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高克毅编辑的中国文学作品英文选集《中国幽默文选》收录了王际真1929 年《红楼梦》英译本中的两段刘姥姥故事。 该文选对这两段故事的呈现方式及其评价体现了这部文选的出版目标和高克毅的文学旨趣。 从编辑导言和译文文本两个角度来看,《中国幽默文选》突出的是刘姥姥故事的滑稽性,而未能深入到幽默更为本质的内涵。 可见,《中国幽默文选》在对《红楼梦》主题的理解与表达上存在局限。
1946 年,一部名为《中国幽默文选》(Chinese Wit & Humor)的中国文学作品英文选集在美国及加拿大出版(见图1)。 这部文选由高克毅(George Kao)编辑、林语堂写作长篇导言,其中亦收录了王际真1929 年版英译《红楼梦》刘姥姥两进贾府的情节内容。 因为该文选所设定的出版目标及其与导言作者林语堂所共同坚持的文学旨趣,这部文选重点展现了中国文学作品的“幽默”内涵与风格,因而也从这个角度对《红楼梦》及刘姥姥故事进行了评价。 同时,这本文选对王际真《红楼梦》译文的采用,也从客观上推动了王际真1929 年版《红楼梦》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传播。 上述种种方面都使得这本《中国幽默文选》在《红楼梦》译介研究领域具有价值。
另一方面,由于这本文选出版年代较为久远,因此国内学界对它的讨论不多,甚至在有限的研究中还存在错误。基于这样的现状,及时展开对《中国幽默文选》及其《红楼梦》评介的研究就很有必要。
图1 《中国幽默文选》内封
一
国内学界较早注意到高克毅《中国幽默文选》的是黄鸣奋的《英语世界中国古典文学之传播》。 这本书的第五章“英语世界中国古典小说之传播”第四节“清代小说之传播”在梳理《红楼梦》英译史的时候提出,“收入各种选集的片段译文,有……高克毅所译《刘姥姥》(见《中国智慧与幽默》,1946)”。①《中国智慧与幽默》是黄著对这部文选英文标题的直译,而高克毅自己将这部文选的中文标题称作《中国幽默文选》。②黄鸣奋恐怕并没有目验过这部文选,因此错误地认为其中《红楼梦》的片段译文出自高克毅之手。同时他还搞错了文选中这两段《红楼梦》译文的标题,只是想当然地将其表述为《刘姥姥》。
非常遗憾的是,黄鸣奋的这一错误说法随后以讹传讹,流布至今。 西南交通大学唐均在其资料性极强的论文《〈红楼梦〉译介世界地图》中也采信了黄鸣奋的上述著作。这篇论文在整理中国境内翻译和出版的《红楼梦》英译信息时,以表格形式将高克毅归为“译者”,并认为其《中国智慧与幽默》“摘译”了《红楼梦》“第39-40 回”。③唐文这里存在几点与事实不符的表述。 首先,《中国幽默文选》并非在中国境内出版。 第二,这部文选所收录的《红楼梦》译文包含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和二进大观园的情节,因此与原著的对应关系也不仅仅只存在于第三十九至四十回,还应包括第六回。 黄鸣奋没有在其著作中标识出高克毅的姓名及其文选的英文原文,其著作中还存在很多人名书写方面不规范的瑕疵,因此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后来人产生误解。
高克毅于1912 年出生在美国密西根州安娜堡,3 岁时被父母带回中国,少年时代在中国成长。 1933 年高克毅赴美求学,在密苏里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两个硕士学位。毕业之后他进入美国的新闻行业,曾任美国之音中国频道主编。 高克毅退休后被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的高级访问学者并创办刊物《译丛》(Renditions)。 2008 年,高克毅在美国佛罗里达逝世,享年95 岁。 高克毅在新闻工作之外,同时也是图书编辑和多产的杂文作家和翻译家,他还致力于对通俗美语(idiomatic American English)的研究,在这一领域卓有贡献。 白先勇认为“高克毅先生是少数能优游于中英两种文字之间,左右逢源的作者、翻译家。”④
1946 年,高克毅所编的《中国幽默文选》同时在美国和加拿大出版。 美国的出版方是纽约的考尔德-麦凯恩(Coward-McCann)公司,加拿大方面则由朗文格林公司(Longmans, Green & Company)负责。 参与该书策划并贡献译文的还有林语堂和王际真。⑤在《中国幽默文选》的“编者注”中,高克毅叙述了他与林语堂、王际真合作这本文选的情况:
