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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为主体性与植物的智慧臧棣植物诗在诗歌主题学上的发明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096
西 渡

  臧棣最近出版了他的新作《诗歌植物学》。这是一本规模宏大的诗集,是诗人关于植物的诗歌全集,收入诗作二百九十一首,写作时间跨度长达三十五年,涉及植物的数目与诗篇数目约略相当。书分三卷,第一卷咏花,第二卷咏树,第三卷则分咏入食、入药的各类植物。但这个分类并不是非常严格,如茼蒿、含羞草、灰藜、艾叶、常春藤等并不以花称出现在卷一,灯笼果、麒麟草、黑眼菊等草本植物入卷二,第三卷中也有不入食、不入药的,如苇叶、桑叶,还有不直接涉及具体植物的,如《萌芽简史》、《孕蕾期简史》、《郁闭度简史》、《记忆之花简史》等。书腰上说诗集“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集中书写植物的诗集”。前半句语涉夸张,后半句却是实情。即使在农耕时代,中外诗史上似乎也找不到规模相当的同类个人诗集,郭沫若当年诗歌大跃进,也只写了“百花”。与传统的植物诗相比,本书在主题、方法、风格、语言上都有引人注目的创新,可以说发明了一种具有鲜明的臧棣特色的植物诗学,或许应该说是臧棣诗学,因为其原理是普遍的,并不限于植物诗。无论从规模,还是从诗学意义的发明上看,这本诗集不但在臧棣个人创作史上,而且在当代诗史上兼有标程和标高的意义。下面以试对臧棣植物诗在诗歌主题学上的发明略加探讨。

  中国传统诗歌中有咏物诗一类,作为与农耕关系最关切的植物理所当然在其中占主席。在这个传统中,咏物诗的功能是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物在其中虽然是直接的对象,但却是功能化的,并无自己的主体性。它们主要充当表现主观情志的道具——甚至连艾略特所谓客观对应物也算不上,因为客观对应物至少是自在的,并以自在为自己赢得了尊严,而道具是纯功能化的,毫无尊严可言。实际上,中国诗中最为迷人的物/我关系,并不体现在咏物诗中,而在更大的山水、田园诗传统中。处理物/我关系,发现物性,并以物性矫正人性,一直是中国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咏物诗看起来反而像这个传统的退化。西方咏物传统中出场的主要是动物,植物出场的机会相对少得多。拉封丹《寓言诗》二百四十四篇,植物作为正面出场的机会仅两回。和那些动物角色一样,这两次出场的橡树和芦苇、橡实和南瓜也仅仅作为寓意的载体而存在,其地位比起中国传统咏物诗更等而下之。其他诗人笔下,植物承担的角色或类此作为寓意的载体,或作为背景,或作为征服的对象出现。可见,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的咏物诗传统中,物大都没有自己的主体性。到里尔克手上,西方的咏物传统发生了重大变化。受罗丹的感召,里尔克试图以语言呈现“纯粹的物”,赋予物的存在以独立的意义。他的工作方式类似画家或雕刻家,把物当作他的模特儿,“用语言再塑大理石雕像”。但植物在里尔克“咏物”时期的《新诗集》、《新诗续集》中出场的机会也不多。在这些诗中,里尔克试图赋予物某种主体性,极力把诗人的主观情感排除在诗的表现之外,以压抑诗人的主体性来换取物的主体性。但正是这种压抑把我们再次带进了物/我的紧张对立中,而那个自我压抑的观察者仍然以绝对优势压倒了物。可以说,物的主体性在里尔克的咏物诗中并没有建立起来,“自我和对象的同一化”的目标也没有实现,“纯粹的物”仍然盈满审视者、观察者的主观意志和心情,只是其主体姿态更加隐晦罢了。

  处理物/我关系,发现物性,并以物性矫正人性,一直是中国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咏物诗看起来反而像这个传统的退化

  臧棣在他的植物诗中,并没有刻意去建立植物的主体性,但他笔下的植物却自然地葆有一种主体性。在臧棣的这些植物诗中,物和人始终处于一种对话关系中,并由此否定了传统诗中那种人对于物的对象性关系:

