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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社会①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4198
吉尔·德勒兹 穆潇然 译

历 史

米歇尔·福柯认为规训社会起源于18、19世纪,并将于20世纪初期到达巅峰。规训社会源自于被组织的巨大的封闭的环境。个体不断地从一个封闭的环境到另一个,每一个这样封闭的环境都具备其规则:首先是家庭,然后是学校(“你不再属于你的家庭”),再然后是军营(“你不再属于你的学校”),之后就是工厂,时不时地会到医院,也许可能会到一个完美的封闭环境——监狱。监狱起到了类似性(analogique)的作用:就如电影《欧洲1951》的女主角看到工厂里的工人时候会感叹“我以为看到了犯人”。福柯很好地分析了理想化的封闭空间方案,尤其显而易见地在工厂这个模式里:集中化;被分配的空间;被安排的时间;一种由空间-时间所组成的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效果的总和一定会高于其他未被整合的单独要素。但是,福柯也清楚这种模式的短暂性:这种模式继承于君权社会,但它的目的性与功能性与君权社会大相径庭(在君权社会下,宁愿征敛财物也不愿组织生产,宁愿判处死刑也不愿管理生命);君权社会逐渐到规训社会的伟大转变是从拿破仑时期开始的。但是,规训社会也会经历一场危机,这场危机源于一种新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在缓慢地酝酿,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股力量开始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这就导致了规训社会的终结:我们已不再处于规训社会之中。

  我们已不再处于规训社会之中

  我们现处的封闭环境如监狱、医院、工厂、学校、家庭,均处在一个普遍的危机之中。就如处于危机之中管理学校教育、就业等内政部门一样,家庭关系也成为了这样充满危机的“内政部”(intérieur)。主管的部长们不断地宣布那些所谓必要的改革。学校改革、工业改革、医院改革、军队改革、监狱改革,尽管改革不断进行,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机构迟早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改革只是一种临终关照,这些改革仅仅是让人们在新的力量来临之前有事可做。新力量所带来的新形态就是控制社会,它正在取代规训社会。“控制”是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所用来描绘新的怪物的词语,也是福柯所认为的我们不远的未来。保罗·维利里奥也不断地进行着对一种超快速的开放空间控制的分析,那种开放空间控制取代了在时间框架内依托封闭系统运作的旧式规训方式。在这里都不需要提及特效药的生产、核能学科以及基因实验,尽管它们注定会参与到这个新的控制进程中去。同时也不需要追问哪种社会制度最严苛或最宽容,因为在两种社会制度中,都存在着自由与奴役的冲突。以医院这个封闭空间所面临的危机为例,尽管改革之后的按区域和人口划分的专科医院、不需要住院的日间医院以及家庭治疗或许是象征着自由的新标志,但是它们背后参与的控制机制可以与最严苛的封闭式的规训相媲美。然而,我们既不要恐惧,亦不要盲目希望,而是需要寻求新的武器来对抗控制。

  我们既不要恐惧,亦不要盲目希望,而是需要寻求新的武器来对抗控制

逻 辑



  在规训社会中,我们从未停止过重新开始(从学校到军营,从军营到工厂),然而在控制社会中,我们从未能完成任何事情,公司、职业培训、服军役这些都以一种亚稳定与共生状态包含于同样的调制中,是歪曲原意的普遍性。卡夫卡早已站在了规训社会与控制社会的十字路口,在小说《审判》(Le Procès)中,他描绘了最令人恐惧的司法形式:无罪宣告出现于规训社会(在两次监禁之间),无限的拖延出现于控制社会(处于持续的变化之中),这两种司法模式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我们的法律是游移不定且法律自身处于一种危机之中,那是因为我们正在逐渐退出规训社会而逐步迈入控制社会。规训社会有两个极点:代表着个人身份的签名画押,以及代表着在群体中位置的花名册中的号码或编号。因为规训社会中会忽视个体与群体这两者之间的非兼容性,也就是说,权力既是大众化的也是个体化的,换而言之,规训社会构建一个整体来行使权力,并塑造整体中每个个体的个性(福柯看到了牧师权力双重性的根源——权力产生于皈依于门下的牧群与每一个动物,规训社会中掌握国民权力的部门也是通过另一种手段变为了世俗的“牧师”)。