这本文选的编撰工作,我认为应当归功于林语堂和王际真。 林博士自己真应当来做这项工作,但他将这项工作和很多宝贵的建议交给了我。 他在这本文选中贡献了一篇导言。 他在他别的著作中已经非常高明地讨论了中国的幽默。 这篇导言对这些讨论而言是锦上添花。 同时,如果不是他在抗战爆发前就让中国的读书界产生幽默文学的意识,那么这本文选中也难以出现任何中国现代幽默文学的选篇。 哥伦比亚大学的王教授慷慨地让我使用了很多他尚未发表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译文。 本文选第一部分中的很多短篇就是他提供给我的;第二部分包括了中国长篇小说的若干选段,这些也基本上出自于他之手。⑥
《中国幽默文选》的主体共有四个部分。 每个部分的章节标题之下有一篇简短的导读文字。 每部分中各个篇章之前亦有一段篇章导言。 文选第一部分章节标题为“哲学之幽默(古代)”,其选文来自于儒家典籍、诸子散文和《战国策》。 文选第二部分章节标题为“流浪者之幽默(古代)”,选文均来自于中国古典小说,包括《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镜花缘》《儒林外史》和《古今奇观》。 文选第三部分章节标题为“幽默——实践的和其他”,内容是中国民间笑话。 文选最后一部分的章节标题是“反抗的幽默(现代)”,包括鲁迅、林语堂等现代作家的短篇小说。
《中国幽默文选》的译者构成多样,其中高克毅和王际真的贡献最为突出,而选目则涵盖了中国古代哲学、古典文学、民间文学以及现代文学,文学断代的跨度很大。 这一特征来自于高克毅编选《中国幽默文选》的目标与旨趣。 而这样的目标与旨趣则决定了文选对每一篇章的定位与呈现方式。 下面即以此为切入点分析《中国幽默文选》中王际真所译之两篇刘姥姥故事。
二
如前所述,《中国幽默文选》中的《红楼梦》选篇来自于王际真1929 年译本。 学界对该译本已有非常详尽的研究,本文不再赘述。 《中国幽默文选》从王际真译本中选择的篇段,其一来自于该译本第50 至第58 页的第四回全文,其二来自该译本第二十回的一部分,即第194 页到201 页的内容。 王际真译本第四回回目为In which Liu Lao-lao visits the Yungkuofu for the first time, / And Madame Wang again shows her generosity toward the poor,⑦回译为“在本回刘姥姥第一次拜访荣国府 王夫人对穷人显示她的慷慨”。 而《中国幽默文选》给这一回故事另起标题为LIU LAO-LAO’S FIRST VISIT TO THE GARDEN OF SPECTACULAR SIGHTS,⑧回译为“刘姥姥一进大观园”。 《中国幽默文选》的这个标题显然存在明显的问题。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首次来到贾府,进的是王熙凤所在的荣国府。 而且,第六回从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一转为刘姥姥进荣国府故事的时候,起首第一句为“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⑨王际真此句译文在1929 年版和《中国幽默文选》当中都为Although the Yungkuofu was not unduly large……⑩细心的读者在读完《中国幽默文选》这里的标题和之下的段落文字之后,一定会产生文不对题的疑惑。
同样,王际真译本第二十回回目为In which the mistress of Autumnal Study organizes the Haitang Poetry Club,/ And the Old Dame of the rustic village furnishes the comic touch,[11]回译为“在本回秋天书房的小姐组建了海棠诗社粗鄙乡村的老妇人营造了滑稽的气氛”。 而《中国幽默文选》另起的标题则为LIU LAO-LAO’S RETURN TO THE GARDEN OF SPECTACULAR SIGHTS,[12]即“刘姥姥再回大观园”。
《中国幽默文选》为王际真译文所加的标题是编辑的手笔(见图2)。 那么高克毅为何要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更改为进大观园呢? 同时,高克毅在这两个篇段的标题上都突出这一表述,这里的考虑是什么呢?
