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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遇与同事之间沈大成的《迷路员》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4410
习 蓝

  在《迷路员》的奇特故事里,时不时有个同事穿梭其间,好像电影里恰好挡住关键线索的半个肩膀。

  当《烟花的孩子》主人公偶遇小时候一起看过烟花的女同学,他看到在大巴车上曾对自己滔滔不绝的同事“肥腿佬”悄悄靠近,于是赶快和她拐入一条清静的山路。就是在这条山路上,他们谈起了过去在烟花的废墟间捡到的“外星人的东西”,以及女同学告诉女儿那是生出了她的“烟花之卵”。起初他仅仅觉得女人的思路难以捉摸,直到听说小女孩见到烟花流了眼泪,他才意识到,他们都并不相信的某个东西,是可以充当奇迹的。这个发现让他的视线持续留在女同学身上,可是忽然——“倒霉,又是肥腿佬!”那个讨厌的同事再次出现,阻断了回程大巴上他投去的眼光。主人公终于没有逃过同事那双“朝四面膨胀”的肥腿,在他的反省里,要在生活令人扫兴的膨胀中掺入奇迹般的真正纽带,需要利用好烟花投放的道具,而他错失了时机,只得和此刻占据了他的生活——他的座位——的肥腿同事挤在一起,从缝隙间看看那个平凡发福、竟与烟花育有一女的同学。

  同事是秩序的一部分,同事就像稳固的锁链上与主人公相邻的一环,把他拴在秩序之中。如果脱离了同事,就有被抛入未知世界之虞。《皮肤病患者》里面那个患上圆形皮炎的员工被派去出差,和一个碌碌无为的老同事同乘火车。中途他要下车转转,老同事警示他“最好不要去吧”,可他还是下了车。在林景山风中,他的日常视野产生变形,“他跟着风转头一看,火车在这幅景色中,什么都算不上,顶多是条金属小虫子”,小虫子叫了一声,爬走了。他没有听同事的话,正常秩序的尺寸就发生了变化,小得像虫子,并且抛下了他,在这种惩罚里他依稀能看到同事责备的目光,以及这种目光里自己自作自受的形象。那阵致使他掉落秩序外的风,也带走了附在他手上的皮炎,像带走一片种子,于是他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与同事截然相反的视角:“同事从来老实地出差,从不误车,从无奇遇,这次遇上了新同伴,但新同伴半路出花样离开了,最终仍是其一人继续那不变的旅程。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必须这样吗?——要是想到这点,同事心里肯定不畅快,这是一种陷在陈旧生活中的人的沮丧。”主人公自己不仅短暂脱离了陈旧的生活,还脱离了同事的立场,一开始有资格责备他的老员工,在想象里变得沮丧可怜,不仅不能像自己一样尝到奇遇的自由与乐趣,还失去了自己的陪伴,这长久以来唯一的变量。把同一条线路坐了无数趟、对每一站都了如指掌的年长同事,成了主人公的对照组,是标记着他与日常秩序的客观距离与心理距离的记号。

  同事是秩序的一部分,同事就像稳固的锁链上与主人公相邻的一环,把他拴在秩序之中

  圆形皮炎患者获得的自由,并不是他选择的,他只是“作为杂役被大自然利用”,就像公派出差顺便旅游的员工,成为另一种势力的员工自然就脱离了前任雇主。这和书名“迷路员”同理,“迷路”似乎是一种脱轨,暗示着开启陌生而无法掌控的旅程,然而“员”的身份又指明,这不过是另一份工作,一切超出常轨的事都被纳入常轨,连迷路也是一种遣派。沈大成的主人公哪怕经历意外,似乎也只是意外的雇员,只是完成意外交给他们的新任务,并不是主动召唤什么意外的。“知道宇宙奥义的人”并没有主动求索宇宙的奥义,他在天象剧场里昏昏欲睡,甚至没有女朋友听得认真,与其说是“知道”宇宙奥义,不如说是“获知”宇宙奥义。奥义强大的力量瞬间就解除了他对原本生活的所有牵挂,他甚至不需要费力斟酌取舍,虽然在故事的结尾他上路找寻翻译奥义的方法,这仿佛也只是他对另一个掉在身上的职务负责任的表现,奇遇和生活一样,都不出于他的意志。这些主人公辗转效力于不同的势力,“自己既被大自然控制,也被人类社会约束,不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而要说自己被它们要求做了什么”。皮肤病患者给大自然送了一次快递后,所得的仅仅是这个认识,至于造成皮炎的种子随风播撒后,会长出什么植物,他并不知道,也并不负责。