  ……你走向它们,

  但它们并不是一个对象

  ——《岳桦树丛书》

  开始时,它是我们的对象,

  告别时,我们是它的对象

  ——《蓝花楹简史》

  当我们忙于以世界为对象时,

  它却一味以我们为对象

  ——《菠萝蜜协会》

  在臧棣笔下,植物有自己的意志,当你以它为对象,它也以你为对象;当你尊重它的意志,进入它的生命情境,它也以回应的姿态进入你的,与你共享一种动人的共情状态:

  你朝它走去,它也会朝你走来

  ——《羊蹄甲简史》)

  你不是从外面凑近它

  而是它,正在你的身体里凑近你

  ——《木瓜灯协会》

  以至植物的抖动应和着人的心动:

  每一次,走近的脚步

  都会让它的卵状叶抖动如小鳟鱼;

  ……你的心

  能将秋天的颜色浸润到何种程度,

  它就能将同样的热忱

  分毫不差地反映在醒目的乔木树叶上

  ——《丝棉木简史》

  在传统人/物关系中,物始终是被动的一方,但在臧棣的笔下,植物很多时候反而是主动的一方,它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向人发出邀请:

  秋雨过后,自然的邀请

  就隐藏在高大的姿态中

  ——《梧桐简史》

  从现实中发出

  一个小小的邀请

  ——《比水仙更对象入门》

  ……它邀请你

  最好用自己的方法,再次确认

  大地的精华无不来自根部

  ——《小蓟简史》

  它也仍渴望邀请你继续修剪

  我们对世界的短暂的好感

  ——《水竹芋入门》

  有时,这些美丽的植物就为你而来:

  与其说它是为你而生的,

  不如说它是为你而来的:

  为报答你,在这晦暗的尘世中

  并未错过它奇异的卑微

  ——《金莲花简史》

  淡淡的幽香却犹如经久的

  潮汐朝你持续涌来,

  就好像它们只能以你为

  最后的海岸

  ——《香料简史》

  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新型的人/物关系称为“互为主体性”

  在臧棣早期的诗中,例如《房屋与梅树》、《玉兰树》,仍然残留着里尔克式的物/我模式,但在后来的诗中,这种紧张的模式消除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从容、活泼、互动而富于变化的物我关系。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新型的人/物关系称为“互为主体性”。这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你中有我

  可不必依赖玫瑰红和海棠绿的对比

  ——《满天星简史》

  你不得不将你中有我

  更彻底地暴露在宇宙的

  非正式的入口处

  ——《黑松简史》

  自然,离你中有我更近

  ——《香樟树下》

  如果你那时曾是繁花

  我便是你唯一的前提

  ——《繁花》

  与“你中有我”相近的情形是“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在《梅花节指南》中,诗人写道:

  花中有人,人中有花,

  一个怒放就能把你结合到

  意志的姿态中

  这足以说明,诗人对“互为主体性”的发明非常自觉,而且视之为植物自身意志的体现。在《红醋栗入门》中,诗人说:“生活的秘诀原本就是/在平凡的场合去接触,物在风物中。”“风物”的特征就是关系。在“风物”中,物不是孤立的,而是始终处于物与人、物与物的互动中。所以,臧棣并未追求表现“纯粹的物”,而他笔下的物却自有一种迷人的主体性。这种关系的出现与诗人的天性有关,也与中国诗传统中的“物权”有关。在中国诗歌的天人关系中,对自然物权的尊重是一个值得珍视的传统,臧棣的这些植物诗表明,他仍然是这个传统的一员。诗集中有仿王维、杜牧、白居易、苏东坡诸作。但从主题、语言和风格看,这些诗与上述古典诗人并无直接的联系,也许臧棣只是借此表明他对这个传统的敬意。在具体写作上,臧棣与这些古代诗人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穆旦意义上的“搏斗”关系,他的植物诗的目标不是复古,而是塑造“鲜明的现代感性”。所以,上述题献既是诗人对这个传统的延续,同时也是对这个传统的更新,一种更新意义上的延续,或一种延续意义上的更新。

  互为主体性在植物与人之间引入一种“美妙的相看”(《蓝玫瑰》),展示了人/物关系中最迷人的一面。在这样的相看中,人与物彼此充满倾慕、怜惜的情意,互相以对方为主体,或者说互相扶持对方建立自己的主体,而人性和植物性的边界都得到了拓展:

