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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157
林 棹

  我们全站在甲板上,等一片足够宽阔、强劲的风。很晒,但没有人躲进船舱。岸在远处摇晃。我们已在星列的岛屿间兜转数日。熟悉的事物,陌生的距离,后者将前者拖拽得认不出了。

  古铜色的教练说:你们的运气用完啦。他不再需要大喊大叫,因为不再有风把他的声音抢走。声音笔直落下,痛砸甲板。这种风我还是能跑一跑的,古铜色的教练说,但你们是没戏了。

  风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前所未有地具体。在时间和岛屿当中,我们努力适应一种被风主导的生活。我们重温这一失势的力量,它曾是统御地球的庞然大物,它曾吹透我们的词语、留下回音。现在世界是它的遗迹。岛屿间的我们一次次目睹,当风过来的时候,作为框架的时间和其中一切如何不加抵抗地振动起来。

  现在我们需要风。需要前几日那样的风:晴风、好风——前几天一天天串起来,叫好风一股脑吹穿了膛。“你们的运气用完啦。”我们需要在一大幅、一整幅连续、均匀的风中做动作:绕索,插摇把,拉索,换舷,转舵。我们要盯紧主帆曲线,赶在船被压翻之前协助它把风的强压卸掉。我们要像避开烈火一样避开死风区。我们的皮肤和眼睛要学习区分真风和视风。我们要发号施令或服从命令。

  在这一切之初,我们学习词语。我们挤在船舱,围成一圈,学习如何指称这个陌生世界:这片海域,这些风的方向,这艘船的每个细部,那些保全我们性命的动词,那些使我们静止或飞驰的动词,那些在我们之中建起结构和秩序的动词。词语支撑起这个世界,又将我们牢牢敲打在位,稳固这个世界。

  但是风息了。碎阳光在海面弹跳,船左右摇摆。教练从左舷望出去,望向开阔海域,寻找风,同时提防着船、渔网和不明漂浮物。我们需要风。空气正在变凉、变冷。碎阳光将融化成浆。太阳坠落之前将变得可以直视、引人怜惜。海水将变得幽蓝,向东天倒灌。接着将升起天狼星,指引我们注意绣满神话的深空。接着玫瑰色的疆域收缩。我们将收卷两面帆,手臂手掌并用,抹平每一道皱褶,使帆收卷得平平整整的,再细细扎好帆绳。在舵的一侧,有人会蹲下,推电闸,点火,启动马达。我们将钻探夜色,学习夜海的语言:星的、灯的、机器的。我们学习光点如何指代远洋巨轮,如何指代运动和静止。我们学习阅读渔网、岛屿、灯塔、航道、星座的边界。我们还要学习“非标”语言:夜间作业的渔民夫妇和他们的灯泡树,走私快艇的轰鸣,一束探问的、直刺我们双眼的强光。到那时,陆地将成遥远的星闪,碎散不成句。到那时我们将明白,诞生于陆地的记忆拥有脚掌,用肺呼吸。在夜海中,我们的感官失效,我们成了文盲。我们听说,海的儿女只需附耳在底舱倾听,就能辨认近旁鱼群的种类。

  没有风。我们遥望那片沙滩。我们望见在时间的开端,有一个人正制她的独木舟。古人讲“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大树主干制作而成的独木舟,在世界各地的史前人类遗存中都很常见,浙江“跨湖桥独木舟”(松木,距今七千到八千年)、荷兰“庇斯独木舟”(松木,距今九千到一万年)、尼日利亚“杜夫纳独木舟”(柚木,距今八千到八千五百年),以及北佛罗里达庞大的古独木舟群(四百多个记录,距今七千年至四百年不等,以松木及柏木为主)是典型。它们都来自制作者最为亲近的树林,它们身上都留有被火和石器痛吻的痕迹。文学可以穿透时空,照亮那些时刻:人在林间漫步,头仰望着,手轻拍着,挑选可以成舟之木;海在不远处响着。

  被选中的树会倒下。它的枝叶在茸茸树冠间抓出伤口,那是它最后的表达。它不大会知道接下来的事了,那将是人的故事:船匠的故事,船坞的故事,造船厂的故事,渔人的故事,水手的故事,“探险者”恩里克和哥伦布的故事,郑和和达·伽马的故事(二人生命的终点在印度西岸的科泽科德重叠)。树不再知道了。它的心材里储满了成百上千年的,海湾的风和风景,那是人不大会知道的事。