  这和书名“迷路员”同理,“迷路”似乎是一种脱轨,暗示着开启陌生而无法掌控的旅程,然而“员”的身份又指明,这不过是另一份工作,一切超出常轨的事都被纳入常轨,连迷路也是一种遣派

  有时候拉扯主人公的两种势力,可能会奇妙地互相渗透,织为一体。在《花园单位》里,“花园”和“单位”两种力量和谐地组合在一处,花园散步是一种没有秩序、随心所欲的活动,同时也起到调节员工身心健康的作用,有利于单位的正常运作,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就像自然界里共生互利的两种生物。散步给人选择路线和独处的自由,所以在主人公打听到的前员工的故事中,花园成了那位老好人痴迷徘徊的所在,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他都有求必应,唯有花园里错综复杂的路线能供他选择和逃遁。最终前任彻底出逃,遁入花园的神秘中,由那些野猫向新员工指出他缠裹在大树中的身影。然而,投身花园的力量仍不是自由或自主的许诺,即便他永远离开了日常生活,他还在嘟囔着不再需要做的那些工作,“……无趣使其谈不出别的内容,每到夜晚发出的呓语,都是关于工作”。主人公清楚地认识到,前任踏上另一条道路的企图失败了,逃向另一种力量也不能解放自我,毕竟那个自我尚未具有清晰的方向,哪怕从现有的束缚中解放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只好继续被另一种力量掌控,重复陈旧的回忆。“你要去哪里?这是旧上司的问题。……要去哪里呢?他承认,虽然是在不停地走,却真的回答不出来”。正因如此,面对野猫群向主人公揭露的可怕真相,他退却了:知道真相后要选择什么方向,他也想不出来。知道真相不也是一种自由吗?可是要拿这种自由怎么办?如果对下一步没有把握时就得到了自由,下场必然是悲惨的,有了前车之鉴,他决不敢贸然尝试。主人公不敢看被困的前任,节制自己散步的时间,他明白,最好是在两个势力之间保有安全的、有限的、精巧的自由,它比起宽广得叫人害怕的那种自由、选择后必须承担风险的那种处境,要轻松得多。他把自己的自由精确控制在选择散步路线的范围内:“……视情况、凭心情,做局部调整,一天天下来,没有两天的路线是完全重合的。”在同一个职位、同一个环境里,享有一点选择的余裕,而不招致“引起注意”之灾,这就足够了。

