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焦老工厂区两个单亲家庭的《六人晚餐》,到不无荒诞意味且带有明显的假定性和精神分析色彩的《奔月》,再到这部无论是艺术形式还是精神内涵都有所拓展的《金色河流》,鲁敏在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创作上扎实前行着。
现代小说的一大特点,往往会表现为所谓的小切口长纵深。意即故事的切入点很小,但总体的开掘却相当地深邃。这一点在鲁敏的《金色河流》中,就突出地体现在所谓“短”与“长”时间的处理上。
具体来说,所谓“短”时间,也即小切口,就是指小说主人公穆有衡(更多时候被称之为有总)的突然罹患脑中风,到他不幸弃世而去前后差不多一年八个月的时间。故事开始的时间,是寒气尚未消退的二月,有总突然罹病,到了小说即将结尾处,也即第四部分的第九节“依偎”,劈面而来的叙事话语同样与时间紧密相关:“是九月末了,金秋安详,街巷里满是老桂树浓郁沉静的香气。因河山忙乱着慈善和拍卖,这次是王桑陪着丁宁,也差不多是倒数一次两次的产检了。”当王桑在金秋时节陪同妻子丁宁去做产检的时候,有总已经因病不治而去世了。这一年八个月毫无疑问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主体时间。这就是所谓的“短”时间。
所谓“长”时间,也即长纵深,就是说在“短”时间的叙事过程中,作家巧妙地借助于相关人物的回忆和联想等艺术手段,不断地追溯过去的时光,不仅追溯到了有总和好友何吉祥当年的当兵、下岗与离职,而且还追溯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的极端困难时期。有总和发妻王云清最早的情感交集,就发生在他们共同忍饥挨饿的少年时期。这一方面,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就是王云清趁父母不在家而偷取家里的小面饼疙瘩给有总吃。在那个根本就吃不饱饭的饥饿年代,能够从女同学王云清这里意外地吃到两个完全没有看相的小面饼疙瘩,成为他们结为夫妻的最初出发点(顺便提一句,到后来,在有总终于发达成为资产雄厚的资本拥有者之后,尽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围绕在他身边,试图能够登堂入室,有总的内心世界始终都被王云清占领着:“没办法,她们都没毛病,只错在不是云清。”),到有总去世的时候,他已七十,也即所谓的古稀之年。而这也就意味着,包括有总在内的七八位主要人物的命运变迁故事,正是在一年八个月的“短”时间与超过了半个世纪的“长”时间这样一种双重时间框架的叠加中得以最终完成的。
其次,《金色河流》艺术形式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元小说”手段的精妙征用。
其次,《金色河流》艺术形式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元小说”手段的精妙征用
《金色河流》中,与“元小说”紧密相关的一个人物形象,就是那位追随有总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记者(或也可以称之为时代记录者)谢老师。这位谢老师,曾经是有总的对立面,以批判者的形象出现在有总的创业初期。那时候,有总在某个县城里投资创办了一个小包装厂。有总之所以要创办这么一个小包装厂,关键是发现那个地方不仅穷,而且还有着很多不念书的半大小子成天价在街上游荡,每每会无事生非。厂子一办,一方面收拢了这些半大小子,另一方面也可以降低人工成本。没想到的是,有总的如此一个办厂举动,却不仅在无意间触碰了所谓非法使用未成年童工的底线,而且还闹出一个“童工瞎眼”的工伤事件,这就引起了时任报社记者谢老师的高度警觉和注意,他跑上门来对有总大叫:“这可不是你个小老板的事,不是包装厂的事,不是小童工的事,不是赔点碎银子的事,这是关于贫穷,关于生命,关于当下和未来,关于价值和常识,明白吗。普利策奖您听说过吗,这绝对普利策……”这位年轻的谢记者,在业界曾经有着所谓“北胡南谢中有张”的地位。但即使如此,他也仍然不是强大资本的对手。谢老师和有总一番较量的最终结果,是他被挑下马,差不多算是被封杀。然后有总又使用谋略,亲自出马,上演了一出主动上门“求贤若渴”的戏剧:“我把黑脸一捋变红脸,特意上门请‘谢老师’到我这边屈就,做公关总监,替我‘防火防盗防记者’,以其长矛反攻其盾,实在是对口。”究其根本,有总与谢老师的这一番较量,以及谢老师最终败北后的被招安,所充分说明的,正是在一个资本当家的经济时代,知识分子实在难以避免的悲剧性遭遇。