  卡夫卡早已站在了规训社会与控制社会的十字路口

  相反地,在控制社会中,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代表个人身份的签名画押和群体花名册中的号码或编号,这些都被一段数字所组成,那就是密码。然而规训社会是由口令所支配的(无论是从整合还是抵抗的角度来看)。数字化语言通过密码进行控制,它规定着信息的访问或拒绝。我们所面临的也不再是大众-个体的关系。在控制社会中,个体(individuels)变成了“复体”(dividuels),至于大众,则成为了样本、数据、市场,或“银行”。也许货币能最好地区分规训社会与控制社会之间的关系,因为规训社会是用黄金作为本位来进行铸币,而控制社会则是一种浮动性的交易,通过不同样本货币的百分比数据来进行调制。老的货币就如鼹鼠一样,是封闭空间的动物,而蛇则是控制社会所代表的动物。我们从一种动物变成了另一种动物,从鼹鼠变成了蛇,无论是从我们的社会制度中,还是从我们的生活方式中,以及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中。规训社会中的人是间断能量的生产者,而控制社会的人几乎是波动的,被放置在固定的轨道上,被持续的光束所照射。上下波动的冲浪运动以及在所有地方都代替了传统的体育项目。

  将每种社会形式和机器相对应的形态进行相匹配并不困难,这并不是因为机器决定了社会形式,而是机器的形态表达了能够生产和使用这种机器的社会形式。古老的君权社会使用简单的机器,杠杆、滑轮、时钟;近代的规训社会,则配备了能源机器,不仅有被动熵的风险,还有主动损坏的风险;控制社会是使用第三代机器,信息化机器和电脑,其被动的风险是干扰,主动的风险是黑客盗版以及计算机病毒。机器的迭代进化并不是单纯技术的进步,而是资本主义更深层次的变化导致了机器的迭代。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变化,我们可以总结为:19世纪的资本主义是以聚集的特征来推动生产和所有权。所以,资本主义建立的工厂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资本家是生产资料的占有者,同时资本家也是其他相似空间的占有者(工人家庭的房子,学校)。

  至于市场,资本家几乎是通过专业化、殖民化,以及降低生产成本来占领。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资本主义已经不再追求生产了,它经常将生产转移到边缘的第三世界,甚至一些复杂的产业,如纺织业、冶金工业以及石油产业。这是一种生产过剩(surproduction)的资本主义。它不再购买原材料以及出售成品:它购买成品,或对零部件进行组装。它想要出售的仅仅是服务,想要购买的仅仅是股票。资本主义已经不是生产性的资本主义,而是产品资本主义,也就是说,销售和市场比生产本身更为重要。所以,这种资本主义形态上而言是分散的,集中制的工厂已被分散的企业所取代。

  家庭、学校、军队、工厂不再是汇聚到一个属于国家或私人所有者的类似性空间,同样,那些可计算、可变形、可转变的形象,使得公司不再需要管理者。如今甚至艺术也离开了封闭的圈子,进入了银行业开放的循环之中。征服市场是通过控制,而非通过规训的驯化;是通过固定流通,而非通过降低生产成本;是通过产品的转型;而非通过生产的专业化。腐败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销售部门(le service de vente)已经成为了公司的中心以及“灵魂”。公司具有“灵魂”,这是我们被告知的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市场营销是控制社会的工具,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厚颜无耻的主人。控制是短期的、迅捷的,同时也是连续性的、未确定的,然而规训是长期的,无限的不连续的。人不再是被囚禁于实体封闭空间的人,却成为了负债之人。诚然,资本主义维持了四分之三的人类处于极端贫困的状态之下,他们太穷以至于难以负债,他们人数太多以至于难以建造足够的空间去监禁他们:控制不仅要应对临界的消散,更要面对贫民窟与少数族裔聚居区的爆炸式增长。

程 序

甚至都不需要借助科幻小说就可以设计这样一个控制机制,它可以在任何时候提供任意被控制的对象处于一个开放环境中,譬如一个动物在动物保护区,一个人在公司中(戴着电子项圈)。菲利克斯·伽塔利想象了这样一个城市,在那里每个复体都可以通过“电子卡片”自由地离开他所居住的公寓与街区,但这种“电子卡片”又随时存在着被禁封的可能性,被禁封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关键在于电脑可以识别每个人的位置,无论是合法还是非法,并通过普遍调制(modulation universelle)来决定是否进行封禁。

  菲利克斯·伽塔利想象了这样一个城市,在那里每个复体都可以通过“电子卡片”自由地离开他所居住的公寓与街区,但这种“电子卡片”又随时存在着被禁封的可能性,被禁封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关键在于电脑可以识别每个人的位置,无论是合法还是非法,并通过普遍调制(modulation universelle)来决定是否进行封禁

