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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注定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4408
赵 松

  “我到了,麦当劳”

  “我取下票就来”

  “检票口见”

  “哦!我排到9A队伍里了”

  “进来了,站台”

  若不是在微信里还留着这段对话,我真想不起来,去年10月里我们去杭州单向空间做《迷路员》活动,到底是不是一起坐的高铁,我跟沈大成。可是,即便有此证据,我也还是回想不出,我们在途中是否聊过些什么。我更倾向于认为,在高铁上那五十多分钟里,我们都是沉默的。因为每当我想到沈大成这个人,所能想起的有限场景从来都是无声的,就像自然生成的默片。

  即使那天活动有录音,能清楚地听到沈大成的话语,我也还是不能把这些声音跟印象里的那个沉默的人联系在一起。她不喜欢说话,这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会有些偏执地认定,不,那个坐在单向空间娓娓道来的人,不是沈大成,而是另一个人,是那个只能用本名来称谓的人,是经常跟我约稿的那个编辑,是多年里我只在饭局上碰到过有数几次的那个人。

  最早,“沈大成”这个名字,是从顾湘那里听到的。它太容易被记住,即使我从没吃过那家老字号的东西。可是作为写作者的名字,我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只能去找顾湘求证,结果她也只能给出个大概的时间段,她在《外滩画报》当编辑期间。当时我偶尔会问问她的动向,于是就常听到这样的话,啊,我跟沈大成她们在一起玩儿!当时跟她在一起玩儿的频率比较高的,还有俞冰夏、btr。这两位后来我都认识了,还成了好友。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有个错觉,我跟沈大成也很熟。有一天,我忍不住问顾湘,沈大成是谁啊?她以一贯的惊讶反问道:“啊?沈大成啊,你不认识吗?!”她显然觉得我不应该不认识。

  实际上,我是直到五年前才跟沈大成接上头的。她加我微信,约稿。翻看这五年里我们的微信记录,基本上都是约稿的,闲聊屈指可数。而知道她也写小说,还是最近这几年的事,因为她的三本小说集:《屡次想起的人》、《小行星掉在下午》和《迷路员》。然后才知道了,她给《萌芽》写的专栏,其实都是短篇小说。

  这三本小说集让我意识到,对于作家沈大成,我确实是一无所知。之前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以及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种老套的关系认定,都被这些小说瓦解了。对,我根本不认识作家沈大成。这些小说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里。我喜欢它们,那种淡然节制的风格,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与事里流动的气息,以及在漫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另类路数。不管怎么读,我都无法复述它们的情节,甚至,我会拒绝复述,就好像只要试图去复述就会破坏它们的氛围,会让它们消失。在它们的深处,存在着很多的沉默。如果不能觉察到这种沉默的存在,就无法深入其中,去领会那微妙魅力。

  那些小说,有时会让我忘了作者。直到合上书,重回现实,看到封面上“沈大成”三个字,才能想到这个人。其实,在我的感觉里,作家沈大成更像个小说里的人物,但又并非她自己的小说里的。我在她的那篇《花园单位》里感觉到了几缕她的影子,但是稍纵即逝。跟所有优秀作家一样,她善于隐藏其痕迹。她的遮蔽物,既是其日常职业,是其偶尔在公共场合里的说话,还是她的小说。无论是作为作家的沈大成,还是作为本真意义上的她,都在这多重遮蔽中隐藏得非常稳妥。

  每次见到她,我从她的表情里所能解读出来的,几乎都是她好像又来错了地方,有些尴尬,还要掩饰这种尴尬。而她最希望的,似乎就是尽快让人们忽略她甚至忘了她的出现,以那种眼光下垂的状态。应付陌生人多的场合,她是有些吃力的。以至于每次看到她在那里低头吃着东西,我都会下意识地猜,她定是在想着找机会溜掉,还要不引人注意。我曾几次看到过她悄然匆忙离场时流露的那种即将解脱的表情,或是那种落荒而逃中的愉悦。

  跟朋友们在一起时,沈大成并不喜欢沉默,而是相当有趣。尽管如此,我猜她可能还是更倾向于跟朋友们保持低频碰面的状态。我曾想象过,要是我跟她单独碰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我们至今还从没有过单独碰面的机会。很可能会是这样的:我努力找着话题,而她则是简明地回应,然后就是不时地沉默,当然并不是那种会令人尴尬的沉默,而是比较自然的沉默,基于彼此的信任。可以肯定的是,很多时候,即使是话不多的情况下,你也能感觉到,她是个幽默的人。比如有一次,她发来关于我的小说稿的一个校对问题,

  我把指挥家阿巴多打成了阿马多。我忙说,错把“巴”打成了“马”。她立即回复:“五笔!”在我解释了自己那悠久的使用五笔的历史后,她发来这么一句:“啊!大吃一惊,就好像你说你用算盘算股票一样吃惊。”

  她的幽默并不仅限于朋友之间,像那次在杭州单向空间做活动时,当有人问她如何平衡上班跟写作时,她就脱口而出,谁想上班啊。而同样的问题,她在回答媒体采访时,则给出让人听了就想笑的更进一步的回答:“我最喜欢上班的部分,就是下班。”笑过之后,你至少可以从这样的回应里,看出她的那种奇特的转化能力,总能在别人意识不到的点上找到属于她自己的思维出口。

