那样轻盈柔美。 这当是他对“摇摇摆摆”词义的一种解读。 综合小说有关描述看,此亦言之有理。 如小说第五回写警幻仙姑出场,尝以“凤翥龙翔”形容仙姑体态之飘逸,以“龙游曲沼”喻指仙姑气度之非凡。第四十三回则径引曹植赋“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以赞美洛神像之体态轻盈、姿容鲜丽,映照金钏之形容风致,仿佛洛神。 此句,王伯沆有黄笔(作于1917 年秋至1918 年6 月)批曰:“写金钏之美,全从镜中取影,极八面玲珑之妙。”在王氏心中意中,黛玉走路“摇摇摆摆”,可比仙姑警幻之体态,可比神女洛妃之风致。 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此外,为进一步理解王伯沆这条批语为何而作,不妨考察一下王氏对狄平子眉批的态度。 众所周知,有正本曾先后两次印行,除大字本外,1920 年又用大字本剪贴重新石印,保留了前40 回全部眉批,后40 回又自写及征得新补眉批649 条,是为小字本,1927 年又再版重印。有正全书共有眉批约890 条。 王伯沆曾以小字本(校本)与王希廉评本(底本)“互读”校勘,据苗怀明教授统计,两本文字的差异有499 处,可见王氏对这个校本的重视程度。他的总印象是,八十回有正本“不逮”百二十回王评本。除以有正本正文参校王评本外,王伯沆同时对有正本八十回书中洋洋890 条手笔眉批也是很重视的。 尤其对一些关涉黛玉的批语,似乎更为敏感,更加在意。 如第二十二回猜灯谜,有正本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姊妹及宝钗各一首,王评本则删惜春一首,并将宝钗所作改属黛玉。 此上有狄氏眉批云:“宝钗一谜,今本改为黛作,不知作者本意在写贾氏失败之先兆,……黛非贾氏人,是以无谜。”对此,王伯沆则提出质疑,他于探春所制灯谜后墨笔批曰:“原本探春下有惜春一谜,按其物为佛前海灯,观其词太显浅,惜年甚稚,不做亦可。 ……于此服改本之精,非妄删也。”并于狄氏批语后加一短批,诘问曰:“上文诸人入席,何以不许黛做?”无疑在为黛玉鸣不平。 关于黛玉步态的描述,有正本原无“摇摇摆摆”四字,狄平子或以为有正自优,“今本”添此四字,反而“唐突”黛玉。 王伯沆则以“婉若游龙”一语称道其美,针锋相对,实为有所指而发。 在红学史上,王伯沆属“拥林反薛”一派,处处关注黛玉,回护黛玉,自亦在理。

二、 我对“摇摇摆摆”一词的认识过程

十多年间,我对“摇摇摆摆”一词的解读,也有一个由否定而认同、而“摇摇”与“摇摇摆摆”两相并容的认识变化过程。

  先是2006 年,我写过一篇《淡极始知花更艳——〈红楼梦〉语言艺术漫谈》的文章,其中也曾引证黛玉步态例,以为小说第四十五回黛玉《秋窗风雨夕》“泪烛摇摇爇短檠”句中“摇摇”一词,“形容烛焰轻轻晃动的样子,这里用于黛玉身上,极为传神。 通行本改为‘摇摇摆摆’,则非小姐林黛玉,而是村妪刘姥姥了”。 此乃沿用了狄平子、俞平伯等先生的观点。 当时的这种认识,也还是费过一点思考的,未敢率尔操觚。

  一是在“摇摇摆摆”一词释义的层面上。 查检通行辞书如《辞海》(1980 年版)《词源》(1980 年版)等均未收录这一词语,收录此词语者,如(台湾)《中文大辞典》(1968年版)《汉语大词典》第六卷(1990 年版)《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五卷(1999 年版)等,三辞书共列“摇摇摆摆”一词七个义项,除其相重者外,主要有三:一傲然自得貌;二大模大样;三形容主意不定。 《汉语方言大词典》另有一义项曰:“〈动〉招摇。 吴语。 浙江金华岩下:尔摇摇摆摆,到哪里去?”后之《近代汉语字典》(2015 年版),则将其归于“摇摇”一词义项之二,而曰:“走路时身摇臂摆,悠然自得。”引书证有《水浒传》第二四回西门庆例、《红楼梦》第一一七回和尚例等。上列这些义项,有本体义,有引伸义。 比照黛玉走路姿态,如果“单看辞头,照辞直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一篇“引言”语),“身摇臂摆”当为“摇摇摆摆”本体义;而如果感受小说上下文意,揣量黛玉走路时心理,则上述三辞书三个义项,似无一义完全相合。

