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百年前的那几年,也就是在1920年前后,在中国和欧洲都出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说。欧洲作家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城堡》以及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雅各的房间》的出现,改变了小说的面貌和走向。在中国,新文学革命的浪潮中,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的出现有石破天惊之感,稍后的郁达夫、茅盾、巴金、沈从文的小说至今仍旧是耀眼的路标。此后,百年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发展,也大体上都在“世界文学”的视域里进行参照性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至今的四十年里,中国当代文学一直在和世界文学的对话中生长。因此,我格外关注汉语中文写作中小说创作的界标性作品的出现。2018年,作家出版社推出了一部实验性很强的长篇小说《灵的编年史》,它的作者署名为霍香结。霍香结,男性,常年住在北京郊区,曾用笔名萧乾父,亚伯拉罕·蝼冢,写过多部极具实验性的小说、诗歌以及论著。采取这种纯粹实验性写作姿态的汉语作家并不多,因为这样首先就意味着这个人完全是不靠写作来吃饭的,他必定有其他谋生之道,也必定因此而抱负不凡。
霍香结正如他的笔名一样,是一个多少显得有些神秘的作家。2019年,他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日冕》(初名《家语》),并给我留言说,这是一部家族小说,也许让人会想到《白鹿原》那样的作品。
我觉得有点吃惊,这部作品和他此前的小说风格大相径庭。小说史诗般描绘了一个客家人家族迁徙的过程,叙述风格细密得密不透风,显示了霍香结还有现实主义白描手法的深厚功力。
我手头有几本霍香结自印的诗集和思想片断集子,如《黑暗传》、《灯龛》等,都很有意思。霍香结在2010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这是一部在田野考察基础上用方志体例完成的文学人类学著作,当时我就很关注。
2017年,《收获》杂志的长篇专号秋冬卷发表了霍香结的这部《灵的编年史》。这是一部用非线性方式陈述现代精神高度的拟经性叙事作品——那么,我们还是确定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吧。霍香结的知识、才华、品位,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断力,都通过这样一种形式表达出来,那些看来十分庞杂的各类经验,在作品里形成了一个足供思考的整体。特别是,阅读难度和理解难度不同程度地出现在每个读者面前,我们不能抱怨作者,我们应该挑战的是自己的审美定势和慵懒。
面对这一文本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比较困惑,因为我们对它的评价,既借用不了传统小说的理论框架,也无法使用百年来现代小说的理论尺度。这部作品十分特异,可以说,在固有的小说评价坐标所及的每一个点上,这部作品都刻意地与之保持了距离。
这部作品的吞吐量很大,有着磅礴的气势和形式上的绝对新颖。《灵的编年史》十分不好辨认和阅读,读者在一开始接触它的时候会陷入一种茫然之境,会感到畏惧和懵懂。但是不要紧,这恰恰说明你进入了这部小说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无人之境里了。这是那种创造性极强的作品所带给我们的广阔的荒野、丰富的夜间森林,有着条条小径深入其中,带领你逐步进入。
阅读这部作品,可能需要读者有一些庞杂的人文知识和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准备。比如对时间的运用,比如百科全书派小说对知识的正向和反向的使用,比如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反讽和拆解,比如梦幻叙事小说的梦态结构,比如语言辞藻新奇华丽微妙多义的新小说和新派寓言小说的能指与所知的方向不定,都是读者靠近这部小说的路径,比如数学小说和哲学小说。当然,仅有这些还不够,那么读者当然也可以选择读不下去的时候,把这本书愤怒地扔在沙发上,让它在一边待着。