图2
恰如这本文选的标题所言,高克毅希望在这部书中集中展示中国的幽默文学。 这是高克毅编选这部文选的目标,也源出于他自己的文学旨趣。 文坛众多回忆高克毅生平的文章,总是会谈及高克毅乐观和蔼的性格和他诙谐生动的文笔风格。[13]高克毅自己也说,“新闻、翻译和幽默是我一生的三个爱好。”[14]高克毅同林语堂交好,也是因为他自己的这种个性和文学倾向同林语堂所主张的“幽默”互相呼应。 要之,高克毅个人的写作,涉笔成趣,亦庄亦谐,而《中国幽默文选》的编辑和出版,更是他个性和文学旨趣的体现,也是他与林语堂之间一次深刻的文坛互动。
那么,更为具体而言,高克毅在《中国幽默文选》中所理解和试图展示的中国的幽默究竟具有什么内涵呢? 这样的内涵是否能够在该文选的篇章中,尤其是在王际真所译《红楼梦》两篇刘姥姥故事中得以体现呢?
第一个问题能够在高克毅为《中国幽默文选》所写作的“编辑前言”中得到明确的回答。 在这篇前言中,高克毅从中国历史文化的角度定义和区分了“滑稽”与“幽默”。他首先检视了“滑稽”一词在屈原作品中的原始意义,然后从《史记·滑稽列传》中的记载讨论了“滑稽”在教喻或修辞上的特征以及其在政治劝诫上的功能。 然后,高克毅继续指出“滑稽”在当下时代所被接受或使用的意义,即“笑话或杂耍喜剧式的”、“闹剧式的”。 他用“踩在香蕉皮上滑倒”(slipping-on-the-banana-peel)和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默剧作为“滑稽”的隐喻。 对于“幽默”,高克毅梳理了这个词进入中文语境的历程,同时联系到林语堂对于幽默的提倡和“论语”派的文学成绩,指出幽默在现代语境中的含义。 他用“会心的微笑”(smile of the meeting of hearts)作为幽默的隐喻,以英国老牌幽默漫画杂志《笨拙》(Punch) 和美国综合类文艺杂志《纽约客》 (The New Yorker)作为幽默的代表。[15]
毫无疑问,从文学鉴赏的角度而言,幽默比现代意义上的滑稽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学性。 那么王际真所译的《红楼梦》刘姥姥故事,被《中国幽默文选》放置在这二者的哪一个位置上呢? 《中国幽默文选》中的刘姥姥故事同其他几种中国古典小说选段被收束在第二部分“流浪者之幽默”这个标题下。 这个标题中的“流浪者”是一个很古怪的词,picaresque。 这个词作为西方文学术语,意思是“流浪汉小说”。 这类叙事作品首先出现在16 世纪的西班牙。 该词的词源picaro 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约同于英文的rogue 或rascal,意即“游手好闲的无赖汉”、“品性恶劣的坏蛋或流氓”。 典型的流浪汉小说以人物的行动推动情节发展。 小说主人公是闲汉或浪荡儿,因为其无所事事——当然反过来说也成立——因为其到处惹是生非,从而不断产生新的行动,从甲地转移到乙地,遇见阿大又遇见阿二,如此等等。流浪汉小说在西方是小说这个文类的早期形态,因为由一个人物行动所产生的一连串片段连缀而成,所以其最大的问题是结构松散,且人物性格往往不发生变化。[16]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草蛇灰线”式的精巧结构和布局,显然比流浪汉小说高明太多。 在《中国幽默文选》第二部分中,或许也只有以游历经历作为结构的《镜花缘》和故事连环套式的《儒林外史》差堪与流浪汉小说进行类比。
高克毅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因此在第二部分的章节导读中,高克毅首先考证了picaresque 的词典义,并据此指出这个词除了“流浪汉小说”这个意思之外,其更为原始的本义为“闲汉无赖”、“流氓坏蛋”。 由此高克毅认为:
以这一定义而言,这一部分选篇中的人物大多都是picaresque。 毫无疑问,刺青和尚鲁智深和自称“齐天大圣”的猴王要么是无赖(rogues)要么是恶棍(rascals),或者无赖和恶棍兼而有之。 《镜花缘》中的一众旅人游历了各种神奇的国土,他们是一等一的漫游者(vagabonds)。 而刘姥姥,这个在时髦的上流社会眼中看来滑稽可笑(ridiculous)的老年村妇,显然比“红楼”中不少聪明伶俐的年轻姑娘更为粗俗下流,令人发噱(roguish)。[17]