  在《烟花的孩子》和《皮肤病患者》里面,同事被作者支开,才给奇遇创造了条件;在《花园单位》里,同事投身奇遇后消失,警示了主人公,最好不要奇遇。《大学第一个暑假》的主角才刚上大学,还没踏入工作,也并没有多一分勇于尝试的精神,作者为他和神秘移动部落的唯一传人“酋长”创造了泳池边魔法般的独处场景,让复兴神奇文明的大任落在他肩上,可是由于“这在我的人生规划之外。我还没有人生规划……”他没有踏上这场奇遇。当人物放弃参与怪事,他们就马上落到那些老成而无趣的人之中,这预示了选择的后果,在这个故事里,他随即遇上同学的父亲,一个“看我们好像我们是他儿子的小兵”的中年男人。紧接着那句老生常谈的开场“你以后就会知道的”,猝不及防的洞见袭来:“后面都是很普通的事、很普通的人,可你们怪不了别人,你们自己会变得最最普通。你跟我儿子会碰到好事、坏事,你们才第一次碰到,但它们都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了,都是普通事情,是复制品,等到你厌烦了,它们还在发生。真正的怪事就一件没有了。”这让我们和主人公都讶异了,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我们一开始看到的那样庸俗,但转念一想,这种自知之明的智慧与庸俗不正是互相长成的吗?男人清楚,包括自己和主人公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不具有投身奇特之事的勇气与创造力,他相比主人公多出的那些阅历,只让他比年轻人更清晰地认识自身的庸常。如果说一开始人们是懵懵懂懂地错过怪事,他们在成长中渐渐有意识地成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过的那种人:同学的父亲成为估算别人价值的人,《花园单位》的主人公成为适当散步的人。他们不是不明不白地沦为普通人,而是以透彻的认识“成为”普通人,因为普通人,本就是一种成就。别忘了,《花园单位》里那位迷失的前任,在工作和家庭里都无可指摘,他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才成为一个如此标准的普通人呢?拒绝去看野猫揭示的真相,拒绝稀里糊涂成为文明的传承者,拒绝在几分钟的火车停靠时间下车,人们就这样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朝“普通人”的长远目标迈进。终有一天,他们可以成为老资历的普通人,向刚刚错过奇遇、刚刚踏上普通之路的年轻人,传递普通人的过来之见。

  说到底,总有人会把我们固定在更大的秩序和框架里,《沉默之石》里那个声称参与历史是徒劳的古人,认为自己看到了历史的架构:“他清澈的眼睛看着一处风景,好像历史一览无余地在那里。”他旁观历史的态度,是一种“启迪”,用更大秩序的代言人的身份,使他同伴噤声,也在他们灭亡多年以后,使参观他们的观众噤声。徒劳者固执的徒劳,让他被原本是同伴的敌人所杀,他所说的历史的残酷便应验了,他用生命提醒所有人那个无法逃脱的秩序,换个说法,他用生命证明那个秩序是无法逃脱的。这种行为的戏剧性和力量,在整篇故事的结构中搭建。第一层在博物馆的馆员之间:“询问于是静悄悄地往博物馆的整层楼传达出去,过了一阵,消息逆向传回来了”,传话询问的动态彰显了徒劳者让人噤声的力量如何在博物馆的空间内层层回荡;第二层在讲解员的叙事中,只有徒劳者的反应,乃至心理活动,是具体的:“他似乎被溪水夺去了注意力,溪水一如既往地在身边欢悦流淌,水中却夹杂破碎的兽皮、断裂的箭羽……”此刻所有听众都理解了他的徒劳,他成为“历史明星”是叙事的作用——我们能够在具体中共情他的徒劳感。“镜头移动”和“镜头特写”,把徒劳者旁观历史的抉择诗意化了,于是最后一段人称突转近乎逼视的压迫感,让人措手不及:“当然代价是你不能动,你是清洁的,并被修补过,被固定住,被命名,被封在一个玻璃柜子里,被照亮。……你们不能随意拨开同时代的人向对方走过去,再交谈一次。”徒劳者不再能与同伴对话,与生前的情形不同了,然而真的不同吗?对于徒劳者来说,既然各人在历史中的位置固定而无效,此刻与死后又有何区别?此刻并不能改变历史对我们各人的命名,哪怕我尚能向你走过去。结尾的匿名诘问,充当徒劳者同伴压在徒劳者肩上的那把剑:这把剑的逼迫感,不如历史的既定性真实吗?在你面前的我的声音,也不如历史的既定性真实吗?会不会“你”就是这个徒劳者?读者旁观和评判徒劳者的安全感骤然被抽去,那把剑放到了读者肩上,彻底让我们重新审视前两层结构为徒劳者打下的聚光灯。