关键的问题在于,作为曾经的批判和反对者,谢老师为何会如此这般服服帖帖地为有总所用,鞍前马后地如同半个管家一样替有总处理甚至包括家务在内的各种事情,他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倒伏了吗?他的“红皮本子”早已出场。“每晚睡前,他都会想一想,有值当的素材或场景,就顺着时间先后编号记下,有如结绳记事。夜里偶尔起身,窗外有光,朦胧照着床头的大红皮本子,谢老师就挺踏实的,认为他的时日并没有虚度。”却原来,不甘心就这么驯服于有总或者说资本力量的谢老师,就是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卧底”机会,尽可能地搜寻与有总紧密相关的一切秘密,以便在未来时日最终完成一本有总原罪史的写作:“他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黑暗原罪史(思路一)。直到末了的末了,把他写个底儿掉。”
既是如此,在先后长达二十年之久的“潜伏和卧底”过程中,谢老师一方面固然是在尽心尽职地完成着有总交付的各种任务,但在另一方面,他更多的心思却用在了各种“大料小料”的记录和整理,以及对总体写作思路的思考与调整上。这样一来,也才有了小说文本中很多地方都出现过的“素材”、“思路”、“橡皮”等。所有的这些“素材”、“思路”、“橡皮”,都意味着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远大写作计划的谢老师,一边服务着(有总),一边观察着,同样也一直都在思考准备着,并使得与未来写作紧密相关的文字不断地出现在文本之中。
——“真实,算他谢老师的命根,也是硬通货,就为了这亲力亲为的真,他从三十而立死死咬到年近半百,并打算咬到穆有衡的终点呢,怎能半道松口呢。所以,就这么着吧,只写穆有衡其人其事,其真人真事,才不写那所谓集大成的时代之子呢。”这是谢老师针对学生伟正所提出的“集大成的时代之子”(思路二)的建议作出的反应。与伟正的建议形成鲜明区别的一点是,谢老师坚持一定要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写出一个真实的有总来。
——“自然,不必再谈黑暗原罪史或了不起的时代之子之类,这不是要换成穆有衡和他的儿女们(思路三)嘛,他听到自己竭力振奋的声音,阐释他的人物定位。吏、户、礼、兵、刑、工。”这是有总昏迷之后,谢老师在和伟正一次通话时所表达的想法。毫无疑问,由于这个时候的谢老师,已经和有总乃至有总一家人的情感状态发生变化,彼此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的缘故,谢老师对自己的写作计划又作出了新的调整。
——临近小说结尾时,在和伟正进行交流时,谢老师的想法又有所变化:“还有一点,他不太好意思,也不想跟伟正说出来。对这几个人,他可能已经失去了一个书写者所必需的距离与冷静了。这些年,由远,而近,而琐屑日常,喜哀冷暖进退,俨然是连为一体了。他喜欢他们,包括他们的拧巴、玩花招、走回头路,变得怂,变得狠,他都愿意去理解和支持他们——而不是轻佻地去‘写’他们,他实在已经没法写了!”面对着连同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变化,谢老师一时间陷入到了莫衷一是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的状态之中:“难不成,真要放弃他那些红皮笔记本吗,一百八十五个素材,三十多个场景,六条人物脉络,几组时代关键词……一阵锥心之痛,他也是一条独自奔腾的河流啊,要怎么样交代自己这大半生的航道?”