  二是在选择文献书证引用层面上。 依小说描述,我曾将黛玉步态“摇摇摆摆”书证引例标准,量身定制,臆定为三条:第一,书证描写对象,应是女子,以示其可比性;而且其年龄,与黛玉相近,身份与黛玉相仿。 第二,走路心态,大抵与黛玉相似。 因为,据文意,第八回写黛玉前往梨香院,探望宝钗,乃不速而至,其先并不知道宝玉已在院中,有备而来。 第三,引证相关书例时段,应在程高本刊行、流传之清乾隆嘉庆前,不宜过多引用晚清时期书例。

  为此,寻寻觅觅,我曾于明清小说中检得多例“摇摇摆摆”一词书证,其中用于女性者,主要有如下四例:

  例一,明施耐庵《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之四十四写潘巧云出场:“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布帘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

  例二,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八写郡王府前失火:“(崔宁)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 崔宁认得是(璩)秀秀养娘。”

  例三,凌濛初《拍案惊奇》卷之六:观音庵“赵尼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

  例四,同上书,卷十八写炼丹客小妾出场:“那小娘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

  上述四例,以三项标准逐一考量,又如何呢? 可以作为黛玉步态的佐证文例吗? 不妨逐例略作梳理,以知所以。按拙稿“红楼纪历简编”,第八回黛玉出场时为八岁,论年龄,别说赵尼姑、潘巧云,即便璩秀秀(书中交代为十八岁)、小娘子二人也比黛玉大许多。 尤其是潘巧云等四人身份与走路心态,更与黛玉有若天壤。 潘巧云被视为“荡妇”,前夫亡故,后嫁得杨雄。 这里“摇摇摆摆”乃形容其与人初次见面,大模大样,满不在乎,不懂礼仪。 赵尼姑更为“奸毒”,她捣鬼设计,点污秀才妻清名;后秀才夫妇合谋“报仇雪耻”,老尼不知是计,“摇摇摆摆”形容其洋洋自得而来,结果被杀,语含嘲讽。 璩秀秀是装裱匠之女,被献入王府作“养娘”(侍婢),与碾玉匠崔宁为生死夫妻,后人称其为“舍不得生眷属”的痴情女子。 王府失火,她走出府堂,“摇摇摆摆”乃形容其走路不稳的样子,并无明显语感色彩。 小娘子则是“妓家”,被人利用,设局骗财,“摇摇摆摆”当如《汉语方言大词典》释义,有“招摇”之意。 但后来,她偶遇被骗之人流落他乡,又念旧情,助其盘缠回家,劝其勿可再听信丹客,有情有义。 四例女子中,潘巧云和赵尼姑当是负面形象,璩秀秀和小娘子则是正面人物。 揆情度理,她们的年龄与身份,她们的步态与心理,于情于境,或正或反,均不适宜用作黛玉步态书例佐证。 因此故也,拙文《〈红楼梦〉语言艺术漫谈》乃弃之未用,而采狄平子批语意,以免“唐突潇湘”。 但又自疑,“摇摇摆摆”一词,始见于脂抄甲辰本,梦稿本及后来程本系列亦皆因之,应该审慎处理,不宜轻忽。

  然而,此后虽曾孜孜求索,但还是未能寻得恰当书证用例。 至我和沈治钧等“新批校注”程乙本时,乃转而采用《汉语大词典》义项之二“坦然自得貌”及其引例,而批曰:“清李渔《奈何天》第十四出:‘郎妇手同携,摇摇摆摆过廊西。’同理,以之描摹黛玉走路姿态,亦无不可。”并认同王伯沆先生批,以为“似得其意”。 其实,其时我对这一释义及书例,还是“于意未安”,并不十分洽意。 因为,一则剧中“妇”之年龄,当比黛玉大;二则大庭广众之中,郎妇携手,“摇摇摆摆过廊西”,似亦有“招摇过市”之嫌。 为此,仍企望能查得更贴合的书证用例。

  至2015 年,因写作需要,重读《红楼梦》续书,偶尔看到兰皋主人《绮楼重梦》第二十八回有这样一段叙写:

  (薛淡如)天色未明,就起来梳妆,换了一身鲜丽的衣服,浓浓的熏了些香,头上戴了许多珠翠金饰。 略吃些点心,又用香茶漱漱口,含着几块鸡舌香,带了丫头,摇摇摆摆踱到怡红院来,直到小钰卧房。《绮楼重梦》接原著第一百二十回续起,书中写到淡如乃薛蟠与香菱之女,实际是晴雯附尸还魂,此时薛家已经败落。 显然,淡如出身不如书香之族的黛玉高贵,年龄则相近。 如前所说,黛玉去梨香院,是不速而至,因巧遇宝玉,而触发妬意。 续书这段文字,则写淡如爱着小钰(宝钗遗腹子,宝玉托生),而得知小钰与别的女孩子“共宿”,满腔醋意,于是精心打扮,大模大样,到怡红院来。 “摇摇摆摆”一词,尽现其卖弄、争宠心理。 通观全书,作者对薛淡如,似乎充满厌恶,视其为《金瓶梅》中潘金莲一类人,结局是将她续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麻脸汉子。 读者爱屋及乌,对兰皋主人如此描述借晴雯之尸而还魂的淡如,自然非常不满,如吴克岐便斥之曰:“晴雯为婢女中完人,而今世反为奇(?),淆乱黑白,莫此为甚。”

  或可注意的是,《重梦》作者兰皋主人的一段生活经历。 兰皋主人本名王兰沚,杭州人。 乾隆三十一年(1766)居京师,方年少;四十五年(1780)北闱中式,后官福建寿宁县知县。 《重梦》作于嘉庆二年(1797)至四年(1799),有嘉庆四年荝园居士叙初刻本。 《红楼》原著首先用“摇摇摆摆”一词的甲辰本,卷首有乾隆四十九年(1784)梦觉主人序。 这位“梦觉主人”,真实姓名和生平事迹不详,据其序署年,当主要生活于乾隆嘉庆时期。 有学人推测,梦觉主人就是甲辰本的整理者,或可姑作一说。而有学人则以为,梦觉主人极有可能是高鹗,甲辰本乃其所藏,此则尚无文献实证,难以采信。 据胡文彬先生《程伟元生平年表》记载,在此期间,程伟元也长年居住京师。 乾隆三十七年(1772)程伟元入京,参加壬辰科考试,落第之后,愧于回南,客居京城。 乾隆五十五年(1790),在京结识高鹗。 次年(1791),程伟元将其历年竭力搜罗的百廿回本《红楼梦》,得高鹗襄助,“抄成全部,复为镌板”,刊行问世,世称程甲本。 乾隆五十七年(1792),程高二人对甲本“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再次修订出版,世称程乙本。 至嘉庆初,程伟元离京出关,前后在京时间当有二十五年。

  由此看来,梦觉主人整理脂抄八十回甲辰本、程伟元和高鹗校订《红楼梦》百廿回本、王兰沚撰作《红楼》续书《绮楼重梦》前夕,乃处于同一时代、同一地域、同一历史文化语境之中。 既然如此,那么,同一语词“摇摇摆摆”,甲辰本、程高本既可以用于所喜之人林黛玉,而续书《重梦》则可以用于可厌之人薛淡如,词语用法为何如此不同? 再说,对程高本的这一用词,后世评者又或褒或贬,态度不一。 有意思的是,无论褒者还是贬者,都意在维护黛玉形象,立场是相同的,唯其语感倾向恰恰相反。 对这种语言现象,是否也应做些思考呢。

三、 两点随想

具体说来,回顾“摇摇”与“摇摇摆摆”优劣之争的漫长过程,有如下两个话题值得探索,一是版本文字衍变的比勘,二是对文本词义的解读。

  先说版本文字的校勘问题。 《红楼梦》版本源流错综复杂,如何梳理清楚,颇为繁难。 学界比较公认的是,目前所见脂抄本,约计11 种;最早刻本,主要有程甲、程乙两种。文雷(胡文彬、周雷)先生1974 年《〈红楼梦〉版本浅谈》一文,依文字内容到抄写形式,将脂抄本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比较正规的脂砚斋评本”,如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列藏本等;二是“经过旁人加工整理的脂评本”,如戚序本、王府本等;三是“经过后人增删窜改的脂本”,如甲辰本、舒序本、郑藏本等,梦稿本前八十回改后的面貌,亦属此类。魏绍昌先生(1922—2000)《〈红楼梦〉版本简表》亦将脂抄本大致分为三种类型,与文雷所说,基本相同,只于第三类型后说明,甲辰、梦稿、舒序、郑藏这四种本子已将书名改题《红楼梦》。梅节先生1983 年《论〈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一文,则对“把《红楼梦》版本分为脂本和程本两个系统”提出怀疑。 他认为:“正确的应区分为《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系统。 就是说,曹雪芹的小说尚在贵族子弟的小圈子中传阅阶段,便存在《红楼梦》和《石头记》两个本子。 它们同源异名各自流传。 甲辰本、程本前八十回并非出自脂本,而是来自原先的一个名《红楼梦》的本子。”

