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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歌和易接近性①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888
约书亚-麦瑞·威尔金森

  邢 凌 译

  前年夏天,时值国会山充斥种种有关经济衰退和就业之讨论,《纽约时报》的主编比尔·凯勒给《星期日时报》写了篇文章,遥想国会诸君能读些诗,“或能令其更具人味儿”。此举并非旨在道德上提升他们,而是有望助其“跳出框框思考”。 他还在文章前面坦言,“喜欢精心炮制胜过自然表露,喜欢平易近人胜过艰深晦涩,那些心脑双重产出的诗作才真正地是我”。这是当今知识界关于诗歌的悖论:诗歌仿佛是市场上的某件物品,被拿来缓解商业阵痛;诗句不要曲高和寡,可以是新鲜的、少恭敬的、甚至古怪的,但绝不可出离象外,不要“自然流淌”。

  凯勒之辈想要的其实是一首去势的诗,像动物园里的蜥蜴,在栏杆后面恹恹逡巡——如果没有拔去爪子,至少也得严闭笼中。无疑,这是没有诗性的诗。然而,凯勒所言也对诗歌的力量有所揭示,即诗歌的异质性。我们想要诗歌有所为时,它不肯。我们想让诗歌向前冲锋,去多少提升一下那些民选官员的心灵和大脑时,它不能。

  我们一次次被告知,诗歌要想获具广泛的吸引力并被欣赏,就非得搭配点儿别的东西。娜塔莎·特雷塞韦若要获得新风采访,就得有卖点;要有点儿诗歌之外、为人所熟悉的东西。 这正是玛乔瑞·帕洛夫所谓的“诗歌加”(Poetry plus)。

  这意味着谈论特雷塞韦的诗时,要加上她的混血身份。特里·格罗斯因此问她,“奥巴马当选对你有什么意义?” 谈论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的诗,要加上他无家可归的兄弟,又或谈论W.S.默温时,要加上他父母的死亡。说真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不过是利用了一个事实:诗歌言说一切。只要主持人能保证不偏离熟悉的话题(政治,死亡,家庭),咱们就不必谈论那些真正激活诗歌的因素(那当然是语言本身)。凡此种种,以至于比利·柯林斯认为,这是所谓具有易接近性的诗歌。新风栏目把诗人当成21世纪的神秘主义者,认为他们都有一条特殊入径能通向其自身经验。这些采访几乎不讨论语言,以至于人们忘了诗人的素材是语言。甚至柯林斯出了一本书《诗歌的麻烦》,也表示有关易接近性的谈话其实令他感到抓狂。

  

  

  我觉得问题是:就那些可辨认、可读、易懂的内容,广泛的大多数人是否能言及更多,比那大多数之外的某个人决意要讲的更多?这是重点,某种程度上吧……换言之,谁有权利说,“这是透明的”……

  

  当我们将讨论缩减为“入径”和“易接近性”这些概念时,即便我们都是具有识文断字能力的成年人,也会被拦阻去经历一些有难度的诗,因为这些概念暗示的其实是此路不通。“入径”这种说法煞有介事地把诗歌当成了某个蒙昧主义者的晦涩构建,他要求人们先在图书馆博览群书,否则就不要读他的诗。但这绝不是我所了解的诗人。我们大多期望的只是一小撮读者,并不必对那些在孤独中写下的诗句进行稀释或概括化。

  昨晚我用谷歌搜索了“诗歌”这个词条。在多达二亿六千万条的检索结果中,位居前三的是这三处链接:第一个来自美国诗人学会(号称涵盖了所有诗歌子类,如关于青少年的诗,关于鲨鱼的诗,关于饮酒的诗,等等几十多种);第二个来自芝加哥诗歌基金会(迄今为止汇集了一万零四百二十六首诗歌在网上,可以根据主题,标题或作者名进行搜索),第三个来自某个国际诗歌组织,据说收入了一千四百万首诗歌,且数目还在增长。一千四百万!我们真觉得还缺少些所谓“易接近”的诗歌吗?实际上,要求诗人做到易接近——却又南辕北辙地离弃某个所谓不易接近的诗人——就像说英语诗先天不足,因此当那些难懂的著名诗人自得其乐地写下奇怪的诗句时最好稍加整饬,以便普通读者能对这稀罕物有点儿了解。