——无论如何,放弃都是不可能的,当此之际,还是那位伟正,不失时机地给出了一个建议:把“非虚构”的“非”字去掉,以有总的相关故事为原型,将其改弦易辙为带有一定虚构色彩的网剧(也即带有突出市场色彩的IP剧)。从伟正处意外获得这样的一个建议后,谢老师感到一阵朦胧的吸引力,有点动心。虚构的非虚构(思路四),似乎可以处理成一种无羁而万能的非虚构……”
毫无疑问,以上那些长期缠绕着谢老师的一百八十五个素材,三十多个场景,六条人物脉络、几组时代关键词,等等,再加上发生在谢老师和他的学生伟正之间难以计数的讨论过程,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作家鲁敏对“元小说”手法的精妙征用。因为在一部虚构的小说文本中,带有突出视点色彩的人物谢老师简直就是在无休无止地思考并谈论着自己拟议中的未来写作。
第三,是对双重限制性第三人称叙述方式的特别征用。
某种意义上说,聚焦于金钱或者说资本的这部《金色河流》,也可以被看作讲述穆有衡与何吉祥他们家庭之间彼此交集故事的长篇小说。
穆有衡也即有总他们一家四口中,除了先后登场亮相的穆沧、王桑与妻子丁宁之外,还有一位隐于幕后,只是更多出现在有总回忆之中的有总之妻王云清。在前面的分析过程中,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及谢老师花费了二十年时间精心积攒下的“一百八十五个素材,三十多个场景,六条人物脉络,几组时代关键词”,从根本上说,以上这些内容其实全都是关于包括有总、河山、王桑、丁宁他们四位在内的所有人物的。很大程度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理解鲁敏《金色河流》的叙事为什么会既始于谢老师,也终于谢老师。先来看“始”,小说一开头率先展开的,就是谢老师视角中猝然而至的有总脑中风事件。先是场景与肖像描写:“二月里还是冷,乍进门眼镜一层雾。雾退了,看到有总在淌眼泪。夕阳射进来,铺在家具、地板和有总身上,他歪躺的身子灰蒙蒙的,只腮边两行泪道熠然有光。”紧接着就是相关的原因说明:“这一场脑中风来势虽猛,并不致死,有总却像得到久盼的指令,十分投入地演弄起这样的垂死气氛。”小说的最后一节尽管落脚在了王桑的叙事视角上,但我们必须注意到倒数第二节的谢老师视角,以及这一视角中如此一段叙事话语的存在:“他这人(指有总,笔者注),忽冷忽热,亦新亦旧的,替他办事,可真遭罪。放心,也就私下跟你讲讲的。等我将来写出来的有总、河山、吉祥、红莲什么的,包括你和丁宁,绝对都是另外的样子,连你们自己都认不出,哈哈。等着吧,等忙完这一票,我就要正式开工了。”而到全局的尾声里,河山与穆沧二人依偎,又以王桑视角来提议谢老师,不妨以“依偎”这个场景来结尾,而正好全书也同样在此收束。唯其如此,我们才可以把这部《金色河流》看作谢老师经过长达二十年时间精心准备后完成的一部多样态多种可能性的叙事作品。
其次,《金色河流》艺术形式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元小说”手段的精妙征用
在《金色河流》中,宋体字、楷体字以及黑体字三种不同字体间杂混用。黑体字,是与谢老师的未来写作紧密相关的“素材”、“思路”、“橡皮”等。楷体字,乃是相关人物心理活动的一种呈现(有总是独白叙事,河山因其孤儿特征,是第二人称的对镜叙事)。作为主体存在的宋体字,则是双重限制性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下人物的一切言行举止。
通过以上这些艺术手段的设定与征用,鲁敏真正意欲实现的根本性着力点,就是对经济社会中资本力量的多元化挖掘与表现:物质与非物质之间,商业与文化之间,千丝万缕、一言难尽的现实关系。
鲁敏在《金色河流》的主体部分,是以相当公正开阔的态度,申张了金钱或者说资本的正面价值。比如,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有总之所以总是要心心念念地安置那些下岗职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己不仅曾经也是一位机械厂的工人,而且也亲身体验品尝过濒临下岗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尽管说在他大量征用下岗职工的过程中,肯定也有着劳动力相对廉价这一方面的考量。
鲁敏在《金色河流》的主体部分,是以相当公正开阔的态度,申张了金钱或者说资本的正面价值