  不过,多数学人还是比较认同《红楼》版本“脂本和程本两大系统”说,并从各种角度探究《红楼梦》各种本子的不同类型、流变过程和时间排序。 如刘世德先生曾以第十六回“秦钟之死”为个案,将此回结尾异文归结为四种类型:一是甲类,以甲戌本为代表,包括己卯本、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二是乙类,即梦稿本;三是丙类,包括舒序本、列藏本;四是丁类,包括甲辰本、程甲本、程乙本。 刘文并“按版本成立的时间顺序”,排出四种类型本子出现的先后,指出甲、乙、丙三种类型为最早,包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舒序本、列藏本、甲辰本等,这属于脂本系统;丁类出现最晚,其中既有甲辰本,又有程甲、程乙本,“介于脂本系统和程本系统之间”;并制作一“十一种脂本和两种程本各自成立的先后顺序”表,以图展示两个版本系统的源流,比较清晰。

  那么,小说第八回关于黛玉步态描述,与上面文雷、梅节、刘世德诸位先生有关《红楼梦》版本系统、类型、排序的推断与梳理,又有何关系呢? 如前所说,黛玉步态的表述有三种写法,即一作“摇摇的”,有甲戌、己卯、庚辰等五种本子;二无“摇摇的”三字修饰语,有王府、戚序两种本子;三作“摇摇摆摆的”,有甲辰、梦稿、程甲、程乙等四种本子。此三种书写方式,与文雷等的论述相互比对参照,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三点认识:第一,黛玉步态的三种表述及主要版本,与文雷、魏绍昌先生所谓脂本原著比较“正规”、旁人“整理”、后人“窜改”三种类型说基本相合,与世德先生甲乙丙丁四种类型之甲与丁两类亦较相近,只是梦稿本的归类,略有不同。 第二,描述黛玉步态相关的十一种本子,除程甲、程乙外,其他九种脂本各自的成书时间,尚难确考。现在十一种本子的定位排序,与世德先生脂本和程本两个系统源流表大体还可以对应起来。 第三,基本厘清了“摇摇摆摆”一词的来龙去脉。 五十年前,俞平伯先生在其《重订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弁言”中怀疑甲辰本“另有渊源”。 其后,梅节先生明确提出《红楼梦》版本《石头记》和《红楼梦》两大系统说,并指出“《红楼梦》系统最早的本子是甲辰本,在甲辰本之前,未经删改过的本子尚未发现”。 若然,“摇摇摆摆”乃“最早”见于甲辰本,当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是好是坏,程本不过沿其旧而已。 一些学人一味指斥程高本“摇摇摆摆”一词是“恶札”“糟蹋黛玉”,实在是冤枉了程伟元和高鹗。

  由上述种种看来,所谓“摇摇”与“摇摇摆摆”之辩,不仅仅是所谓用词优劣的问题,实际反映出的是《红楼梦》版本源流与衍变的复杂性。 如斯,窃以为,我们对黛玉步态“摇摇摆摆”一词的解读,如果能结合小说的版本流变深入考察,还原版本真相,延伸思考,或许对它的认识便会更周全一些,更到位一些,以免把《红楼梦》复杂的版本问题简单化,以免让程伟元、高鹗至今还背着这个“锅”,以免误导一些不甚了解《红楼梦》版本原貌的读者。

  其次,再说对“摇摇摆摆”一词的诠释与解读。 应该说,“摇摇摆摆”是一个带有中性感情色彩的通用词,其褒贬意义,有些只能进入具体语境中才能够体现出来。 吕叔湘先生(1904—1998)《中性词与褒贬义》一文曾举例说,“味儿”是个中性词,但与“有”字连用时,便有褒贬二义:用于抽象意义,“有味儿”是褒义,例如“这个戏看起来有味儿”;用于具体意义是贬义,例如“这东西已经有味儿了,还不快扔了”。

