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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渡语言之水关于林棹、《流溪》和《潮汐图》的一些随感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247
林 森

  在写作上,有的作者以情感驱动,有的作者以智力驱动,毫无疑问,林棹是后一种,是智力性、知识性的写作

简化与梗概

犹如《潮汐图》里的巨蛙,以一个放大的形象,忽然之间就怼在H的缩骨千里镜的面前,林棹也以类似的方式,瞬间来到了我们的眼前。无端而来,也不知道她将会朝哪个方向去,这种突兀的登场方式,让人觉得有些冒犯,想谈一谈,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林棹的出现,是充满自信的,在《潮汐图》中,表面上,是H发现了巨蛙,而其实,是巨蛙意识到它与H间因缘,设计引起H的注意,其实,是巨蛙“诱捕”了H——和巨蛙一样,林棹以极强的自信,通过星辰般璀璨的语言,不断“诱捕”着读者。

  在写作上,有的作者以情感驱动,有的作者以智力驱动,毫无疑问,林棹是后一种,是智力性、知识性的写作。这并非说她在写作中情感稀薄,事实上,《流溪》作为一个少女的心灵成长史,有着大量的情感起伏、心绪流动;《潮汐图》作为对一个逝去时代的再现,也充满万物速朽的巨大惋叹——但这些情感的流露,全都在林棹的掌控之中,她在正式故事开始前,就用斩钉截铁的一句粤地谚言说:“听古勿驳古。”清晰、果决,对林棹来讲,语言所构筑的世界,首先是智力的游戏,低智商者拒绝入内,她为此自得,也炫耀。所以,可以预知的是,即使在“专业”的读者中,仍会由不少人对林棹的写作充满疑惑:她很好,但……这在写的,是什么呢?

  在某种意义上,林棹目前出版的《流溪》和《潮汐图》,其故事有一种在故事中方能成立的“自洽”——读者不能通过简化的方式,以说出梗概的方式,来复现林棹笔下的故事。硬要说出梗概,那《流溪》讲的,不外乎常看黄片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少女在大学期间和某个“浪子”私密且疯狂的交往;《潮汐图》讲的,不外乎一只拟人化的巨蛙,所见到的19世纪的图景。但文学能简化到只剩下这毫无意义也没意思的一句话吗?文学之重要,正是在其讲述的整个过程,在那里,字字细节自成体系、自有意义、自造循环。被简化成一句话的《流溪》,通俗成很多人都经历过的青春,也通俗成被很多人写下过的“青春写作”;被简化成一句话的《潮汐图》,也像是在启发学生思路的一篇课堂作文。林棹的意义,则全在“简化之外”,把她的故事梗概剧透之后,你再来阅读她的书,仍是全新的,仍是巨大的惊喜。文学本身,就在拒绝剧透。

  很显然,林棹对自己有着确凿的认知,她知道怎么把每一个字落在最恰当的地方,以让其修辞产生最多的歧义。是的,在修辞的狂欢上,无论是《流溪》还是《潮汐图》,全是从第一句话贯穿到最后一句话,以至于当我们想挑选一两句来举例,都显得为难,也没必要。闭上眼睛,手指往书上一指,就是:

  我生吞蝉,认识了运气。我生吞塘鲺、曱甴、水老鼠、迷途海鸥,认识了珠江、贫贱、百家姓和海的风信。我生吞飞鸟、游鱼、踩浅泥逃去童子鸡,然后认识汉字。我也想生吞日月,可惜我的大脷从来射不中它们,所以我从来黑白不分、阴阳莫辨。

  ——当一部十多万字的小说,全是如此一般充满诗意、句句歧义的时候,很显然,这意味着这可能并非作者的苦心经营,而是这本就是作者平时的思维方式,就是其“日常”的表达习惯,她随意写出,便是别人苦心而未达的结果。林棹作品的迷人处,就在这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的山重水复,就在这无法也不该被“梗概化”。这,其实也是林棹在给读者设障:“想读我的作品,好,耐心点,别想快,别想就看看大纲。得慢下来,你才能拿到入场券,你才能和我的文字纠缠与亲密。”