  匆匆的一瞥,它的模样

  也会让你从你的身体里拎出

  另一个你

  ——《雷公山归来,或秃杉简史》

  每一次弯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谁

  ——《人在科尔沁草原,或胡枝子入门》

  这种彼此成全、互相发明有力地反驳了存在主义的自我中心主义:“它刚刚诅咒过/一种浅薄:他人即地狱 ”(《巴西风铃木丛书》)。而它们的祝福不断纠正我们肤浅的悲观:“有何世界末日可言?”(《羊齿植物简史》)

  植物和人的美妙关系有时体现为陪伴:

  它们的陪伴,像一件不容易看出来的家具

  ——《蔷薇简史》

  ……它的被动中

  其实埋伏着更深邃的陪伴

  ——《竹芋简史》

  作为一种陪伴,它站在像你这样的人

  已没机会错过你的前世一边

  ——《山丹丹入门》

  有时体现为守护:

  它宁愿变成安静的小矮人,

  将自己缩小在大花盆里

  守护着你的生活中不时

  冒出的热带潜意识

  ——《巴西木简史》

  你从未想过守护神的角色

  这么容易就降落在

  一个现实中,且和你关系密切

  ——《绿萝简史》

  有时体现为照管和照料:

  ……每一种照料,

  不光是冲着花草去的,

  也涉及亲爱的神性。

  ……只需综合

  一种人的目光,它就会引你

  走进宇宙的另一个缩影

  ——《文竹》

  给它浇水的同时,你本人

  也正被看不见的水浇着

  ——《巴西木简史》

  这种陪伴、守护、照管都是相互的,既有人对植物的守护,也有植物对人的守护,所以诗人提醒我们“谁是谁的守护神/你千万不能打错主意”。有时,它是一种无言的托付:

  它们把它们的新鲜托付给你

  ——《紫肉丛书》

  镜子的深处,我看上去

  应该更像一个神秘的受托人

  ——《白鹤芋简史》

  它把它的生与死分别交到你手上

  ——《蛇瓜协会》

  它们把它们的新鲜托付给你

  它们的新鲜紧迫如一种责任,

  你有神秘的义务

  ——《紫肉丛书》

  这种托付的根基是一种神秘的信任:

  ……我羡慕你

  不必用狐疑的眼光去打量

  我们的生命之花就赢得

  神秘的信任

  ——《琼花的逻辑入门》

  信任是神秘的,

  ……最深的信任必须来自

  最陌生的你曾独自在荒野中

  停留过四十八小时

  ——《蜜蜂花简史》

  而信任召唤责任:

  汹涌的花瓣将我的敏感变成了一种责任

  ——《樱花丛书》

  它们的新鲜紧迫如一种责任

  ——《紫肉丛书》

  它甚至赌你知道它的成活率

  意味着你的责任最终会升华

  我们的好奇心

  ——《扦插入门》

  面对植物的这份信任,诗人不禁反躬自问:“那深刻的/责任是否经得起身体的依偎”?(《常春藤简史》)人和植物关联的最高形式是一种美妙的伴侣关系:

  不同于朋友,它近于一个美妙的伴侣

  ——《蛇瓜协会》

  而且这种关系将生产美好的子嗣:

  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

  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菠菜》

  更何况记忆之花

  完成受精后,你身上

  像是挂满了无形的籽粒

  ——《记忆之花简史》

  诗集中的《椿树之死》、《铁线莲协会》是我读过的为植物写的最深情的悼诗。正是这种深情把植物从对象升华为伙伴和伴侣。实际上,这样的深情弥漫在诗集的每一首诗的字里行间。

  与上述信任和信托的人/物关系相伴随的是反孤独的主题和幸福的主题。孤独几乎是现代诗的根本主题,正如敬文东所言,“现代主义文学必然逻辑性地以饱飨孤独为第一要务”,“它(孤独)是现代人的不死之癌症”,“孤独是新诗的自我打一开始就必须认领的存在状态”。而诗人说,“没有人比我更擅长孤独”(《假如事情真的无法诉诸语言协会》)。现代人既孤独又害怕孤独,因而想法设法逃避孤独,但植物对孤独的看法与我们迥然不同:

  粉红的铃兰教我学会

  如何迎接孤独。每个人都害怕孤独,

  但铃兰们对此有不同的想法。

  ……我的喜剧是

  没有人比我更擅长孤独。

  没有一种孤独比得上

  一把盛开的铃兰花做成的晚餐

  ——《假如事情真的无法诉诸语言协会》

  不是战胜孤独,而是镇定于孤独,让植物赢得幸福

  铃兰迎接它的孤独,安于它的孤独,从容于它的孤独。因此,反孤独不是反对孤独,也不是拒绝孤独。事实上,反对孤独、拒绝孤独恰恰是害怕孤独的表现,是人类面对孤独的慌张。面对孤独,植物拥有一份超乎人类的镇静:山丹丹的美丽“站在孤独一边”(《山丹丹入门》);尼罗河白莲教导我们“赢得我们的心灵的,是孤独的爱”(《尼罗河白莲丛书》)。不是战胜孤独,而是镇定于孤独,让植物赢得幸福:从竹芋,“我重新发现了幸福的源头”;在连翘面前,“十秒钟神秘的沉浸……近乎一种幸福”(《竹芋简史》);石榴“美丽的收获……像一次幸福的拥抱那样/准时发生在内部”(《石榴简史》);而芦荟和绿萝的新芽让诗人“感到了永恒的快乐”(《萌芽简史》)。

  在《蜜蜂花简史》中,诗人引用了兰波的说法:我是一个他者。他写道:“想猜中谁是受益人的话,只需大声重复/兰波的叫喊:我是一个他者”。在另一首诗中,他写道:“我敏感于天鹅,就好像/人不是我的标签”(《鹅耳枥丛书》)。从植物和人的关系中,诗人领悟到他是他者的受益人乃至受托人,而且他自己的主体性同样依赖于和他者的关系,因此向他者开放就意味着向更广的存在解放自己。下面的诗句真切地表现了植物和人彼此开放的奇迹:

  在万物的静默中

  我听见了,你是我的回声

  ——《蚕豆入门》

  你在这些美丽的小乔木的呼吸里

  用永恒的轮回插过一次队

  ——《山茱萸协会》

  你比我们更接近纯粹的人;

  假如我没判断错,你身上有树的味道

  ——《银杏入门》

  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龄的弹簧:

  轻轻一按,我的飞翔

  就会在它的枝条间找回全部的翅骨

  ——《橄榄树协会》

  如果你还是无法确定这是不是

  一首合格的赞美诗,那么刚从树枝上

  下来的,我又是谁呢?

  ——《银杏的左边简史》

  在永恒的尺度上,蚕豆可以是人的回声,山茱萸和人可以互为前生,人身上有树的味道,树身上有人的翅骨。《枇杷男孩简史》中的“你”是枇杷和男孩的合一;《苦瓜男孩简史》中的“你”是苦瓜和男孩的合一;《爱情植物》中的“我”则是人和植物的合体。在诗人看来,“和花花草草保持多大的距离/最能反映一个人是否可信”(《棣棠丛书》),甚至人类生活的意义也需要由植物来提供一个稳固的基础:“当他需要从存在的晦暗中/夺回某种无形的归属权,/它就会贡献一个新的基础”(《蓝花简史》),这些诗句展示了一种万物同源、万物一体的源始信仰所具有的魅力。它可能不是一种“有用”的知识,却是一种启迪生命的灵智,一种灵性实践的知识。在这样的灵智面前,“我不可能是你”这种貌似的真理将受到质疑,与此伴随的则是生命的解放和拓殖。

  在《天物之歌,或红梨简史》中,诗人提出了一个别具深意的问题:“你的命运/难道仅限于你是一个人?”在《尖山桃花观止》中,这个问题以一种遗憾的形式出现:“阅历再丰富,我们所能经历的/也只是一个人的半生。”诗人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能把植物的生命也纳入我们的生活,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半的人生。这个问题的答案出现在《兰花简史》中。在这首诗标为“仿苏东坡”的诗中,诗人提出了生活和人生的区别。人生是人的生活,而生活包括了人以外的生活,其外延和内涵都大于人生。这种看法回应了海子关于宇宙生活的说法。海子说:“真正的艺术家在‘人类生活’之外展示了另一种‘宇宙的生活’(生存)。人类生活不是‘生存’的全部。‘生存’还包括与人类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别的生灵别的灵性的生活——甚至没有灵性但是有物理有实体有法律的生活。所以说,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如死者、灵魂、景色、大自然实体、风、元素、植物、动物、皿器)。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臧棣这本《诗歌植物学》可以说集中展示了这种长期为现代人所忽略的“秘密的生活”。