  去年(2018),朱姗博士后《论林黛玉的“摇摇摆摆”》一文曾对“‘摇摇摆摆’的适用范围及其流变”作了系统梳理和归纳。笔者约略统计,朱文自明代以降,至清中期,共引述明清小说“摇摇摆摆”书证19 例,其中男16 例,女3例;笔者又主要补充6 例,男4 例,有清曹去晶《姑妄言》中的呆财主童自大、恶棍魁首刁桓、官府管家,以及随缘下士《林兰香》中的老鳏夫季三思;女2 例,已见上引《警世通言》璩秀秀与《绮楼重梦》薛淡如两例。 如此,总计书证文例,男20 例,女5 例,共25 例。 男女文例相较,颇为悬殊。也许,在一些作者看来,“摇摇摆摆”一词,是不适宜用以形容女子步态的。 比如《明容与堂刻水浒传》,这一语词用例4 次,其修饰对象,分别为第24 回西门庆、44 回潘巧云、61回吴用和李逵、74 回李逵(此回并于“摇摇摆摆”旁加批一“妙”字。);而至金圣叹评明崇祯贯华堂刻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男子西门庆等3 例,悉仍其旧,独将潘巧云例删却“摇摇摆摆”一词,而复加一批云:“务要写得与武松初见金莲一般。”意在表明删去那四字,并未改变潘巧云负面形象。 据朱文统计,成书略晚于《红楼梦》的《歧路灯》,“摇摇摆摆”一词共出现6 次,其修饰对象均为男性。 笔者复检雍正年间成书的《姑妄言》,3 处文例,亦都是男性。 而就其语感色彩言,20 例男性书证,当有4 例语含褒义,8 例为贬义,其馀8 例,没有明显褒贬倾向。 至于5例女性书证,则如前所说,既可施之可鄙之人潘巧云、赵尼姑,也可用于可厌之人薛淡如,还可形容可爱之人璩秀秀、小娘子,可谓其情其境,各为所需,各得所宜。

  此外,尚有两条小说评点者针对“摇摇摆摆”一词所作的评语,对认识这一词语的深层意义或也有助益。 一见于《姑妄言》第二十三回,写官府亲眷郗友:“正在踌躇,只见船上摇摇摆摆走下一个体面管家来。”这段表述,简单直白,除交代人物身份外,没有更多修饰语。 作者友人林钝翁,则托物兴感,而于句下批曰:“世上偏是大老得用之奴仆,一旦乍富之贫儿,惯会摇摇摆摆,而正经人决无此态。”评者借题发挥,道出自己的生活感受,表达了对社会势利之风的不满。 在语言学上,或称之为“联想意义”。 另一评点,见洪秋蕃《红楼梦抉隐》第一百十七回,程刻本该回写:“宝玉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来。”评者洪秋蕃推究上下文情,于回末批云:“和尚摇摇摆摆,是宝玉出见,心喜孺子可教,自觉得意。”这一批语,由和尚躯体动作“摇摇摆摆”,深入揭示其“得意”心态,当是对作品用意的一种补充。 小说评点者与作者的认知当是一致的。 洪秋蕃其人,生卒年代不详。 其《红楼梦抉隐》,于民国十四年(1925)由上海图书馆出版发行,卷首有民国二年(1913)海上漱石生序,全书对《红楼梦》一百二十回都作了评批。 至民国二十三年(1934)上海图书馆再版时,改名为《红楼梦考证》。 前文曾提及,王伯沆于民国三年(1913)至民国二十七年(1938)完成《红楼梦》批校工作。 洪王二人比较,他们所处年代、评“红”著述时间,非常相近。 而且,两人同样推崇《红楼梦》艺术成就,同样“扬黛抑钗”,尤其同样对“摇摇摆摆”一词持肯定态度;只是,王伯沆批校赞赏其用来形容黛玉身姿,洪秋蕃评点则认同其以之展示和尚心理,修饰对象有所不同,两者可互为参证支撑。

  综上说明,当人物的躯体动作“摇摇摆摆”转化为某种心理状态后,不同的读者,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便会有不同的感悟解读,不同的审美评价。 因此我想,研读《红楼》,有一类语词,固然需要探求其源词,考究其本字,方能准确领悟它的语义;但也有一类语词,读者不妨如赏春兰秋菊,各从其意,各偏所好,似不宜非黑即白,冰炭不容,强分轩轾,硬判高下。 宋人陆九渊《与邵中孚》书云:“大抵读书训诂既通之后,但平心读之,不必强加揣量。”清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云:“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 ……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这当也是一种可资借鉴的读书论文方法。

  【附说】

  “颤巍巍”与“颤颤巍巍”

  这里,不妨以与“摇摇摆摆”相似的“颤颤巍巍”为例,互作参照佐证,或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摇摇摆摆”一词的功用和意义。 且看如下三例:

  例一,程甲本第三十三回写宝玉挨打后,贾母出场:“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息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下两例,亦均依程甲本)