  

  秉承了不读诗习俗的人诟病他们未曾读过的诗过于晦涩——既然大家都说诗人是晦涩的;这就像立法者们往往瞟几眼经他人之手串起的、故意恶心他们的若干片段,就判定某些书是色情读物。

  从物质的意义上讲,我觉得诗歌的易接近性鲜有他物可比。据我所知,没有哪个图书馆能少了几本破旧的诗歌选集,选诗之后还常常附有导读和诗人生平简介,甚至还有问题讨论部分。假如易接近指的是“入口,准入,允许使用”这些字面意思,那么,没什么东西能像诗歌这般易接近。

  

  

  为什么凡事非得取悦众多读者?谓之某件作品太过烧脑岂非说多数人愚钝不堪?不同的诗人总有不同的读者。有些诗人吸引少年人,有些诗人有多达一两百万的读者,有些诗人吸引老年人,等等。假如你打动了四个读者,甚至对其产生影响,那就很好。诗歌是一种召唤。你是顺从召唤才写诗的。

  当我们问某部小说或电影讲了什么的时候,通常会搜集点儿相关的信息。可当我们问一首诗讲了什么的时候,总要简化为“好吧,好吧,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省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语言,只告诉我基本要点就够了,朋友,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瞬间,钟表开始嘀嗒作响。

  就效果而言,问一首诗讲了什么就如同问音乐讲了什么。虽然我们无法三言两语地答上来,却并不证明诗歌无意义——或者音乐无意义。一旦把诗歌等同于报纸文章甚至逸闻趣事,对诗歌语言的期待就改变了——瞬间剧变。艾略特说过,诗“是一种关注,也是关注后的产物,诗所关注的大量经验对务实而活跃的人可能根本不算经验”。

  

  诗歌其实抗拒这种揭秘。我们无法归纳一首诗,这恰是诗的部分魅力所在。 实际上诗已然是一种归纳,或者用我的一个本科生最近的说法,“一种压缩”(a compaction)。

  我们并不需要先剖析一首诗才能感受读诗的愉悦——在诗歌朗诵会上,当诗人的声音穿梭于一首接着另一首诗时,我们根本无暇去剖析。这无损于我们的快乐,如果那些诗还不错的话。相反,我们可以更好地倾听诗人的节奏,音色,腔调,气息,甚至沉默。随后的讨论也不至于把诗毁了或者让我们变得势利。不知何时起,讨论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或者新东西就要被冠以“精英”之名?

  

  

  我们几时学会了把尚未理解的东西统统说成毫无意义?大概是一种保护措施吧,像我的学生汉娜所说的,“大家都不想感觉自己蠢,但诗歌好像能让我们生出这种感觉。”所以,这是一种防卫吧?它把那些我们拒绝的东西屏蔽掉——这里指诗歌——更为重要的,也屏蔽掉猜测诗中真义的责任。放弃回应的能力可以是非常惬意的。我们因此就能抱着膀子,任意瞟视,说“哎呀,这些胡言乱语可跟我没什么关系”。这样的拒绝有些滑稽,就像洋葱新闻在头条中戏谑诗歌于时事之疏离时所言,“焦躁的国民转向桂冠诗人求安慰”,随后还说“那些借娴熟技艺精心炮制的诗句,那些对内在世界的细腻探求,以无可比拟的方式驱除了国民的忧惧”。

  贾雷尔说:

  

  

  那么,为什么一首诗——有时仅仅是三、四十个精心安排的单词——却能引发许多愤怒和沮丧——乃至嘲讽?因为诗即充溢了好奇和未知,大概就会去寻觅非确定性和不调和之音。一首诗的开头就是制造的开头,也将是一种相遇,这是保罗·策兰曾经提醒我们的。策兰在一篇早期的文章中写道:

  我现在喜欢简单的词语。真的,在这趟行程开始之前很久我就意识到,那个世界有很多邪恶和不公,我已经离开它了。可我一直相信,倘若我正确地叫出了每样东西的名字,我就能撼动那世界的根基。