  对控制机制下的社会-技术研究在其开端时就被重视,这项技术需要形成范式,并且能够描述那些已经在规训社会封闭空间中所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些事导致了规训社会全面的危机。也许控制者从过去君权社会中借来的老方式又要重新登上舞台,但这次的重现是经过了一些必要的调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处于一些事情的开端。在监狱系统中:寻找一些“替代性”的刑罚,至少运用于一些轻度违法的惩罚上,例如使用电子项圈来强制受罚者在固定的时间留在自己家中。在学校系统中:采用持续评估的形式,在学校中开展持续性的职业培训,并将大学原有的研究项目放弃,再将公司的管理方式引入每个阶段的学校之中。在医院系统中:“没有医生亦没有病人”的新医学形态试图找出潜在的病人以及危险的主体,这并不能证明控制社会朝着人的个体化进展,就像我刚才所言,控制者要使用那些数字化的“复体”来替代原有的个体。在公司系统中:将采取一套新的方式来处理货币、产品和工人,并以取代旧式的工厂系统。这些都是很小的例子,但它们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传统机构的危机,也就是说,控制社会正在逐步地和分散地建构一种新的统治制度。

  控制社会中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体现在工会的日渐无能上面:工会在规训社会的整个历史进程中起到了反抗规训以及封闭空间的作用。但在控制社会到来之际,它能否适应这一变革,还是会让位于产生在控制社会中的新的反抗组织?我们是否已经知晓了即将到来的这种社会形式的初样,并能参与对抗的市场营销的狂欢?许多年轻人很奇怪地夸耀自己“充满干劲”,他们一再要求参与更多的实习和长期的职业培训,若要靠他们自己去发现实习与培训背后所隐藏的目的,就像让他们的长辈发现规训背后所隐藏的目的一样困难。因为蛇的圆环要比鼹鼠所打的洞要更加复杂。

  

  ? 根据下文提到的改革(réformer),部长(ministre)等词语,此处的使用引号的intérieur一词翻译为内政部(Ministère de l’Intérieur)的简称则更加容易理解,若直接翻译成“内部”则意义不明。

  

  ? 调制是指使某种信号(如光、电振荡等)的某些参数(如振幅、频率等)按照另一信号(如声信号、电视信号等)的变化而变化,调制可以理解为信号从其原始形式转变为适合传输通道的形式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始终在运行的。

  ? 这里两个比喻的法语词为ame与gaz,如果将其翻译为灵魂与气体则联系上下文时意义不明。虽然后文也再次出现了ame需要翻译成灵魂,但后文的ame是有双引号的。根据《拉鲁斯辞典》(网页版)可得知ame有枪膛的意思,gaz有毒气的意思,故采取枪膛与毒气的译法。详见:https://www.larousse.fr/dictionnaires/francais/%c3%a2me/2760 “Armement”,https://www.larousse.fr/dictionnaires/francais/gaz/36356#162360 “Chambre à gaz”。

  ? 亚稳定是一种看似稳定的状态,但经过一些条件之后能达到一种更为稳定的状态。以金刚石为例,在常温之下,金刚石是相对稳定的。人的肉眼也无法观察到金刚石向石墨的转换,但通过高温,加压,绝氧等手段,可以使得金刚石快速地转变为石墨,从而获得更高的化学稳定。所以德勒兹在此处也暗示了控制社会下公司制度的工资调制并非铁板一块,不可逆转。西蒙东(Simondon)在其个体化理论中也对这种亚稳定状态进行了探讨。

  ? 法语中原本不存在dividuel一词,dividuel一词在德勒兹的《电影I 运动-影像》(Cinéma 1. L’Image-Mouvement)与《电影II 时间-影像》(Cinéma 2. L’image-temps)中也有被谈及。台湾译版的《电影》中,译者黄建宏先生将其译为“复体化”,在这个意义上,复体有时可以分离,并生成个体,有时可以聚集,并构成大众的整体。德勒兹在《电影II 时间-影像》中谈及,要建构“复体”,是需要将大众进行一个标准的个体化,而并非保留大众的同质性或减少大众的可分割性。(Gille Deleuze, Cinéma 2. L’image-temps ,Ed. Minuit,1985, p.211)也就是说,在控制社会中的个体和大众的界限已经趋于模糊,复体并非规训社会的个体,而是一种介于个体与大众之中的状态。举例而言,当下的潮流品牌,“网红爆款”等都反应了这个趋势,使得个体需要通过被个体化的标准化大众方才能体现,也契合了德勒兹后面谈及的大众成为了样本、数据、市场以及“银行”。同样地,德勒兹将法语词individuel(个体)的前两个字母“in”去除了,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斩首”,被斩下的部分被重新粘合成了新的标准化的大众,留下的dividuel是一个缺失字母的单词,亦是一个“缺失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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