  按,“颤巍巍”一词,诸脂抄本、程刻本多同,唯己卯本、庚辰本作“頕嵬嵬”。 頕,读dān,见《玉篇·页部》;颤,亦通“惮(dàn)”,此处或因“颤”与“頕”读音相近,而将“颤”抄写作“頕”。 但“颤巍巍”之“颤”,当读chàn,作“颤动”讲。巍巍、嵬嵬,音近义同,皆为“颤”之语助词。 己卯本后用朱笔于“頕嵬嵬”旁添“颤巍巍”三字,与原文并列。

  例二,第六十三回写宝玉欲去找黛玉,请教如何写妙玉回帖:“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 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

  按,“颤颤巍巍”一词,与己卯、庚辰、王府、戚序诸本同,梦稿、列藏本作“颤巍巍的”,甲辰本作“笑着巍巍的”,吴克岐所见残钞本无“颤颤巍巍”一语。 是则,此回描述邢岫烟步态,乃有“颤颤巍巍的”、“颤巍巍的”、“巍巍的”、无描述语四种表述方式。 脂批及后世评者,对第一种表述方式赞赏有加(详见下文)。

  例三,第八十三回写元妃染恙,召亲丁入宫探视,元妃问贾母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

  按,“颤颤巍巍”同王府本,梦稿本原无“扶着小丫头”以下十四字,另笔旁补文字,同程甲本。

  上述三例,比对“摇摇”与“摇摇摆摆”两词,有如下三种情况,似堪思量。

  其一,在习见古籍中,“颤巍巍”一词,有如“摇摇”,多以之修饰物态,适用范围比较宽泛,而形容人之行为的书例,则较为罕见。 几种常见辞书,如《中文大辞典》《汉语大词典》《近代汉语大词典》《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白话小说语言词典》等,均收录“颤巍巍”一词,其释义多为“抖动貌”、“摇曳貌”两项。 文献书证,五辞书共引曲辞13 例、小说3 例,计16 例;其中修饰对象,包括草木(如金菊、梨花、莲花、花蕊、竹影等)6 例,锦旗、帐幔、首饰、灯花、剑光各1例,与人体有关联者2 例,如说“颤巍巍杨柳腰”、“颤巍巍翠云万朵”(翠云,形容妇人美发)。 而直接以之修饰小说人物形态者,所引唯有《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贾母例。 上列五种辞书,有四种都引此回作例证。 由修饰物象而借以描述人物情状,显示曹雪芹用词新意。 王府本于“颤巍巍”句侧有批云:“老人家形影活现。”洪秋蕃评亦云:贾政见贾母,“闻其声则‘颤巍巍’,见其形则‘摇头喘气’”,“妙笔”写出贾母此时形状。

  其二,“颤巍巍”之“颤”字重言,而作“颤颤巍巍”,两者语义相同,义项重合。 如前举第六十三回例,己卯、庚辰等五本作“颤颤巍巍”,而梦稿、列藏两本作“颤巍巍”,互用并存。 不同的是,上文说过,“颤巍巍”多用以修饰物之形态、表象,“颤颤巍巍”则多形容人之走路姿态、情状,适用范围不尽相同。 上列辞书用例,便均引《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岫烟和八十三回贾母例为书证。 如《中文大辞典》第37册“页部”之“颤颤巍巍”义项有二:一为“抖颤貌”,引例贾母句;一为“摇曳貌”,引例岫烟句。

  其三,“颤颤巍巍”也是一个中性词,它既可用于八十多岁老祖宗贾母,也可施诸十几岁少女邢岫烟,两人相差近七十岁。列藏本第六十三回写宝玉偶遇岫烟,正文写作:“忽见岫烟颤巍巍的,四个俗字写出一个活跳美人转觉别出(书)中若干莲步香尘纤腰玉体字样,无味之甚。 迎面走来……”后另笔将“四个俗字”至“无味之甚”三十三字括出,并于“个”字旁添一“注”字,而改成一则批注,以赞其用词之妙。 张新之于“颤颤巍巍”句下亦有批云:“画出炉烟袅袅。”此语当由岫烟之名联想而来。 宋人苏轼《青牛岭高绝处有小寺人迹罕到》诗有“炉烟袅袅十里香”的句子,意谓炉中香烟,轻轻缭绕。 明清戏曲、小说,常以“袅袅”喻指女子体态轻盈柔美的样子。 如明人陆采《明珠记》“由房”出:“误入桃源洞里,见香香深处,袅袅仙姿,娇羞终是女孩儿。”张新之批,以“袅袅”状岫烟步态,当是对“颤颤巍巍”一语的一种别样的解读。 有的小说,如随缘下士《林兰香》,则将“颤颤巍巍”用于男子,并且与“摇摇摆摆”联用,乃成另一番情味。 该书第十二回描写老鳏夫季三思形貌:“头则颤颤巍巍,身则摇摇摆摆,嘴似咕咕哝哝,手是指指点点,似疯非疯,似呆不呆,招得楼上侍女大笑不止。”调侃意味十足。 是知,修饰对象不同,表述方式不同,作者好恶不同,同一语词,用于不同语境,便会呈现不同的褒贬意义,产生不同的审美评价。 “摇摇摆摆”与“颤颤巍巍”两词功用意义,何其相似乃尔。