  臧棣这本《诗歌植物学》可以说集中展示了这种长期为现代人所忽略的“秘密的生活”

  人和植物的“互为主体性”最终定格于“人之树”的形象中。“人之树”的隐喻出自澳大利亚小说家帕特里克·怀特1955年出版的同名小说(The Tree of Man)。小说的主人公斯坦是一位新土地上的拓荒者,他在一片蛮荒的土地上靠双手创建了家园,同时经历了内心的艰难成长。从怀特用单数Man命名小说来看,“人之树”主要指向主人公的内在成长,而不是人类的世代。怀特改变了传统树形图的含义。在怀特的小说中,自然不仅作为背景和征服的对象出现,也不仅是人的隐喻,而且是更高生活(宇宙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怀特自己说,“我想要在小说中暗示我相信超越人类事实的存在”。主人公临死前指着一口唾沫对福音传教士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就是上帝。同时,他对自己说:“我信仰这片树叶”,“我相信小路上的裂缝”。在最后的日子,他找到了他心中的“一”:“一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一股巨大的、理解了万物的柔情,从他的胸中升起”。斯坦临死所悟到的“一”某种程度上就是臧棣诗中的“互为主体性”。换句话说,作为小说象征的“人之树”,在臧棣的笔下转化成了诗的现实。在小说的结尾,斯坦的孙子渴望写出的那首生命之诗,也在臧棣的“诗歌植物学”中完成了。在《琼花的逻辑入门》中,诗人写道:“我走过的路即我扎下的根;/但我并不确定,我的成长/将会如何重叠于人之树。”“路”和“根”的出人意料的比喻,填补了“人之树”这个象征形象中空缺的一环,完善了这一象征的基础。在《郁闭度简史》中,诗人写道:“人之树作为一个远景,/可瞭望的对象,曾耸立在/人性的复杂中。”这首诗的题记引用了穆齐尔的话:“发明那个内在的人”。显然,此诗的主题是人的成长。在诗人看来,人(之树)的成长离不开真正的树木的矫正。他说:“你无法否认我们曾去过那里——/一个比最奇怪的梦还幽深的地方;/每侧下身,都会有高大的乔木/在你的深呼吸中矫正/秘密的时间。”人曾经粗暴地用锯子、斧子纠正甚至毁灭过树的生长,现在,我们却迫切需要树用它身上的温柔力量来纠正甚至发明那个内在的人,以它们的挺拔做“我们和自然之间最新的仲裁者”,乃至作为“我们用于另一种飞翔的燃料”(《加利福尼亚的棕榈入门》)。

  树有别于人的地方在于它的奉献之德。树的生长固然需要消耗,需要土地、空气、光这些前提,但它的非凡之处是能通过光合作用,制造氧气,改变地球的环境,为别的生物创造生存的条件。树的这种护生之德,就像在市场上坚持送礼的行为。可以说,树在生命的循环中始终是一种肯定的力量,光明的力量。这种光明的“树德”,在诗人笔下的梧桐形象中得到了集中体现(《梧桐简史》)。梧桐是凤栖之树,刽子手也会慑于其高大光明的姿态,“不会在它的绿荫下草率行事”。其宽大的落叶也与悲哀无关,“它们会在无名的时刻/自行解体,无惧腐烂的纠缠,/重新回归盘根的信念中”。在树这里,落叶仍回到自身,“如同原物已放回到原处”(《腊梅雪简史》),看似否定的因素随后继续转化成肯定的、光明的力量。“近乎光明之树,/假如你能确认一股神秘电流正在借用你的脊柱”,梧桐借用诗人的脊柱,诗人企慕梧桐高大光明的姿态,两者共享了一份“生命的默契”。确实,在诗人和树木之间有一种共同的生命姿态,诗人的歌唱不也是一种在市场上坚持送礼的行为吗?因此,诗人认定梧桐乃其“仪式之树”:“它过滤的不只是清新的空气;/更有可能,它是你的仪式之树。”至此,“人之树”的内涵中进一步得到了凝定和升华。