  人用火和泥塑造树的记忆,直到树变成独木舟。人是带着树的、大地的记忆驶出去的。在海途中,这些记忆会是她的慰藉。大海,生物学意义上的“阻限”,早已做好被超越的准备。人类并非有能力超越生物阻限的唯一物种:一只好奇心过剩的耗子,闻着嗅着,趴趴站站,不小心上了远洋船;一只饿昏了头、被船上食物香味吸引的耗子;一只被恶猫追杀的耗子——好奇心、欲望、求生本能,偶然和必然,推促个体超越物理阻限——高山,沙漠,大海,大气层,引力……最后的阻限是“时间”。我们不得不想起李白,一个尤其热衷于远望的人。流传至今的近千首李白诗,协同连缀出一条悠远、壮阔的天际线,构造出一种迷恋远景的人格。飞瀑、行人、风帆、流云是小小参照物,提醒读者“别忘了时间仍在流动”。一次又一次,诗人的目光击穿巨型尺寸的诗歌空间,捕捉天尽处倏忽而过、川流不息的淡影。诗人也许已经自信地预知到,那正是后世千秋万代读者的身影,永续无穷地来到他的诗前,同他遥遥相望。世代更迭,诗人永恒。

  现在我们继续看向沙滩上的人,那个制独木舟的人——她身前横亘的不再是独木舟了,而是一条独桅帆船。航行所需之帆,她正在编织。“好了,”人们说,“她终于开始干她该干的事了。”在漫长时光里,相比造船、出海,制帆被认为是更适合她的活。借助她脚边材料以及所制帆型,我们能判断她是波利尼西亚人、埃及人、波斯人抑或广州人。植物不会缺席。这一次,是那些柔韧的成员或器官,献身在她灵巧的指间:露兜树属,遍生波利尼西亚人星罗棋布的海岛故乡,从低伏的草本(露兜草)到高达十五米的大型支柱根木本(林投),和海风的亲密关系始自远古,犹如翠绿长发的柔韧簇生叶就是证据,波利尼西亚人割采这些翠绿证据,使它们和水分、海风分离,直至翠绿颜色完全流逝,直至它们悲伤地收缩、蜷曲起来,再将它们编织成帆;埃及莎草()扎根于尼罗河三角洲温热的河泥,于炎夏盛放的、星光般的花簇献给众神,茎叶用于编舟、织帆、书写、制作生命之符;在松软的棉花之前,棕榈科植物一直为阿拉伯传统单桅三角帆船提供强健的纤维,帮助这些以逆风行驶闻名的轻舟对抗逆风。

  同样的,在棉花之前,棕榈科、香蒲属(典型如东方香蒲)、麻属(典型如汉麻)等本地植物成为中式帆的首选原材料。传统中式帆独特之处,在于支支平行的横向竹骨所构成之帆架。随即,我们能够看见水雾中竹林,甘清香味和簌簌声响将回荡在帆幕上,竹骨将总领草木的织物——那些被乡愁浸润的草木,那些晃动在《诗经》深处的草木。跟随这张帆,我们记念的树林和城市也要吹向大海。

  ——更多的树林、城市、记忆将要吹向大海,吹向蛮荒海岸、无人岛屿、陌生人的故土。它们使大地变色、变样,有时,使大地流血。诗和故事——“文学”——既是海旅的安慰,也是海战的诱因。当航线越绕越密,海中词语也日益密集。海中词语被潮流推向南北极,它们的热度软化冰川,它们杀死海鸟海龟、填塞深海鱼腹。我们应对词语之海抱持什么希望?如果时间能在虚构中延续、沙滩上的水手永远造不完她的船、小说开头和结尾间的阻限终能消除,我们又该对现实之海抱持什么希望?水手的愿望和作者的愿望没有什么不同。在极端情况下,她们会遭遇弯曲的时间,成为两种层面的时空迁跃者。她们被海市蜃楼欺骗、被幽灵船洞穿,她们神秘失踪。失踪的水手不再归来,归来的作者带回一些见闻、一个世界、一把灰烬。

  对初学者来说,世界聚集在“初”字之上,但“初”字不重,反而轻;它未被压沉,反而升起。当“运气用完”、久等无风,我们被静止吸引。我们发现,在静止时刻,且只在静止时刻,会有新的词语自世界的孔洞喷涌。

  当“运气用完”、久等无风,我们被静止吸引。我们发现,在静止时刻,且只在静止时刻,会有新的词语自世界的孔洞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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