  作者替徒劳者“你”说“是的”,是否具有什么反讽意味,我们无法确定。确知的是,徒劳者就算被放在玻璃柜里,若意识尚存,也会坚持让大家一动不动待在他相信的历史安排内,哪怕他已经没有行动自由了。徒劳者没有料想到战争的突然较真,决定尊重和顺从这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其视为不可改动的秩序,可是那个莫名其妙开始认真作战的人,也是秩序所安排的吗?那恰恰有可能是固有秩序之外的偶然因素。徒劳者所说的历史秩序首先存在于他对所发生之事的理解(或者感知)之中,并且他选择用自己的忠实来使它成真。馆员说,现在的人类是古代人的缩小版,也就是说,我们被稀释了。徒劳者对他设想的秩序的那种忠实,到现代就变成了雇佣条约,条约内容也远没有这么血腥刺激,不抵抗战争也不抵抗暴力什么的,如今的主人公通过睡觉来参与伟大征程,或者给星际大战看仓库。在《经济型越冬计划》的宣传里,冬眠者被塑造成在冷冻仓里前往未来的宇航员:你什么都不做才能建下伟业!“人类社会不可能总是向上发展,需要有人勇于穿越低落时期,那或许是另一条伟大征程,津贴基本上就是为此支付的”。普通人在寻找普通生活中的伟大征程,在这样的宣传中,他们也找到了,赋予了一动不动的位置以极高的意义。但这样万能的叙事,没法完美服帖,且不说越冬计划里那个满口阴谋论的病人指出了计划的种种疑点,当星战值班员站在他工作的仓库里,“一目了然,对于无人搬运车、机械臂、货箱、升降机、货架来说,自己是个外人,它们成一套系统,通过仓储程序相联系,他无法插手。他看仓库真的就是看仓库而已”。他被一望无际的大库房、被他想要赋予意义的工作秩序排除在外,哪怕他再怎么想象自己在岗位上起到了作用,也跟他无聊时看的星战电影里的英雄气概天差地别。当紧要时刻真的来临,他按照指示打开了紧急阀,他鼓舞着自己,同时“成分复杂的眼泪便流到他脸上”。他感动吗?实现了自己的使命。他慌张吗?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卷入。这是不是他想要的位置?如果说徒劳者顺应他相信的历史秩序,具有某种高尚感,至少具有决心带来的价值,那越冬计划的参与者或这个星战值班员,似乎只有进入雇佣关系的……“决心”,如果程度有那么强烈的话。

  《迷路员》是一本关于迷路和奇遇的书,它写出的却不尽然是奇遇和人的关系,而是牵制人面对奇遇之态度的秩序,以及这种秩序与人的关系。每个人物都那么小,至少他们相信自己很小,小到不在一种秩序中就会失落自己的位置,但是身在秩序中,他们又对这个位置不完全满意,至少时不时有些厌烦,若偶尔冒险探个头出去看看,总有一个类似于同事的角色,哪怕并不是同事,来提醒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你们共事的地点,不是公司,而是当下的日常生活;你们效力的不是利益,而是公认秩序的稳定。你们互相监督着彼此,打消对方远走高飞的念头,和牵制你们的秩序一起,把对方牵制在秩序中。如果一件怪事不巧真的砸到头上了呢?你们做得最多的,或者说你们力所能及的,就是感到“轻轻地被伤害”,就像《葬礼》里的儿子看到妈妈的机械肢和多重性别的办事员。既然仍旧会被吸引,既然最终多半要回到秩序中,既然除了秩序就不知道走向哪里,那么让秩序外的事物,轻轻地伤害我们吧。说不定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在某一天回答出“你要去哪里”这个问题。

  《迷路员》是一本关于迷路和奇遇的书,它写出的却不尽然是奇遇和人的关系,而是牵制人面对奇遇之态度的秩序,以及这种秩序与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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