主题与想象

林棹的作品没法梗概化,也很难确定其所书写的主题。林棹放飞着自己的文字才华与瑰丽想象,文字森林不断生长,庞大的热带雨林,无边的歧路,繁杂的物种……她的作品有迷惑性,入其中而不迷路是很难。《流溪》里,一个可以用短篇甚至超短篇幅可以完结的“青春故事”,被文字的经营、堆砌、流淌,形成一条缓缓流淌的青春之溪,在那里,所有的一切慢了下来。林棹几乎在文字中,摒弃了所有简单的价值判断,而只让文字牵引着,所以,在阅读她的小说之时,读者会一边被其华丽语言所捕获,一边又陷入其文字的泥潭,你无法判定,这个故事走向如何;你无法判定,这个故事,和我们所期待的某个主题,产生共鸣与联系。

  ——这是一种阅读的不安感。

  是,这个故事面前摆着无数条出口,作为读者,却没法判定其走向,故事朝哪里去,永远不在预期范围内,这肯定会让读者感到恐慌。《流溪》在一个简单的青春内核下,一层一层,披上各种外衣、涂抹各种颜料,最后呈现的,已经不是青春故事最初的样子。张枣儿目睹父亲藏在鞋盒里的火辣辣的光碟,在性方面有了影像上的“启蒙”,她后来与“浪子”的“疯狂”,与少女时期的这个秘密不无关系。一方面,她发现了潜藏着的父亲的另一面,对父亲后来的离婚,她其实是有所预知的;另一方面,她也开始了另一种成长——超出父母所认知的成长。她的成长和她所经历的事有关,也和她所想的有关,她不断在遇见的每个人、看到的每个物件身上,投放个人的无边想象。几乎每一个日常所见,都能引起张枣儿或者说林棹的联想,她们在以无边的想象,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生长得无比繁茂,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灵成长”。在故事的自我生成中,我们所惯常认为的小说的主题,被藏匿了——单一的出口被堵死,你可以从每一个地方翻墙,抵达外围。

  《潮汐图》就更复杂一些。这个故事的时间是复杂的:19世纪中叶,和当下隔着一百多年,巨大的光阴横沟突兀地裂在眼前。这个故事的地点是复杂的:广州、珠江、澳门、苏格兰、大英帝国、欧洲……而且,不是当下的这些地方,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历史存在。这个故事的人物是复杂的:中国人、外国人、不是人的巨蛙等等。当把这些元素罗列一块的时候,可以想象,对大多数作家来讲都很头大,这得怎么下笔?这事……得从何说起?林棹在《潮汐图》的后记里谈到她阅读到一些资料时的触动,但还远不够:“这类不期而遇,足以掀起一阵阵心灵微风(有时说狂风),但要连成地基以成全一种稳定建筑,却还未够。”而从小说的阅读过程中,亦可以察觉,可能林棹最初是想借助一个女性的目光,来叙述这一段故事,但局限仍旧太多,她还需要更大胆一些,需要让这个“女性”不是人,而成为一只在某种姿势上有点像人的雌蛙,这个故事才能彻底解放、激活。小说中有林棹对《艳艳女史草虫花蝶图卷》、《广州城坊记》、《广东十三行考》、《广东新语》等资料上得来的19世纪珠江上、珠江边的生活的再现——为了再现,她把丰沛多姿水汽氤氲的粤语引流入叙述,让小说有了极大的陌生感。小说中也有林棹对当时的澳门的深潜,她用“好景花园”这四个字,就是在告诉我们,良辰好景皆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当巨蛙不断吞食又哗哗喷屎,在好景花园中狂欢,谁都能读出一种摇摇欲坠的幻灭感。小说中,林棹也让巨蛙和很多物种,随着诺亚方舟般的“世界号”一同返回欧洲,并在半途,遭遇了更大的巨舰涅墨西斯号,那冒烟的巨舰逆风疾行的景象壮丽又骇人——那是一个工业时代即将到来,对旧有时代的颠覆性的埋葬。在这个瑰丽、诡异的故事里,我们更难以把握作者想要把故事的主题往哪里推进,是要重现一个逝去时代?是要借巨蛙之眼,说世事之虚、人事之变?或者,干脆就是探讨存在本身?或许,都有,但又都不确定——从林棹选择让巨蛙开始说话起,便已经把故事的围墙全部撞开,四望皆旷野,哪里是归途?