这都是可以的。正如作者在创作的时候进入一种无人之境,你在阅读的时候也可以自由自在。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作者在文本的世界观设定的想象世界里,加速了语言、知识、想象的运转,提供了一种猜谜和历险般的方程式,让我们感到了为难,感到了惊险,感到了冒犯,感到了畏惧。这就是霍香结在暗自发笑的时刻。
我们必须要面对这部作品。本书算是汉语小说的“横空出世”,是当代叙事性作品的一次耀眼的事件,但大家的注意力现在太分散了,往往注意不到。我觉得《灵的编年史》为汉语小说提供了一个可供分析的奇诡、新异、深广的异质性的文本,探索了当代汉语小说的新边界,并树立了一个醒目的界标。
拿到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灵的编年史》的时候,我注意到白色封面上有个腰封,上面有几行字:《灵的编年史》、“秘密知识的旅程”、“鲤鱼教团及其教法史”、“一部开放性的百科全书小说”这些字样,我觉得这些字样就是进入这本书的钥匙所在。
在书的环衬上,是这么说的:“《灵的编年史》是作者结撰十五年的精心之作,表现为百科全书的样式,是汉语语境罕见的以知识想象为推动力与结构方式的长篇小说。作品以大元即13世纪上下至21世纪中期一千年的时间跨度,以欧亚大陆直抵中国腹地的空间幅度,抟取中西方知识的精华,虚构了一种‘法穆知识’,并以该知识波及的个人命运、历史皱褶、伦理转换为书写场地,展示出复杂的世界观和庞大的知识系统,并显现出向内探求的微妙和深度,显示了作者文字创世的野心与能力。其丰沛、精密、光润的细节,让人惊叹。”
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要仔细地阅读这本书的前言,里面提供了我们阅读此书的方法——毕达哥拉斯阅读法。当然,也许这还是障眼法。然后,读者读到了两行字:
选择从左手边开始的,他选择的开头乃阳遁开局。
就像阅读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和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一样,这本书进入的路径有很多路标,而且奇特的地方是它在排版上,每一页都从中间分为两栏,一开始左边一栏的读法是从左往右,右边一栏的读法是从右往左。但是到了一百七十九页,左边一栏和右边一栏的读法又颠倒过来,同时,在书眉上显示了正读和倒读的两个页码顺序。所以,这本书简直是对阅读的极大挑战,没有耐心,没有阅读的信心,都不能挑战这本知识和反知识的迷宫之书。尽管作者给了你一个个的线团,你也许还是会感到了烦躁。因为它的复杂,因为它的繁茂,因为它的难度,也因为它的伪装让人气恼。
我还记得,1985年是中国艺术家难忘的年份,正是在这一年中,文学里出现了“寻根热”、先锋派、魔幻现实主义;音乐中有人开始关注约翰·凯奇;而美术界则迎来了一次全面的爆炸,其前倾的先锋姿态甚至领先于文学、音乐、戏剧、电影等各门类当代艺术。先锋艺术家们高举新创造的旗帜,使实用理性和人本主义成为当代的时尚精神。但这场艺术运动也带着很强烈的文化功利目的,从而成为城市勃兴的改革浪潮背景下的艺术滥觞。一场洪水过后,大部分人已归于死寂,注定成为灰烬与沙砾,只留下了几块巨石,依旧向前不断滚动。
先锋的姿态永远是前倾的。进入1990年代,先锋作家们在极度的困惑与茫然中开始重新定位。先锋艺术家的队列也是不断地前进、分化与瓦解的队伍,意志坚定者与逃兵、喧哗的小丑或英雄不得不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些先锋艺术家在抽象主义、波普艺术、装置、行动艺术、后现代浪潮、新材料艺术、视像艺术织就的蛛网中左冲右突,寻找着对自身的真正把握。作家们呢?同样在喧哗中沉寂的沉寂,前进的前进,不断有新人加入这个队列里,却并不容易被辨认,在这些创造者里面,霍香结就是其中一位。
有些批评当代文学“成就不高”的人,其实往往都不读当代文学。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你不看,你怎么张嘴就来呢?某天我碰到一个人跟我说,现在的小说实验性和先锋性都没有了。我们已经多年没有小说的实验性和先锋性了,那些老先锋,比如余华后来擅长白描了,马原后来写了一部《牛鬼蛇神》,尽管结构上仍旧采取了时间倒序的手法,也不怎么前卫了。我告诉他,那你读读《灵的编年史》吧。这本书的作者霍香结,将因为这部作品,而与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翁贝托·艾柯,法国作家阿兰-罗布·格里耶,前南斯拉夫作家帕维奇,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博尔赫斯建立起亲缘关系,霍香结也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并且更加前倾。