  实际上,诗歌言毕之时,它对我们的索取会更多。它不停地徘徊搅扰我们,把我们淹没在诗的各种可能性里。诗毕竟是由语言构成,也会无尽地、无法避免地延异——有时也是愉悦地。

  

  

  其实,我觉得这种争论(除了在流行音乐界)就像僵尸复活似的,总是反复出现,因为诗歌是一种非比寻常的语言艺术。正是因为直接交流的诱惑——我们以为在口语或书面语中(直接交流)都行得通——诗歌才会持续带来困扰。诗歌会突然偏离期待域,原本该协助各种交流惯例各就各位的语言,突然背弃了直接交流的承诺。维特根斯坦更优雅地在笔记中表述了这一点,“别忘了,诗虽然由具备信息功能的语言构成,却并不是用来提供信息的语言游戏”。但是,诗的这种光滑感和闪避性不是壁垒,而是邀请,它邀请初次听到或读到某首诗的人进入其制造出的意义场。

  有点意思的是,比利·柯林斯如今也悲叹在朗诵会,采访,介绍,颁奖会等场合总被称作“易接近”的诗人。其同义词不外乎无奇,平淡,温和——简单说,都是一首好诗需要避开的所有特征,才能言前人所未言。在“说说国家”最近采访比利·柯林斯的一期节目中,主持人尼尔·柯南请诗人们连线节目,讨论一下诗歌该怎样扩大读者群。节目进行一半时,有位萨拉索塔的瑞克打进了电话,他大喊了一声“嘿!”便开始朗诵他的诗作。萨拉索塔的瑞克念了只不过有一分钟,可是,在午后收音机的直播节目上,七十秒钟充满激情的蹩脚诗朗诵足以显得没完没了——诗人终于念完时,柯林斯迅速说了一句,“幸亏约翰·弥尔顿没有打电话进来”。

  主持人和柯林斯不约而同地笑了,对这位打电话者的嘲笑——可怜的尼尔·柯南虽在直播也忍俊不禁——萨拉索塔的瑞克误以为这笑声是给他的环保冗文的热情鼓舞,他决定把这当成个开头,继续读他的第二首诗,“还有很多……我写了整整一本呢!”柯林斯虽然还在笑,但笑声中已透出焦躁。萨拉索塔的瑞克说,“这首是关于海啸的”,于是又开始欣然朗诵,其热忱毫不亚于读第一首之时。

  最后,柯林斯显然出于性命之忧,不得不出声打断了瑞克的朗诵,他对尼尔说,“尼尔,你在听吗?”于是,他俩终于让瑞克停止了,提醒他时间,当然,还说了“给其他听众留个机会”,就像在跟一个独占着操场上的秋千玩不够的孩子解释分享的意义。奇怪,“说说国家”的这期节目名为“柯林斯看重易接近性诗歌,反对虚假造作”。萨拉索塔的瑞克打电话到节目里朗读的诗如果不是易接近的,那还能是什么?并且,尼尔·柯南和比利·柯林斯的反应,如果不是伪饰,那又是什么?如果虚假造作指的是“想象某种重要性,并做出夸张的表现”,他们对那个人的嘲笑还有柯林斯提及弥尔顿的那个玩笑都无疑滑向了话题主旨的反面,就是说,他们的谈话从易接近变成了矫饰。

  问题是这的确滑稽。当我反复收听这段节目以便记录并讨论之时,我也忍不住大笑了。打电话之人所念的诗很糟,他在国家电台上念诗时的情绪更增加了那份糟糕。实际上,有时在纯粹的易接近性面前我们的确是伪饰的。为何如此?因为——虽然他们的节目竭力想给出反证——易接近性经常是乏味的,充满可预料的转变和无奇的语言表达。这个例子里的诗就是说教条性的,冗赘的,且有失水准的。

  

  当然,为通俗大众写些有关行星和尘暴的诗并不为过——其实我觉得挺好 ——但这绝不意味着每个科学家和历史学家都得来写诗。别误会,我想说的是:我是个自私复杂的人,我喜欢比我更复杂,更有想象力,更矛盾的诗。我不想在一首诗里仅仅看见自己的影子。如果想的话,我就坐下来读自己写的诗——有时我会这样。

  

  得承认,我诧异地发现——易接近性只不过是个伎俩,是通向更复杂诗歌活动的特洛伊木马。

  

  (美国)诗歌基金会(Poetry Foundation)主席约翰·巴尔在获得两亿美金捐赠后致力于号召诗人多写正能量的诗歌,以期更多人喜爱诗歌,对此您是否认同?