高克毅的这段导言点明了他对于刘姥姥以及文选第二部分其他小说人物的界定和态度。 从上面这段话中高克毅所使用的英文字眼还可以更为明确地认识到,他对于这些人物“幽默性”的认定更多地立足于他们作为picaresque 即底层人物的滑稽特征。 在上述所有小说选段中,《红楼梦》中刘姥姥的故事情节最为符合这一定位。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闻到凤姐堂屋里的香气,“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待听到堂屋柱子上自鸣钟报时的响声,“倒吓得不住的展眼”。[18]第二次进大观园,刘姥姥露丑卖乖,出尽洋相,更加显示出乡野粗鄙之人的可笑不堪。 《红楼梦》中当然还有不少引人发笑的著名场面,但仅以取笑逗乐而论,刘姥姥的这两处情节当然算是滑稽之冠。
更进一步,刘姥姥这两处情节之所以滑稽,其内在的逻辑在于人物身份和知识与所处场景的错位,即刘姥姥这样的鄙俗村妇被放入到荣国府或大观园这样的上流社会当中。 当人物身处陌生的境地从而展现出不符合环境的言谈举止或因为无知愚蠢而犯错,就会引起喜剧效果。 这种文学手段可被概括为“乡下人进城”,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所呈现。
高克毅同样从这个角度指明了在《中国幽默文选》中选择刘姥姥故事的用意。 在刘姥姥故事标题之前的篇章导言中,高克毅这样写道:
在老鼠和人类当中都有这样一个传统,即那个光鲜油滑的城市佬总是会开他那乡下堂兄的玩笑。 当乡下堂兄首次置身于时代广场或南京路上,或者站在战前上海的五云日升楼茶馆前,他那瞪圆双眼惊愕不已的神色,总是城里那些见惯大世面的人们欢乐的来源。中国人用一句历史悠久的俗语来描述这幅场面:“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任何知道一点中国小说的人都明白,《红楼梦》是关于宝玉和黛玉这一对恋人的故事;但是,当涉及到这出风俗喜剧(comedy of manners)的时候,刘姥姥就占据了舞台中心,成为了这出戏的主角。[19]
读完这段话之后,或许我们能够解答为何高克毅要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故事标题改为“刘姥姥一进大观园”。他在导言中的说明,以及两段故事标题上所形成的呼应,均是为了强调刘姥姥故事内核里“乡下人进城”的滑稽效果。上面篇章导言的第一句话使用的也是“乡下人进城”这个典故。 该典故最早来自于《伊索寓言》中的《田鼠和家鼠》一篇。[20]此后这个故事从古希腊罗马时代延续到中世纪,17世纪出现在《拉封丹寓言》当中,同时也在英语文学中发扬光大,不断被改编为各种文学体裁,在20 世纪以后还成为音乐剧、电影和动画片的题材,最终成为西方社会人所熟知的经典。 在这些改编的故事中,乡下老鼠被城市的五光十色所吸引,同时也往往闹出不少笑话。 其喜剧内核与“刘姥姥进大观园”如出一辙。
王际真所译《红楼梦》的这两篇刘姥姥故事显然能够表现出这种喜剧内核。 这一方面体现在译文的语言层面,另一方面体现在他对于情节内容的剪裁当中。 从语言的角度来说,王际真的英文表达流畅地道,对于英语母语人士而言易于阅读和接受。 《红楼梦》原文描写刘姥姥滑稽可笑的段落,都能够很好地被王际真用英文传递出来。 刘姥姥“食量大如牛”的谑语引得全场除凤姐和鸳鸯外的众人无不喷饭,是这段故事中最为精彩的段落。 且以此管中窥豹,看王际真译文的巧妙:
Liu lao-lao stood up and said with great solemnity:
Liu the old dame, the old dame,
Her appetite’s given her a well-earned fame,
She’ll eat a whole cow as easily as you say her name.[21]
相较于原文,这段译文做了一些改动,但这些改动自有其好处。 首先,贾母说声“请”之后,刘姥姥站起身来。 原文只是她“高声说道”[22],而这里的译文则加上said with great solemnity(“极其庄严地说道”),这种庄重的说话态度和下文刘姥姥口中说出来的打油诗形成对比,增强了后者的效果。 第二,原文第二句为“食量大如牛”[23],而王际真译文改成Her appetite’s given her a well-earned fame(她的胃口让她赢得了个好名头)。 这个改动达成了英译文的押韵效果。 原文仅有“老刘”和“大如牛”两句押韵。 而译文以dame,fame,name 押尾韵,三句都在韵脚上。 第三,原文第三句“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极尽粗鄙且荒唐无文。 而译文首先在涵义上完全传递了这句话的内容,同时还不露痕迹地加上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双关语,使得整首诗的三句话被紧密地扣在了一起。 在英文中,“骂人”这个行为被称为name-calling 或call someone’s name,字面上即“叫某人的名字”。 王际真这里改成say her name,用法一样。 而也就是这个短语的加入使得这句话具有了非常浓厚的双关意味。这句译文一方面可以解作,“她吃下一头母牛,就像你叫她的名字那样容易”——因为“老刘”这个名字在第一句就被叫出,所以念完这第三句,仿佛一头母牛就这么容易地被老刘吞下了。 另一方面,这句译文也可解作“她吃下一头母牛,就像你骂她那么容易”。 “老刘”这个名字在第一句中被叫出,也即是被骂。 一个人被骂,总是会被骂做是什么,而这个被骂的是什么当然就是第二句“老刘”的那个wellearned fame,她的“好名头”。 要之,这首译诗形式上押韵,而又由第三句最后的双关语扣上了前面两句,使得整首译文短小精悍又极富机巧。
