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红楼梦》中有无数谜团,“宝钗待选”便是其中之一。 宝钗进京是为待选秀女,然选秀只是她进京投亲、邂逅宝玉的由头,并非《红楼梦》中的主要情节,作者并未详述始末。 结合书中的蛛丝马迹和清代选秀制度,可以推测:宝钗十三岁进京,不久参与选秀;宝钗并未中选,只得到一盒宫花的恩赏;但她深感遗憾,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红楼梦》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伟大著作,既有美人美景、佳词佳赋、曲折情节、真挚情感,又有数不尽的谜团。“宝钗待选”便是其中之一。
《红楼梦》第四回有叙:“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正因这道“额外”选秀的恩旨,宝钗随母、兄入京,居于贾府,得见宝玉、黛玉和迎探惜众姊妹,开启《红楼梦》最精彩、最感人的主线故事。 宝钗进京是为待选秀女,后文却再无一笔言及选秀之事,我们仅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结合清代选秀制度加以揣测。
清代常规选秀分为两种。 一种是选秀女,来自八旗官员家,三年一选,旨为皇帝充实后宫或指配宗室、大臣子弟。另一种是选宫女,出自内务府包衣家,一年一选,仅供内廷驱使,身份较低,一般年满二十五岁即可出宫还家自行婚配。 但也有例外,如康熙八阿哥允禩之母卫氏(一作魏氏),因先人获罪没入辛者库为奴,然“美艳冠一宫”①,得到康熙帝宠幸并育有皇子,被封为妃。 不过卫氏到底身份低微,熬了十九年才熬到妃位,也没有亲自抚养儿子的资格。允禩自小由惠妃抚养,贤德出众,然最终在夺嫡之战中落败,其罪状中就有一条“系辛者库贱妇所生”(《清圣祖实录》第261 卷),可见他受到卫氏出身低下的牵累。
无论选秀女还是宫女,对符合规定的人家而言都是强制性的。 顺治朝要求秀女必为满、蒙、汉军八旗女子,分官员、另户军士、闲散壮丁三类家庭。 乾隆八年加“外任文官同知以上、武官游击以上”、十二年又增“各旗佐领下附入额鲁特女”、四十五年补“密云、良乡、顺义驻防三品官以上”。 其免选条件则为“后族近支及母族系‘宗室觉罗’者”(康熙朝定)。 年龄要求十三岁起,实则十一岁即开始登记备选。 秀女未经选阅不能私自聘嫁,即便一品大员也无法例外。②参选后要么“留牌子”要么“撂牌子”。 “撂牌子”固然铩羽而归,“留牌子”却也未必飞上枝头,因为“留牌子”者还要“定期复看”,经过更严格的层层筛选。 临期因病无法参加者需等下次补选。③故常有女子被耽误到“逾岁”,竟不如干干脆脆第一次参选便被“撂牌子”。
《红楼梦》中的元春中选和宝钗待选却和上述正规选秀不太一样。 元春是贾政长女,“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④,后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⑤,而从第十八回的省亲仪仗来看应是贵妃品级。 书中的贾家乃公侯之家,然迎春、探春日后并无应选之事,可见贾家本身并不具备选秀资格。 元春入宫就像科举“恩科”一样,是皇帝动意“扩招”的结果。 这与曹雪芹家的真实情况基本相符。康熙帝对曹寅、对曹家十分眷顾,曹寅确有两女入宫作皇女伴读,还有一女被康熙帝指婚为平郡王福晋,虽非贵妃,却也是王妃之尊。 贾家尚且不符合选秀的要求,薛家就更不可能通过正常选秀送女入宫了。 薛家祖上最高官职是“紫薇舍人”,即中书舍人,事缮写文书,从七品(明制)。 到薛蟠这一代仅仅是皇家买办、内务府行商,或许家资颇丰,却只富不贵,没有显赫的家世。 恰逢皇帝有旨扩大选秀范围,薛家才动了送女待选的心思。 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不过是作者曹公召唤宝钗进京、促成群芳相聚的由头。
宝钗如何应选,文中再无线索。 但看后文宝黛婚事由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做主,可推测出两种可能:
第一, 宝钗根本没有报名应选。 上文已说明薛家并非八旗世家,宝钗不必强制应选,仔细权衡之后,或是薛姨妈舍不得爱女,或是宝钗不愿没入深宫,或是她们见到宝玉起了别的心思,临时打消选秀的主意也不无可能。
第二,宝钗参加选秀,无奈落选。 宝钗固然样貌出众、德才兼备,也难保就是皇帝、太后喜欢的类型,抑或临场恰逢天子情绪不佳,一时看走眼就撂了牌子。
笔者以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较大。
首先,宝钗素有凌云之志,看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便知她心比天高。 难得有机会入宫伴君、飞上枝头,她不太可能临阵退缩。 除非被动地失去了候选资格,譬如家世不符、受薛蟠带累,否则宝钗只会精心准备、全心应选。
其次,《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宝钗唯一一次“大怒”,只因宝玉说了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当时长辈们在旁,她“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气红了脸,到底借着扇子怼了宝玉一句。⑥可谓一反常态。 要知道宝钗极有涵养,就算薛蟠拿“金玉良缘”之说诋毁她“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宝钗也只是“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回去自己整哭了一夜。⑦与此相比宝玉一句无心的话怎就令她登时“大怒”呢? 若说是为女孩爱美爱瘦、听不得人家说自己“体丰”,似乎不符合清朝女子尤其大家闺秀的情况,除非宝钗有什么心结与“体丰”相关。