再比如,他对很多公益事业所表现出的持续热情,尽管在谢老师看来,他这一方面的行动多少带有一点“土老帽”或者说“不入流”的感觉。汶川大地震的那一年,各级各层带有抛头露面性质的捐赠活动,他一概不参与,只是抱定了自己一套笨拙的“面对面”的方式而不放松,哪怕因此而耽误掉自家的生意:“一手一脚地四处采买帐篷食物、药物衣被、医疗器械之类,花费虽谈不上多么巨大,但生意上耽搁得厉害,违约金赔了不少,还有家老客户被对手乘虚挖走了。”凡此以上种种,推动经济本身的发展也罢,想方设法安置下岗职工也罢,对公益事业的笨拙参与也罢,其前提都必须是有总拥有雄厚的资本。否则,一切都无法想象——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金色河流》对资本与慈善在逻辑关系上的探讨。
然而,与资本在社会层面上正向价值的肯定相比较,鲁敏还是把尖锐犀利的追问对准了资本在人性层面引发的罪与罚的缠绕。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了有总与好友何吉祥两人的关系之中。
如果说有总的事业发展过程中的确有所谓的“第一桶金”,那么这“第一桶金”肯定就是“衡祥水泥”。而“衡祥水泥”,从根本上说,又与何吉祥的强力支持脱不开干系。而就在帮着穆有衡创办“衡祥水泥”,而且事情已经基本张罗完成的1991年3月,何吉祥自己反倒遭遇了一场意外的车祸,并在离世之前请穆有衡把他那一笔令人咋舌的私房钱转交给那位名叫沈红莲的女人:“全交给她,给她和肚里的孩子用。”
而金钱作用人性的异力开始显现。面对着来自于何吉祥的如此高度信任,穆有衡所回报的竟然是一种带有明显背叛性质的拖延和诅咒。
首先是在何吉祥交代后事之前,穆有衡的内心深处就生出过“恶毒”的想法:“老松果你想,他是带着我开水泥厂,替我谈头一笔业务,替我跑那趟差,这等于是替我出了车祸。这多大的情分,他就算救回来,万一残了瘫了,你想他这后半辈子,我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我那时就想,索性抢救不过来,我直接欠他一命拉倒。我闭上眼祷祝,没有人知道我祷祝的方向和内容。”
等到何吉祥终于被抢救过来,并且掏心窝子地对穆有衡交代安排了一番后事之后,穆有衡的内心深处生出的,竟然是更加可怕的一个“我”与九十九个其他的“我”之间的激烈争斗,这所有看似嘈杂的声音,全都可以被看作穆有衡在骤然面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巨大资产时一种精神严重失态的症候与表现。实际上,所有的声音到最后汇成的一句话就是:“何吉祥还不如死了的好,百利无一害。”事实上,也正因为内心深处早已生成了这样一些无法自控的“恶毒”想法,所以,穆有衡的现实表现才会是一种本能的拖延,尽管医生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何吉祥死于滞后性的脑部大出血,但在穆有衡的内心深处,却始终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罪人,“我在那天跟他一起死掉了。或者反过来说,从那一天起,我把他那一份全加在我身上,我身上有双倍的贪婪,双倍的战斗力,也是双倍的心狠手辣”。
事实上,也正因为早在何吉祥死亡前后穆有衡就生出了诸多不可遏制的恶念,才会在此后继续这些恶念。这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就是明明已在遥远的南国深圳找到了沈红莲,但他结合所谓“常情常理”进行推断,仍然让自己得出结论,就是沈红莲早已背叛辜负了何吉祥,早已偷偷地把腹中的胎儿打掉了。实际上,也正是在如此一种想法生成之后,穆有衡方才做出了彻底背叛何吉祥遗嘱的决定:“我明智地停下步子,立即做出了决定:不跟了,我不能把吉祥这个错误想法给错误地执行出去,他的钱应当做更值当的事,而不是去给这段已蒸发掉的露水情史打水漂。我要对他的钱负责,让钱生钱,一步步做出更大的事情。”就这样,明明是昧着良心贪占了知心好友的巨额资产,但穆有衡给出的,却竟然是如此这般可谓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后,有总的事业航船也就开始正式起航了:“就用吉祥的那笔款子做启动,先从摩托销售、连锁维修干起,然后一步步升级,搞汽修汽配连锁,再搞中短途运输,长途大货,客运承包,成了‘运输魔王’……”由以上这一番梳理,我们完全能够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那就是,没有过去那个曾经的侠义精神体现者何吉祥,也就不会有后来腰缠万贯的资本拥有者有总的最终生成。
然而,对于资产的拥有者有总来说,正因为自己的“第一桶金”来历不明,因为自己曾经恩将仇报地有过对好友何吉祥的背叛与辜负,所以他才会长期处于某种心存愧疚乃至自感罪孽的状态之中。明明很早就意识到谢老师在为自己提供服务的同时也打着打探窥视各种既往暗黑史的小算盘,但有总却始终深藏不露,一直到在自己强烈意识到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方才终于鼓足勇气,面对着老松果这条忠实的老狗坦承了自己曾经的对何吉祥所犯下的严重罪过。虽然说他的忏悔的确来得有点晚,但毕竟还是来了。他这一番忏悔心理的真实表达,可以看作是有总自我救赎的一种突出表现。