  2019 年8 月初稿

  2020 年1 月修改

  注释① 参见张庆善《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为何变为“无名氏”》,《中国艺术报》2018 年4 月11 日,第8 版;《〈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是谁》,《光明日报》2018 年7 月10,第15 版;朱姗《论林黛玉的“摇摇摆摆”》,《红楼梦学刊》2018 年第3 辑。② 据所传卞藏本径写作“黛玉走进来”,见《卞藏脂本红楼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年版,第217 页。 因对该书之真伪,尚存歧见,故未阑入参校本。③ 应必诚《论〈石头记〉庚辰本》统计,狄氏戚本前四十回批语共238 条,笔者统计为241 条,相差无几;其中戚本与今本比对优劣者266 条,笔者统计,与之全同(见应必诚《论〈石头记〉庚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版,第11 页)。关于狄氏眉批文献价值,众说不一。 汪原放(1897—1980)亚东初排本《红楼梦》卷前《校读后记》云:“那些小批之中,虽然有许多很有理由的,其实无理由的也很不少。”他在校订初排版时,便参照过有正小字本眉批的“说法”。 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言”则谓,狄批“为推广有正本作宣传,故不录”。 笔者以为,对狄批的意义,尚可再做讨论,给它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④ 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年影印本,第295 页。⑤ 裴世安《一瓢谭红》卷二“‘犬’书札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6 页。⑥ 吴克岐《犬窝谭红》,广陵书社2003 年影印本,第213 页。按,据吴氏自序云:午厂本“系就高氏百二十回本评改,姓名不详”,第121 页。⑦ 胡适《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8、180、181—182 页。

  ⑧ 曹雪芹《甲辰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年影印本,第275 页。

  ⑨ 《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第297—298 页。⑩ 沈治钧《乾隆甲辰本〈红楼梦〉递藏史述闻》,《红楼梦学刊》2019 年第3 辑。[11]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 版,第262—263 页。

  [12] 俞平伯辑《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 年版,第168 页;俞平伯校订、王惜时参校《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年版,第60 页。

  [13] 曹雪芹著,俞平伯校订、王惜时参校《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俞平伯“序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年版,第15 页。[14] 周中明《“只有一个词可以表现它”——论〈红楼梦〉语言的准确性》,《红楼梦研究集刊》1983 年第11 辑。[15] 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第383 页。

  [16] 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 年版,第97 页。[17] 张庆善《读〈红楼梦〉,选哪个“本子”》,《光明日报》2018年5 月2 日第16 版(原“首图讲坛”讲座,题为《红楼梦未完? ——后四十回续书谜题再探》)。[18] 刘世德《红楼梦舒本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年版,第47 页。[19] 参见赵国璋、谈凤梁《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前言”,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2 页;苗怀明《王伯沆和他的〈红楼梦〉批校》,见其《红楼梦研究史论集》,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276—277 页。[20]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第105 页。[21] 此例及下例引语,均据程甲本。 曹植《洛神赋》序云:“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宋玉《洛神赋》有“婉若游龙乘云翔”之句。 后汉傅毅《舞赋》也有“体如游龙,神如素蜺”的句子(均见《文选》卷二)。 传为东晋顾恺之所作《洛神赋图》(藏北京故宫、辽宁省博物馆等),长卷上洛神自远处凌波而来,衣带飘逸,动态委婉,仿佛游龙。又,“龙游”一词,可见汉焦延寿《易林》:“龙游凤舞,岁乐民喜。”是知,“游龙”“龙游”“龙翔”“凤舞”“凤翥”等语词多为历代文人所青睐。[22]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第458 页。

  [23] 参见一粟编著《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14—15 页。 有正本后四十回眉批649 条,为笔者初步统计所得。