  林棹以她的想象,击垮了我们很多惯常认为的叙事的边界。她的语言,是充满想象的,有时甚至和所说的关系不大,她也任由其飘荡,这些语言,本身就有自足的性命。她的故事,是充满想象的,在其他作者那里,一只与人说话又满怀心事的巨蛙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短篇、中篇的主人公,但不大可能用来讲述一个长篇故事——长篇的尊严感,让作者不敢这么干。在林棹看来,那种日常性的抒情,是低级的,她的想象力、她多到堵不住的通感、她天花乱坠的修辞,让她不愿把别人感叹过的事,用平庸的方式再感叹一遍。林棹在放飞想象力的同时,还有把这种想象落地的能力,各种历史资料、生僻掌故、方言风俗……充斥、混杂、融合,还不能显得封闭、不能太过于地域性、更不能土里土气,真正写作的人,都知道这难度有多大。反正换作是我,想想都会知难而退,林棹却总在已经难以往前推进的地方,让故事不断跨越。

  合上《流溪》和《潮汐图》,会泛起一股茫然。这茫然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去,这茫然来自阅读中所感受到的不安和冒犯,还有一点点嫉妒——为什么这些句子,不是我写的?

李敬泽和散文诗

林棹在放飞想象力的同时,还有把这种想象落地的能力,各种历史资料、生僻掌故、方言风俗……充斥、混杂、融合,还不能显得封闭、不能太过于地域性、更不能土里土气,真正写作的人,都知道这难度有多大

  在读完《流溪》、《潮汐图》后,读者会在其语言中迷失、怅然,泛起一种五色令人目盲、五味让人口爽、大音希声的疲倦感,带有强烈刺激后的空荡荡,而少了某种内敛、神收、安定、节制和意味深长

  若细细挖掘,《流溪》里,我们是能够发现一些作者创作的来路的,比如说:青春经历、粤语流行歌、1990年代的经验、电脑游戏、纳博科夫、家族记忆……当然,还有一些关于“风景园林”这个专业的某些知识。在小说中,这是主人公张枣儿上大学时选择的专业,我也在阅读时,自动把这个专业套在作者林棹身上,若非出身这个专业,小说中怎么会流露出那么多关于植物、关于博物学的知识?而且,这种流露,延续到了《潮汐图》里。说到底,《潮汐图》里的H,其主要的工作,就是广泛收集全球各个地方的奇特物种,有的要制成标本,有的则用于研究,巨蛙也是一个被研究的对象——独此一个、未辨雌雄的巨蛙,在被H和同事判定出其性别后,其观念也从浑沌中变得日渐清晰起来;要知道,在小说开篇,契家姐认为它还没拣定阴阳,还在那些顽童的鼓动中,在选男和选女之间犹豫。

  《潮汐图》创作来源要复杂得多,林棹在后记里谈到的那些历史文献,当然是其构建那个时代那个世界的主要来源,但还是有很多东西,让人难以辨析。而且,我们也很难理解,一个当下的年轻人,会对那些如此冷僻的文献感兴趣,不光读,且深读,且深读之后构建起一个想象的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安放一个梦幻泡影般的故事。在中国作家里,我们确实很少见到这样的书写。若硬要找出一些关键词来匹配,比如说:老外、古老的中国、文化碰撞……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李敬泽的《飞鸟故事集》。《飞鸟故事集》里,《雷利亚、雷利亚》这篇中,雷利亚遭遇了嘉靖皇帝,《葡萄牙人在华见闻录》等资料不断闪现;《利玛窦之钟》里,利玛窦和万历皇帝,由于钟表而联系在一起……在这些奇特的故事里,那些不太为人注意的历史边角料,被作家的想象激活,连缀成一段段华美的叙事。当然,李敬泽的文字,是轻巧的,气定神闲、四两拨千斤、千帆过尽他自赏,和林棹的繁复、绵密、比喻横飞不一样。是啊,那些卷发的高鼻子老外,撞进古老的中华帝国里,想想都充满张力;是啊,那些老外来到中国后,再带着一个来自中国的物种,撞进变成一颗巨大圆球的世界,那就更加迷人了——《潮汐图》便是如此。

  ——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写《潮汐图》的林棹就是一个女版、年轻版的李敬泽。那些很少被文学家关照的资料,在她这里,得到了复活。当林棹翻看着资料上的珠江、珠江上一条条木船,感觉其背后,敞开了一个巨大的叙事空间,这样的事此前很少有人去做。同为写作者,我只能站在我的角度去想,如果是我意识到那个叙事空间,或许,我只是想想而已,对于一百多年前的盛景,要去复原,实在是太耗费心神。所以,我只能认定,林棹本来就对这一类常人眼中极为冷僻的资料兴趣勃勃,否则,她怎么会去写下这么一个埋藏着无数线头、无数彩蛋的作品?是的,如果要细读,《潮汐图》里确实遍地彩蛋,比如第三部分里,巨蛙的“工号”唤做“满大人”——一个西方人站在他们的角度,妖魔化中国人形象的名字。这一形象,还出现在后来漫威的漫画中。对于埋藏的这些“彩蛋”,林棹可能不屑去解释,只待个别读者,在翻看到的时候会心一笑。她并非炫,而是在自然而然的状态中,把这些埋进去了。