王际真这两篇刘姥姥故事译文在内容结构上的特点也强化了它的喜剧效果。 众所周知,王际真1929 年版的《红楼梦》英译剪去了很多枝蔓情节。 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故事中,《红楼梦》原文从刘姥姥信口开河讲起,下接刘姥姥游园和吃饭,后有缀锦阁行令、栊翠庵饮茶,及至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这一场热闹才罢。 而《中国幽默文选》所录王际真的译文,第一篇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基本贴合《红楼梦》第六回原文,而第二篇刘姥姥再回大观园,则只重点译出了刘姥姥拜见贾母,大观园吃饭和栊翠庵饮茶这些情节,最后简短地以刘姥姥问病巧姐和带着礼物回家收束全篇。 从批评的角度来说,王际真这样的翻译确实有简化之嫌。 但这一篇译文的剪裁,确实将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故事中最为可笑的情节突出了出来,使得刘姥姥这个村野妇人“进城”的滑稽之处跃然纸上。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中国幽默文选》主要突出的是《红楼梦》中刘姥姥故事的滑稽性。 然而问题是,这样的定位并不能使人感到满意。 一方面是因为《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的意蕴和内涵均远远超出闹剧式的滑稽这一审美范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克毅和林语堂在《中国幽默文选》中均表达了超越滑稽的幽默观。 高克毅在编辑前言里分析中国人幽默天性的时候总结道,“中国人的幽默是在生命的哀悯中发现荒谬可笑的东西。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逆境是与对未来天生的乐观相结合在一起的。 而中国人的幽默就是对此哲理性的反应的结果。”[24]林语堂在他为本文选所做的导言中则更为严肃地指出,“幽默的本质就是让同理心超越于我们常识中存在的困惑与自欺欺人,并指向生命中虚情假意、徒劳无益和愚蠢荒唐的东西。 ……一种文化,只有凭借它自身在智慧上的丰富性,以深刻的洞见对自己的观念、风气和迷信展开批判,它才能超越自己,才有资格被称为人类的文化。”[25]刘姥姥两进贾府的故事在《红楼梦》原著中毫无疑问具有以上这些洞见所强调的伟大内涵。 一方面,就是在刘姥姥两进贾府的几个章回中,《红楼梦》原文通过细腻的笔触和张弛有致的情节铺排蕴含了对贾府煊赫排场与势利的讽刺,同时也正面描写了不同人物对刘姥姥所流露出来的温情与善意。 更为有意义的是,《红楼梦》此后的情节安排,将“乡下人进城”这个叙述桥段做了一个突转,使得其意义变得更为深邃。 “乡下人进城”的实质是身份与环境的错位,因此其叙述的突转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从“乡下人进城”调转为“城里人下乡”,自视不凡的城里人到了乡下一样会闹出笑话;其二是进城后的乡下人并非一无是处,到处碰壁,而也可能以其所长帮助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排忧解纷。 前者的一个佳例是马克·吐温的《王子与贫儿》,后者则恰好体现在《红楼梦》刘姥姥故事的后续情节中。 《红楼梦》第一百十八回和一百十九回中,巧姐险些被卖,最后由刘姥姥搭救。 村野老妇在危急关头成为贾府小姐的救命恩人,这一情节在叙述效果上造成的突转非常精彩,同时也将刘姥姥“女篾片”的滑稽形象扭转为有道义有胆略的女义士。 显然,以高克毅和林语堂对幽默的深刻洞见来看,《红楼梦》原著里刘姥姥搭救巧姐的内容同之前刘姥姥所闹出的笑话结合在一起,是真正能够显示出生命苦难中的荒谬与超越滑稽的可笑的,也更能够将《红楼梦》中世俗生活的种种荒唐导向对红楼繁华的超越与自省。 事实上,王际真在他的英译本第三十八回中,对刘姥姥搭救巧姐的内容是有所交待的。 尽管他的译文处理得非常简略,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刘姥姥故事本身具有的突转效果。 而回到《中国幽默文选》对两篇刘姥姥故事的呈现和评价,却都只强调了这两个故事的戏谑与滑稽,并没有触及高克毅和林语堂所更加主张的幽默的本质,不能不说这是《中国幽默文选》的一重局限。