然而这只是表象部分,在内心深处,有总其实很早就开启了自我精神救赎的旅程。而这,也就是作为《金色河流》核心情节之一的有总与河山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生命缠绕。有总对河山的认领,从河山年仅五岁时开始。“所谓的‘随意认领’,可用了大力气。是几条线头的埋伏、延伸、丢失与汇合,是包围圈的一步步缩小,是尽可能地通过细节去定位去对号,然后才去随意……尽管是如此地众里寻她,可从认领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到此刻,我都很矛盾。”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有总长期以来在河山的问题上一直心存疑虑,但这种疑虑却并没有影响到他对河山长达二十多年之久的慨然资助。对于这一点,感受最深的,自然是身为“受惠者”的河山自己:“这位穆老爹的特别之处,除了始终首尾不见,就是大方而忠心。哈,忠心,你怎么能说‘忠心’这个词呢。但情况的确如此!从五岁起在爱心驿站被他认养成女儿,接续到后来的助学结对子,到考上大学,其他几个干爸早都中断了,就他还在。管了大学四年,还管出国,管出国不成管创业,扶上马送一程,还管跌下来再一遍一遍从头扶。前后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这不是忠心是什么。”如此一种其实并不合乎常情常理的“大方而忠心”的状况,甚至还引出了河山自己两种强烈的感受。“一是穆老爹的问题。相对你对穆老爹的需要,穆老爹似乎‘更需要’你”;“二,你本人,也有点不对劲。不论穆老爹怎样地慷慨大方,一路笔直地如此高尚,你总有种莫名的正当感,好像天经地义该当如此,活活儿他欠了你似的。”
有总与河山他们各自的如此一种不正常,一直到谢老师通过调查最终确证河山就是深圳的妓女沈红莲与何吉祥之女的时候,真正的谜底才彻底被揭开。这就难怪,在终于获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谢老师会对有总发出一种不无尖锐的诘问:“根源是什么,就是你老人家。从你动念占下沈红莲母女的救命钱,或者说,再早一点,从你固执地认为,何吉祥受骗了,从你不服气何吉祥的能干和好运,打那时就开始了。河山所遭遇的这一切,你脱不了干系,你就是河山的苦难之因。”在终于洞悉了有总何以能够成为一位巨额资产拥有者全部奥秘之后,谢老师彻底按捺不住地发出了自己的愤愤不平之声。
但请注意,在我们将有总对河山长期的资助行为理解为他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救赎行为的同时,也更不能忽视他即将辞世时所做出的那个看起来是千金散尽的捐赠全部资产的非常决定:“打从水泥厂赚下的第一拨儿钱开始,我心里就总想,这些,不该是我的……挺好,一把头,全铺在大马路上去。”紧接着,有总明确要求谢老师:“你呢,去搞一个互助会还是什么机构,类似的,不见得完全是那种救贫救急救穷的,你们思路打开,幽默一点潇洒一点。”“这机构,我有两个要求,甭管是什么会什么中心,正经的大名号,都得叫吉祥。等你操办成立好了,我这捐款,就全转到这个叫吉祥的机构。第二个要求,这机构的会长或主任,得由河山担任,这也是进行捐赠的执行前提。”有总这样一份其实有点出人意料的遗嘱,顿时对河山形成了强烈的刺激:“谢老师这才看了一眼河山,她气息不匀,两腮透亮,连鼻头和嘴唇都被突然涌上头的血液给浸透成猩红,意外地有种令人震慑的性感。”在这里,能够出其不意地征用“性感”这样的语词来形容河山骤闻此一重大消息后的本能反应,正是作家鲁敏具备遣词造句的突出能力。整部《金色河流》在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上其实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无论是有总、河山、谢老师、还是王桑,甚至包括沈红莲,都能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惜乎篇幅所限,这里恕不一一展开。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注意到穆沧这个大天使般的孤独症患者的存在。在他这样一位大天使一般人物的强烈对比映照下,其他所有那些正常人,实际上才都会显得不那么正常。甚至,我们还会生出这样的一种疑问,那就是,穆沧和其他人,到底谁正常,谁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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