  臧棣的植物诗在主题学上的另一个贡献是对植物智慧的发现。在《吊兰协会》中,诗人写道:“以前被问及吊兰最大的特点时/你会犹豫,而现在脑海里会立刻浮现/叶芝在谈到诗最大的特点时/用到的那个字眼:智慧。”吊兰天赋的“智慧”让它能感受到你的气息,并回应你的友谊:

  气息的相同果然很神秘,它并不希望

  将你卷入一种无爱的劳役;

  它不需要主人,它只需要感受到

  你的友谊像开窗后涌入的空气

  ——《吊兰协会》

  薰衣草的芳香是一种智慧:

  ……我猜你

  对人的一生中那些无形的伤口

  终会因我的渗透而渐渐愈合

  ……一件熏过的衣服

  就可能把你套回到真相中。而我从不畏惧

  任何封闭的黑暗。我的芳香就是我的智慧

  ——《薰衣草丛书》

  植物的滋味也是一种智慧:

  ……真正的智慧

  无不来自万物的滋味,

  擅长沉淀人生的孤独

  ——《马黛茶简史》

  美人蕉能以它的“盲目”看透并理解我们:

  你误解过这世界,而它没有眼睛,

  仿佛很盲目,可它却从未误解过你

  ——《美人蕉丛书》

  植物的智慧处处启示我们,有时是绝对的天启:

  开始时,你是唯一的观看者。

  绝对的见证把你带向

  绝对的天启

  ——《甘菊颂》

  这种来自植物的启示是对容易受伤的人类的绝好治疗。野草“曾从死者手中夺下/绝望的画笔。它们用它们的根/在黑暗中,在大地的另一面作画;/每一寸都不放过”(《野草丛书》);皱皮椒的皱纹是针对人的皱纹恐惧症的偏方(《皱皮椒简史》);蓝盆花负责矫正人身上的“弯曲”:“你身上的所有弯曲,被迫的,/或是天生的,都会被它用坚挺的草茎、重新弄得直直的”(《蓝盆花协会》);水仙负责矫正“人生的自觉”(实际上不过是人的功利):“在时光的流逝中,/凡在人生的自觉中称得上/是虚度过的,都实属极其幸运”(《比水仙更对象入门》);而花的盛放主治人的虚无:山桃花踢过虚无的屁股(《山桃花简史》);樱花“竭尽一个热烈”,把虚无的陡峭踩在脚下,“带我们回到世界的起点”;紫鸢尾的天真令“虚无也会心虚”(《紫鸢尾入门》);尼罗河白莲“稍一摇曳,就是虚无已死”(《尼罗河白莲丛书》);山楂花敢于“给虚无也上点眼药”(《山楂花简史》);凌霄花的“小喇叭像颜色鲜艳的红鼻子,/一直嗅到虚无不好意思为止”(《凌霄花入门》)。甚至,“剥洋葱剥到的空无/恰恰是对我们的一次解放”(《剥洋葱丛书》)。而落叶是悲伤的最好的心理治疗师:

  ……落叶代表着

  更完美的理智,强大到

  你忽然发现,对比人类的愚蠢,

  再没有比真正的悲伤更健康的东西了

  ——《落叶启示录入门》

  这样的疗效称得上神秘:

  走进去时,你是个有点复杂的病人。

  走出来时,你看上去像个红得发紫的医生。

  ——《海南莲雾丛书》

  如此,走近植物就意味着接受来自植物的教育:

  来自草木的刺痛

  是最好的教育

  ——《荨麻简史》

  怒放的桃花就是一门课

  ——《碧桃诗学入门》

  它们却是我们能依赖的

  最好的自我教育

  ——《杨梅入门》

  植物的智慧有几个关键词:爱、奉献、忘我、赞美。事实上,爱的语言最有可能是植物教给我们的。臧棣笔下的爱人是这样表白爱的:“我是你身上的叶子”(《爱情植物》)。

  植物的爱是对爱的忍受的颂歌:

  这么多刺,至少意味着

  我绝不止是

  仅仅忍受过爱的痛苦

  ——《蓝玫瑰》

  它甚至忍受了爱的不对等:

  它对你的爱,多于你对它的爱,

  这一切,尤其发生在你进入

  生命的觉悟之前

  ——《醡浆草简史》

  《白玫瑰》是诗集中少数有明确主题的诗,这首诗的主题就是爱。诗的叙述者“因为你的离开”,正经历着爱的痛苦和悔恨,处于疯狂边缘,但他通过白玫瑰获得了治愈:

  一朵白玫瑰就能遮住

  你留下的空白。它发挥作用的同时,

  我仿佛也把握到了自我的潜力

  对于白玫瑰来说,“人的悔恨,不过是它的一种特殊的肥料”,“它集中了静物的力量”,在疯狂和治愈之间,投出了治愈的一票。回到玫瑰自己,“看它身上粗暴的断痕就知道/因为美,它被出售”,“但它选择了爱的原谅”(《白玫瑰》)。而长春花对背弃也选择了原谅:

  ……静静的开放

  意味着它渴望你能听懂

  即使全部的时间都背弃了你,

  它依然会用它的花心

  将你的偏爱涂抹在世界的影子里

  ——《长春花简史》

  爱的品质最终归结为伟大的爱的信仰:

  如果不能因爱而名,命运还有何意义?”

  ——《窄门开花,或迷迭香简史》

  植物奉献的德性也基于这种爱的品质。在《青蒿简史》的题记中,臧棣引用了惠特曼的话:“一片草叶的奉献,不亚于星辰的运行”。绿萝“将有害气体吸收,将弥漫在/城市时间中的粉尘没收在/一个碧绿的献身中,不仅你/做不到,很多神也做不到”(《绿萝简史》);蓝靛果“把自己能把握的真理/都献给了单纯的事物”(《蓝靛果丛书》);莲荷面对人的偷采,仍然“奉献该奉献的,/才没功夫道德靠近岸边的莲蓬/是不是又被人偷偷摘走了/一大把呢”(《荷塘简史》);狗尾草“无私的奉献/在它们身上显露出:你有一个羞愧/已有很久都没更新过”(《狗尾草简史》);水仙“更愿意从时间的美德中/找到一个位置,把生命的开放/献给时光对它的期待。”(《比水仙更对象入门》)。《柿子的神学简史》从受惠者(人和鸟)的角度,讨论了奉献的内涵。人因为自己种了柿子树,就觉得自己拥有柿子的所有权,耿耿于怀于鸟的偷食行为,但果实的真正所有者却一言不发。在结尾处,诗人说,人“急需上帝的偏见”:“那些鸟啄食的行为展示了/大地的意愿,而他现在急需的,/是从一个想象的个人损失中跳出来”。

  忘我的真意,我们也不难从植物身上领会:“还是从自然的印象中获得的/灵感,最精通如何忘我”(《桑叶简史》)。紫薇教导我们“忘我是如何可能的”(《以紫薇为路标》);梅花“将火热的冷艳贯穿到/你差一点就要领会忘我/究竟事关怎样的奥秘”(《梅花节指南》)。实际上,没有哪一种植物是自我主义者,而对我们来说,无人不是自我主义者。人要达到忘我的境界需要漫长的路,也需要从植物那里获取教益。花的绚烂像是忘我的宣言。如果要给绚烂一个定义,它就是对美的义无反顾的投入:“我们终将学会把独立的身心/托付给仿佛只有美/从未误解过我们最深的天性”(《海棠协会》)。这个定义把诗人和花结合在一个团体中,所以花的协会,也是诗人的协会。这种托付与其说是基于对美的信任,不如说是对自身生命要求的敏感。面对人生的绝望,绚烂是“最好的镇定剂”(《虞美人简史》),“醒目如我们从不知道/我们从前有一个绰号叫盲人”(《绚烂入门》)。人一度自信理性是我们的天眼,但有时候正是理智使人近视乃至盲目,阻挡他看清生命的本质。对于盲目的理智,植物的绚烂便是有效的醒目剂,其中一个重要的提醒是我们对表面和内部的区别中存在的陷阱:

  魅力到绚烂,常常勾起我怀疑

  我们对表面和内在的区分

  是否足够合理

  ……

  多看一眼繁花,便意味着

  内心的渴求获得了一次绽放

  ——《繁花》

  ……除了你

  已看到的外表,它没有别的内部

  ……尊重它,就请永远呆在它的外面

  ——《鸡冠花丛书》

  臧棣论诗说:“诗的深刻,主要不是深刻在语言的内部,而是尽可能深刻在语言的表面。就写作而言,深刻在语言的内部的诗并不难写出。深刻在语言的表面的诗,却很难写。”这种表面和内部的辩证是臧棣植物诗学的内涵之一。

  深刻在语言的内部的诗并不难写出。深刻在语言的表面的诗,却很难写。”这种表面和内部的辩证是臧棣植物诗学的内涵之一

  植物对赞美的倾心也邀请我们静心领悟。《龙舌兰入门》写道:“赞美比恐惧更原始”;《辰山植物园入门》写道:“水落之处,缝隙即赞美”。植物的存在,它的萌芽、生长、开花、结果,就是对天空和大地的赞美,它以一生的全部力量肯定了光的力量,空气的力量和土地的力量。在存在和虚无之间,它站在存在一边;在恐惧和赞美之间,它站在赞美一边;在爱和仇恨之间,它站在爱一边。而赞美不也是诗人的任务吗?1921年里尔克在米索写下了《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地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里尔克这首诗既是对诗人职业性质的完整阐释,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好阐释。可惜我们很早就失去了我们本应从生命本源处获得的这份肯定的力量。那么,就让我们从最接近本源的植物身上汲取力量吧。

  或许,我们可以把臧棣的植物诗学概括为:向植物学习,或者从植物学到的。对臧棣来说,植物的物性不但是诗意的来源,也是诗人学习的对象。以诗为媒,诗人完成了“物的教育”。这或许就是臧棣这本《诗歌植物学》给予我们的最大启示。这种教育是植物世界送给我们的礼物——是免费的,然而也是无价的。但愿人们懂得自然和诗人的慷慨,而不会因为这慷慨而轻视了它们的礼物,虽然在以价格计算的市场上,这样的事情总是不断发生。

  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来探讨一下这本诗集的整体结构了。虽然,《诗歌植物学》是一部创作时间横跨数十年的作品,并不是按照一个预定的构思完成的,但却有内在的整体性,拥有一个相当美妙的内在结构。当然,这个结构不完全是由事前和事后的理智所赋予,而是由生命的生长所成就,也可以说,它分享了诗人生命的结构。我们很可以把《诗歌植物学》看成一部非典型的交响乐,诗集的三卷相当于三个乐章,每一种植物可近似地看作一个乐队成员。植物和人的互为主体性是这部交响乐的第一主题,这一关系由邀请、相看、信任、托付、责任、守护、友谊、伴侣的进展构成了它震荡的主旋律;植物的智慧是它的第二主题,爱、奉献、忘我、赞美的彼此应和构成了它的副调。上述两大主题、两个旋律的交织、唱和构成了这部交响乐有机、和谐的整体,“人之树”是两大主题的交响和拱顶。事实上,当我们读完整本诗集,我们会长久停留在一种拱形的交响的辉煌中,这正是其整体性的最好说明。

  ? 参见霍尔特胡森《里尔克》,魏育青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33-135页。

  ? 参见臧棣、李黎《回应世界文学的诗歌植物学》,《现代快报》2022年1月16日B05版。臧棣原话如下:“一方面,对植物的细察唤醒的生命情感,是超越古今自别的。面对那些已成为诗的对象的植物的时候,我会感到有一个古代诗人在身上附体。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感受,有时会觉得很幸福。但我也警告自己,不能过于沉浸,所以也可以这样讲,特别是近十年来写下的植物诗中,我一直在与我身上这位复活的古代诗人进行艰难的‘搏斗’。穆旦意义上的那种‘搏斗’。我告诫自己,作为一个现代诗人,我要处理的基本情感,依然是这些植物唤起的生命记忆中,塑造鲜明的现代感性。”

  ? 敬文东《新诗:一种渴望自我实现的文体》,《文艺争鸣》2020年第7期,第137页。

  ? 参见海子《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909页。

  ? 转引自邓萍《在平凡中发现不平凡——解读帕·怀特小说〈人之树〉》,《咸宁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第61页。

  ? 帕特里克·怀特《人树》,胡文仲、李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90-6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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