  林棹几乎是以散文诗式的文字在写小说。在文体意义上,“散文诗”可不是什么好词,那往往意味着意象老旧与无端抒情,但在这里,是好话,林棹用散文的抒情、诗的飞扬意象组合出让人惊奇的小说语言,在繁复程度上,极为少见。当然,如果硬是要在这里面挑刺儿,也只能说,林棹还没法完全控制住她火山喷发般的修辞才华,于是:喷涌有余流淌不足、躁动有余沉静不足、华丽有余朴素不足、斑斓有余留白不足……也就是说,现在,她只是放、喷射、狂舞,持续的词语倾倒,造成语言的洪流。在读完《流溪》、《潮汐图》后,读者会在其语言中迷失、怅然,泛起一种五色令人目盲、五味让人口爽、大音希声的疲倦感,带有强烈刺激后的空荡荡,而少了某种内敛、神收、安定、节制和意味深长。

  ——疏密有致的林棹,将会更加值得期待。

在《流溪》与《潮汐图》之前,从没听过林棹,也是通过这两本书的阅读,看到了一个充满异质性的作家。这几年,年轻作家层出不穷,每年都会有几个新面孔进入我们的视野,依年纪来说,林棹其实并不算那么年轻了,可她所带来的文本冲击力,无疑是新锐的、锋利的——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文学。我并不了解作为写作者的林棹,或许也不需要了解。一个写作者,往往在翻看自己的旧作之时,也会满是疑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阅读,让以前的自己写出了那样的作品。对于别人,隔海相望,更是如此。可以肯定的是,写这两本书的林棹,不是属于北方的,没有北方作家的方正、干燥、泥土味、磕磕绊绊,没有那种被困在土地上的对于生存的焦灼感。这是一种来自南方的文字,饱含茂密植被、灿烂日光和不歇水流。或许,很多难以理解的画面,来自林棹在烈日的植物阴影中,对着日头的某种明晃晃的幻想——那种幻想,日后想起,全不真实,而身处闷热、潮湿中的人,眼望着枝叶缝隙间的日光,又字字真实。

  可以武断地认为,林棹爱水,是一个有“水性”的作家。她目前的两本书,一本《流溪》,一本《潮汐图》,一本青春流淌,缓缓汇流成溪;一本写历史的多彩与虚幻,写物的自我怀疑,写珠江、写澳门、写沿着汪洋前往欧洲……这两本书里,水声不绝。《流溪》的结尾处,“有一片且傍且依的湖;有一条一往无前奔涌的溪”,“我买了一张票。票上印着滴翠的山林、一个湖、一条插入得很勉强的奔涌的清溪”。一句又一句带水的句子,给小说点了题。《潮汐图》里,整本书几乎都在写水,尤其是珠江,经常潜在水中的巨蛙,看遍了江河湖海的潮汐,也见到了历史潮汐般涨落。《潮汐图》的后记里,林棹写道:“后来我们追逐珠江。我们有橡胶轮胎、数字地图,但依然难以遍历珠江。”“追逐珠江,追逐它的水道、出口。天后宫总是面朝江海,总是和黄昏一同到来。……在漠阳江边目睹三种并行的时间:岸上,岛心,江中。”“我们一起行过真实和虚构的珠江、它流经的真实和虚构的土地、它汇入的真实和虚构的大洋。”

  林棹让溪水、珠江水、南海的水、疍家人等等她所熟悉的画面,以修辞的变形,在纸上重现,组成她想象中注定虚设的“好景”。不知道“棹”是不是她的本名,但很显然,这个名字,和她的作品题目,有着一种隐性却紧密的关系。“棹”当名词时,可以为“船桨”、也可以是“船”;当动词时,则是“划”——林棹书写一条条水的同时,也用文字、标点流淌成了曲折迷离的语言之河,她以自身为桨、为船,划游、泅渡,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对岸,她起身,水哗啦啦从她身上落下,脚下全是她带上来的水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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