二
其实,就像霍香结这样,还有很多青年作家,写出了很独特的实验小说。这些年,汉语小说的实验精神一直在那里闯荡,很多新人在写新的小说,只是不大被评论家、大学教授注意。他们好像才注意到一群东北小说家,如双雪涛、班宇等。他们没有看到更多的实验小说家。比如,康赫的长篇小说《斯巴达》,薛忆沩的一些小说,还有“黑蓝网”的一些年轻作家,他们依旧在文本结构、想象力空间和汉语的精微性上做出了很好的探索,但注意他们的人不多。
我作为一个当过多年文学编辑的人,习惯保持一种宽阔的、包容的视线,对新的、生长的东西总是抱有巨大的热情。我注意霍香结很多年了,他似乎就想在实验和前卫、先锋的道路上狂奔。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操持主编了一套书。这套书就是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前沿文库”,先后出版了两辑,一共十七册,可以说是阵容可观、不容忽视。这十七部小说,让我看到了年轻小说家的锐气、想象力和对汉语文学的创造性探索,令人激动。
在“小说前沿文库”中,我前面提到的霍香结的那部长篇小说《地方性知识》就很独特。这是一册表面上看是一本地理学意义上的地方志,实际上,它是作者霍香结虚构的关于中国的地方志的想象元素的虚构作品。真真假假,假亦真来真亦假,完全是一部虚构小说。三十多万字的篇幅,其表面扎实的学术性呈现,掩藏了其内在的虚构文学想象力的阔大和锋芒,让人惊叹。同时,这套书还有霍香结主编的两册《乌力波》,作为这十多本汉语实验小说文本的一种注解。《乌力波》是欧美实验作家和数学家构成的群体给自己起的名字。这本书收录了西方和中国作家的一些新的实验小说。想想吧,数学家和文学家都结合起来了,其中一个诗人利用数学原理,写出了一百万亿首诗歌。让我们记住他们中间最突出的名字:雷蒙·格诺,一个法国作家。因此,我们看到了霍香结在实验小说的推动上早就十分突出。
对于很多人来说,康赫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对于我来说,康赫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响当当的小说家。他曾经出版过一本向詹姆斯·乔伊斯致敬的长篇小说《斯巴达》,我更喜欢这本书原先的名字——《南方生活样本》,这个书名才更加贴近其内容。康赫给人的印象是边缘和孤独的。2015年的一天,我拿到了作家出版社李宏伟编辑出版的、康赫的长篇巨著《人类学》。没错,是一部长篇小说,而不是一本真正的人类学学术著作。过去还没有一本小说叫做《人类学》。
作为一个在当代文学的生产现场的人,我较少看到霍香结和康赫这样的作家。他们是坚定的、耐心的、自信的,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有着伟大小说杰作的标准,这标准由难度、长度和丰富性、复杂性,由语言的足够丰富,由结构的非常复杂构成,就像是恢宏或者怪异的大厦和迷宫那样,他们在建筑属于自己的想象力结构。
我想,霍香结的《灵的编年史》和康赫的《人类学》,都是这些年不能忽视的汉语小说中的特异之作,假如你装作对此视而不见,那只能是你的目光短浅。由此可见,汉语小说的实验精神依然存在,在年轻作家那里,存在于大地的缝隙里,他们顽强地掘进,从不故步自封,他们将汉语小说的可能性及其边界展现出来,并不断地预言着未来。
面对霍香结的《灵的编年史》,面对康赫的《人类学》——这两座汉语实验小说的新界标——最好的办法是读起来。所以,先锋文学是一种姿态,一种躯壳,一种精神,一个向度,一个箭头符号,一股流水,一团火焰,一次生育过程,一个行动本身。它永远都呼唤你的加入,而你将注定永远年轻。
2020年初,中信出版社出版了《一百万亿首诗》译本,拿到手里,我的确感到这是一个诗歌生产的机器。一首十四行诗,能够演变出很多诗篇来。
因此,我们看到霍香结在实验小说的推动上早就十分突出,他做了很多事,不仅策划出版丛书,还化身为多个作者,写出了多种文体的作品。疫情过后,也许我们会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他,希望他的长篇小说《日冕》能早日出版。
正像我在文章开头时说到的那样,我们有时候因为走得太快,以至于忘记看到界标的情况。等到我们回过头看来时的路,界标的存在仍旧能醒目地提醒着我们走到了哪里。在这个意义上说,霍香结的极具实验性的小说写作,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无法忽视的文本,他的小说在大道边矗立着,提醒你界标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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