  当代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估计没人能说清楚这样的问题,或者就算是说清楚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说到底这不是个理论问题。只有在面对具体的作品时,谈论这个问题才是有所指的。比如看沈大成的小说时,我就会想到,这是当代小说应有的样子,语言和技术上都是如此。我喜欢她的风格,她写得放松、从容,没有姿态,就好像她跟笔下的人物都并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她的小说方式,跟国内被说到滥掉的那种“把故事讲好”的肤浅观念毫无关系。是的,在她笔下出现的,不是那种仿照现实逻辑制作的故事,而是那些在现实语境里通常都会被多数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那些极易被无视的普通人的隐秘生活与处境、精神状态与出离日常现实的想象。

  她写得放松、从容,没有姿态,就好像她跟笔下的人物都并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她的小说方式,跟国内被说到滥掉的那种“把故事讲好”的肤浅观念毫无关系

  当代人的处境跟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是异质性的。当代的普通人可能比任何时代里的普通人都更显渺小,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存在感与日常生活状态都是极其碎片化的,充满了内在的断裂残缺感。有时候,在沈大成的小说里,我能隐约感觉到某种跟卡夫卡小说有亲缘关系的气息。在一百年前那个世纪初的世界里,卡夫卡笔下那些小人物始终都深陷个人的困境,无法摆脱来自家庭、社会权力系统的规制要求,只能退回到内心世界里,活在想象里,就像自闭症患者那样,跟自己玩些只有自己能懂的小把戏。

  出现在沈大成小说里的人物之所以能触动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因为他们能触发读者内化了的个体处境意识。人的内心世界是很难为外人所知道的。即使你每天都在释放些信号,以不同的方式展现或暗示你的存在,也很少有人能读懂其中的意思。更不用说有很多人根本就不想被人了解,甚至还有人会有意做出容易让人误解的样子。人的内心里最深层的地方,其实都是有密码的,有些人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密码在哪里。而沈大成笔下的人物,会让你觉得,他们就是那些经常能碰到的人,每个都很近,但是他们都在为自己制造了一个表象之后,带着某种密码,让真实的自己活在了隐秘的另一面,就像月球的背面。

  沈大成的笔触,常常就是轻易穿透了普通人的日常功能层面,并深入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跟卡夫卡的处境思维不同,沈大成在小说里所关注的,不是个体与他者以及社会的根本矛盾,而是在处处受限的僵化庸常世界里,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游离在各种间隙中的那些可能性。而这种选择意味着,即使是在人与人的关系经常在断裂,而互联网所创造的关联广度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这种断裂状态、人跟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不友好、人对他者有着越来越多的不信任甚至是厌恶的情况下,自我的游离仍然有着足够的想象空间的。只有这样的小说,才能让你意识到,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保存个体的存在状态,该有多么的重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我说沈大成是真正的当代作家时,无疑并不是因为她活在当代,而只能是指她的写作在触及人的隐秘生活乃至灵魂的方式上是当代的。她的这种小说,不但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更新人对自我及世界的某些认知,还有利于让人意识到,在世界借助大数据实施的对人的模式化塑造进程中,个体逃逸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

  当你注意到沈大成随手写下的那个“星球大战地球第四仓库保管员”职位,就会很容易联想到,她在谈及自己笔下的人物时所说的那句“人的智能是这样的,给他一个起点,自己就可以开始创造了”。于是,你就会很自然地理解了,她所创造的世界,必然是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的生成展开的。

  她的小说写作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提示——现实经验并不是写作的必要前提。对于她这样的小说家来说,任何信息都可以成为“经验”。这就是为什么,她总能以某种貌似不经意的方式,把读者带入到另一个既陌生又似乎熟悉的世界里,不需要有任何标签就可以自然沉浸其中。那里面会有些迷团,也会有些或然的入径,你经历着,知道这里并不需要有什么答案。你完全可以抛开得自现实的任何先入为主的经验,在她的小说世界里获得属于自己的体验状态。

  她的小说写作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提示——现实经验并不是写作的必要前提。对于她这样的小说家来说,任何信息都可以成为“经验”

  在她的小说里,那种中性化的语言从不会干扰读者的阅读。她的语言状态就像水和空气那样的存在。你知道,她从不会刻意要做出什么特别的效果,尽管那效果确实又是非常的特别。她总是以某种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平淡的书写状态,让人物自然出现,让事情自然发生。有意思的是,在读她的小说过程中,你总是会下意识地有所期待,她把那颗事件的炸弹埋在了哪里?可是,你可能始终都找不到它,但又能时不时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对她的小说的喜欢,让我对她有了更多的认同感,但实际上并没有让我觉得对她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有一次,在偶然的微信聊天里,听我表达了对某人某事的厌恶之后,她忽然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后面又缀了句,加了半个括号:慢慢摸索中。

  其实,我对她有什么好恶,同样是不清楚的。我们是朋友,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是,在那种时间与空间距离都很宽泛的日常交往状态下,我们又确实更像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让我们感觉切近的,除了少数几个共同的朋友,或许就是小说了。可是,在生发于坚如磐石的现实世界跟想象的虚空之间,在小说这个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谜团世界里,我们其实又都像是另外的人,走在各自的道路上,或是假装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就像在同一篇小说里的两个从未见过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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