结语
高克毅编辑的《中国幽默文选》是一个文本内涵非常丰富的研究对象。 本人探讨的部分是从幽默文学角度出发,以刘姥姥故事为对象,对文选中的《红楼梦》故事做了一个独特的考察。 同时,由于《中国幽默文选》的《红楼梦》选本和其本身的出版发行均属于英语世界,因此又展示出《红楼梦》在英语世界的一重评介。 这一评介突出的是刘姥姥故事的滑稽可笑,未能深入到高克毅和林语堂在理论层面所构建的幽默观。 再者,《中国幽默文选》采用了王际真1929 年出版的《红楼梦》英译文。 该文选的出版和高克毅的评介也从另一个方面对王际真的《红楼梦》译本起到了推介作用,这也构成了《中国幽默文选》在《红楼梦》英译史或英语世界接受史中的意义。
?本文系西南交通大学本科教育教学研究与改革项目“基于外语‘金慕课’建设的混合式教学模式研究与实践”(项目编号:20201045)子课题“《红楼梦海外译介与传播》慕课建设及混合式教学研究与实践” (子课题编号:20201045-04)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黄鸣奋《英语世界中国古典文学之传播》,学林出版社1997 年版,第218 页。
② 金圣华《冬园里的五月花:乔志高先生访谈录》,载[美]乔志高《美语新诠2:谋杀英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5 页。
③ 唐均《〈红楼梦〉译介世界地图》,《曹雪芹研究》2016 年第2 期;唐均《红学·迻译·文化西行》,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6—427 页。
④ 白先勇《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3 页。
⑤ 参见[美]夏志清著,董诗顶译《王际真和乔志高的中国文学翻译》(《现代中文学刊》2011 年第1 期)。
⑥⑧⑩[12][15][17][19][21][24][25] George Kao (ed.): Chinese Wit & Humor,New York:Coward-McCann, INC., 1946. p. xv. p. 149. p. 149. p.155. pp. xvii-xxvii. p.61. p.149. p.158. p. xxi. p. xxxiii.
⑦⑩[11][21] Tsao Hsueh-Chin and Kao Ngoh: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by Tsao Hsueh-Chin and Kao Ngoh, translated and adapted from the Chinese by Chi-Chen Wang, with a preface by Arthur Waley. Garden City, New York: Doubleday, Doran& Company, Inc., 1929, p. 50. p. 50. p. 191. p. 197.
⑨[18][22][23] 曹雪芹著,高鹗、程伟元整理《红楼梦:乾隆间程乙本》,中国书店2017 年版,第六回1b、第六回7b—8a、第四十回8a、第四十回8a。 按,王际真英译《红楼梦》所据之底本大约为程乙本,故本文在引用《红楼梦》原文时,以程乙本为据。
[13] 参见黄碧端《一个文人典型的消逝》(《美语新诠1:海外喷饭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白先勇《怀念高克毅先生》(《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
[14] [美]乔志高《自谈自唱》,载《恍如昨日》,龙门书局2013年版,第9 页。
[16] [美]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汇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 年版,第190—191 页。
[20] [古希腊]伊索著,李汝仪译《伊索寓言全集》,译林出版社2019 年版,第171—1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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