杨玉环“一朝选在君王侧”,宠冠六宫,成为传奇,令多少盼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子羡慕不已。 杨妃富态而受宠,宝钗同样“肌肤丰泽”⑧,却无缘伴驾。 我们当然不能臆断宝钗的落选就是因为“体丰”,毕竟后面还有一句“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也有可能是受“呆霸王”哥哥的带累,抑或家世不够显赫无缘宫闱。 但我们至少可以推断未能入宫令宝钗十分恼恨。
再次,清史有载,未经入选的秀女撂牌子后可获赏赐,赐花便是成例。 比如《惕庵年谱》提到“冬吾母送胞姊回京应选,弟妹皆从”,“春间接京信,知四妹撂牌,蒙上赐大红江绸二卷,又皇后赏翠花两对”,惕庵因作诗,有“宫花插帽认君先”之句。 由此看来,《红楼梦》第七回的宫花极有可能是宝钗落选后的“安慰奖”。 不过宝钗看着这精巧别致的宫花只会觉得刺心,当然不会喜欢更不会簪戴,薛姨妈才以“宝丫头古怪”、“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遮饰(当然,宝钗也确实不爱雕饰,看第四十回蘅芜苑陈设及第五十七回宝钗劝邢岫烟之语可知),把这些不易得的花儿送了出去。而宝钗此时“小恙”,或许多多少少是受了落选打击。
至于宝钗落选的时间,有学者以为在第三十回“机带双敲”前,笔者却认为第七回时更为合理。 一者,额外选秀的旨意未必年年都有,所以薛家才急着送宝钗进京,那年宝钗正好十三岁,符合候选年龄。 到第三十回宝钗都过了十五生日,从时间上看不太可能拖那么久。 二则,选秀是件很严格很严肃的大事,除非确定落选,否则要严守“闺礼”,即便亲父亲兄都要以“准娘娘”相待,哪里能见外姓男子、得与宝玉那般亲密? 三来,“三十回落选说”只因宝钗异常“大怒”,就解释为刚刚落选、心绪未平,笔者以为略显牵强、证据不足。 落选是宝钗最大的心病,就算过去几年,骤然提及仍会刺心。 与“大怒”相比,旧病复发用上冷香丸岂不更为严重?
也许有人还要质疑,《红楼梦》卷帙浩繁、人物万千,从头到尾竟无一人提及此事,看似不太合理。 按理说宝钗进京待选这么大事,上至贾母王夫人,再到诸位姊妹,下及仆妇丫鬟,总要议论议论才对。 就算宝钗落选后王夫人、凤姐照顾薛家颜面吩咐下去不得议论,也总会露出一点风声。除非薛家送女候选是秘密进行的,除王夫人、凤姐等“高管”知情,连太太的陪房、凤姐的心腹周瑞家的都不晓得,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到位。 宝玉、黛玉、三春姊妹当然也蒙在鼓里。 梨香院到底是个偏院,宝钗低调应选、落选后照常回去起居,旁人很难看出异样。 况且就算有人问到这几日怎么不见,也可半真半假推说病了。
总之,选秀只是宝钗进京投亲、邂逅宝玉的由头,并非《红楼梦》的主要情节。 不过我们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以下三点:第一,宝钗十三岁进京,不久参与选秀;第二,宝钗并未中选,只得到一盒宫花的恩赏;第三,宝钗深感遗憾,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注释
① 燕北老人《清代十三朝宫闱秘史》言:“圣祖时之卫妃,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 尤奇者,竟体皆香。 所御相衣,浣之不去。 浴余之水,宫人争挹之,至不忍弃。 涕唾亦含有芬芳气。”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年09 月第1 版,第41 页。
② 乾隆六年,一品大员两广总督玛尔泰为17 岁尚未选秀的女儿向乾隆帝请旨完婚,受到乾隆帝严厉申斥。 事见单士元《我在故宫七十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年08月第1 版,第237 页。
③ 按嘉庆、光绪《会典》及《事例》、《八旗则例》、《内务府现行则例》等书。 参看单士元《关于清宫的秀女和宫女》,《故宫博物院院刊》,1960 年00 期。
④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8 年7 月版,第32 页。
⑤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8 年7月版,第203 页。
⑥ 《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8 年7月版,第409—410 页。
⑦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错里错以错劝哥哥”,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8 年7月版,第457—459 页。
⑧ 《红楼梦》第二十八四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见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8年7 月版,第38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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