  [24] 《红楼梦研究史论集》,第285 页。[25] 王伯沆批校《红楼梦》卷首有“读法”5 则,其末则云:“八十回本今有正书局已印行。 俞恪士(1860—1918)所藏原书抄写甚精,大本,黄绫装,余曾见之。 后恪士以赠狄楚青,遂印行,但已非原稿影印矣。 余得此本互读之,竟不逮百二十回本。 曾以语恪士,恪士亦谓然也。”见《王伯沆红楼梦批语录》,第2 页。[26] 《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大字本),第818—819 页;又《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小字本),广陵书社2010 年重印本,第二十二回8 页B 面。[27]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第239 页,“前言”第16 页。[28] 拙文《淡极始知花更艳—〈红楼梦〉语言艺术漫谈》,见中国红楼梦学会编《话说〈红楼梦〉中人》,崇文书局2006 年版,第36 页。[29]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五卷,中华书局1999 年版,第6489 页。

  [30] 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第四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年版,第2427 页。

  [31]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影印本,卷之四十四第15 页B 面。

  [32] 冯梦龙《警世通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影印本,第278 页。

  [33][34] 凌濛初《拍案惊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影印本,第278、754 页。

  [35] 参见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附录一“红楼纪历简编”,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3 页。

  [36] 同上书,第185 页。

  [37] 兰皋主人撰、卬加点校《绮楼重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6 页。

  [38] 吴克岐辑《忓玉楼丛书提要》卷一,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版,第67 页。

  [39] 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年版,第181—182 页。

  [40] 吴世昌著、吴令华编《红楼探源》第十九章附录三“有关高鹗续作的其他问题”,北京出版社2000 年版,第425 页;又见郑庆山《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版,第611、635 页。[41] 胡文彬《历史的光影——程伟元与〈红楼梦〉》第八章之三“程伟元生平年表”,时代作家出版社2011 年版,第262—268 页。[42] 文雷《〈红楼梦〉版本浅谈》,胡文彬、周雷《红学丛谭》,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14 页。[43] 魏绍昌《红楼梦版本小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年版,第57 页。

  [44][47] 梅节《海角红楼——梅节红学文存》,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年版,第202、224—225 页。[45] 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第一章“秦钟之死——论第十六回的结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7—10、22—23 页。[46]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弁言”第4 页。

  [48] 吕叔湘《语文杂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版,第142 页。

  [49] 朱姗《论林黛玉的“摇摇摆摆”》,《红楼梦学刊》2018 年第3 辑。

  [50] 前三人,分别见陈庆浩、王秋桂主编“思无邪汇宝”,清三韩曹去晶编《姑妄言》,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7 年版,第9、20、23 回;后一人,见清随缘下士编辑、于植元校点《林兰香》,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年版,第11 回。

  [51]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74 回,第13 页A 面。

  [52] 参见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第43 回,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826 页。

  [53] 《姑妄言》第二十三回,第2824 页。

  [54][56][59] 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年版,第2888、801、1559 页。[55][法]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年版,第533 页。[57] 按之“红楼纪历简编”,红楼十八年(第一百十回),贾母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前推两年,即红楼十六年(第八十三回),贾母入宫探视元妃,当是八十一岁。 岫烟年龄,书中未作明白交代,比较模糊。 吴克岐评第六十三回宝玉与岫烟相遇一段云:“考五十七回岫烟称探春为三姐姐,则其年必小于探春,宝玉无称姐姐之理。 残钞本‘姐姐’作‘妹妹’,宜从。”(《犬窝谭红》之“正误补卷四”,第621 页。)王伯沆亦认为,“岫烟年小于钗”。 (《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第692 页。)如果依据“红楼纪历”推算,以红楼十四年(第六十三回)为准,则是年惜春十三岁、宝玉十四岁、宝钗十六岁,探春长于惜春而小于宝钗,宝玉称岫烟为“妹妹”,岫烟当与惜春同庚。 那么,探春多大? 如果她比惜春大一岁,则与异母之兄宝玉同龄,或忤违两人兄妹关系。(见《新批校注红楼梦》第34 页,又详见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四章,中国书店出版社2004 年版,第196、218—220 页。)《红楼》中人物年龄,前后参差,彼此龃龉,实难一一厘清。 或如程甲本第四十九回所云:大观园中十三人,“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次之,馀者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细细分清,不过是‘姐妹兄弟’四个字随便乱叫。”[58] 曹雪芹著、“苏联列宁格勒藏钞本”《石头记》,中华书局1986 年影印本,第2755 页。

  [60] 《林兰香》第十二回,第8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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