  莱文的回应是:

  千万不要。我难以相信这位巴尔是个诗人,我觉得真正的诗人不会有这种想法。当一首诗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不会说,“哦不,这首诗太卑劣了。”你应该跟着它驰骋。

  我们能要求音乐家作曲时少用些音符,或者舞蹈家只跳某些熟悉的动作吗?即便我们无法欣赏乃至理解他们的作品,也不能因此就用预先规定的旋律或表达方式来要求他们。倘若艺术家得不到鼓励去扩大人类想象和经验的可能性视域,那把它交给好莱坞或者当选官员可能会更好。

  所谓诗歌没有广大读者的论调不过是非批评性的、情绪化的恶意诋毁, 诋毁者因为不懂诗歌,就很想让我们相信诗歌压根儿并不存在。或者说诗太难了,太造作了,格格不入,等等。艺术作品的目标恐怕并不是让观众感觉安适——给予缓解,反思,证实。当你再听到广播上提到某本新书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或者宣读某篇倾向于诗歌不易接近的评论(看出来了吧,让你感觉智商不足还赚取你的信任——别急,会有很多听众打进电话表示同意的)——当你听到这些,你要记住诗歌很兴旺,它只是拒绝以背离其形式的方式显露自己。这是诗歌的一种能力,不是缺陷。

  然而,晦涩艰深绝对不是诗歌品质的要素,更不会让诗歌产生沉醉,愉悦和轻松的效力。换言之,不要误以为我在说刻意晦涩的诗即为上乘之作,容易读懂的诗便是下品。并非如此。其实,狄金森,策兰,尼德克的诗都是用最简单的词产生了征服人心的奇特效应。

  我想说,我们切切地希望从诗歌中最终能得到——一种意思,可以直接言明的——好吧,这个愿望是诗歌无法满足的。诗歌能迷惑、搅扰,勾引,但它从不露出真面目——它只是慵懒地躺在书页里或随着吟诵消失在空气中。可是,看——就像那些不停揶揄文学硕士班恶意败坏了原创写作的评论家——我也落进了为诗歌辩护的陷阱。贾雷尔说:

  诗歌不需要辩护,正如空气和食物不需要辩护;诗歌……已成为我们所了解的任何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某种诗歌形式的人类生活不是人类生活,而是动物存在。

  然而,如果诗人对未解之物产生兴趣,欲在求索中制造点儿什么,如前所言,我们为何期待有人追随他们的漫漫之路?我们不能也不该有此期待。实际上,期待某些尽责而勤勉的读者正是某种形式的精英主义。其实我不确定诗歌应该有读者——在对易接近性的主旨进行了一番谴责之后,我意识到,这么说有点儿前后不一。可是,的确:一个读者的智力,耐心,及求知欲都属于天赋(gift)。奥登说,“每位诗人都有他的梦中读者”,我觉着所有细心的读者都是诗人梦寐以求的。

  或许A.R.阿门斯所言不虚:

  一旦经历了某件艺术品的神秘,丰沛,冲突,和镇静,我们就会对口号和过分简单的宣传产生内在抵抗力,那些东西会给人类生活带来毁坏。诗歌以语言的方式对应着非语言的源头。

  如果你选择成为一位在“神秘,丰沛和冲突”中求索的读者——那么,这是一份馈赠(gift)。诗人的奢望是,你愿意跟随那独特的词语串构成的诗节,并且创造意义给它们——那些对应着非语言源头的语言方式。真的,一个聪明,好奇的读者是一份馈赠(gift)。

  好消息是,在诗歌中这是不可分割的。你从诗中获得的正是你所给予它的。 这很美妙——当然,有时也令人身心交瘁。

  约翰·阿什贝利在荣获国家图书突出文学贡献奖时谈到诗歌,说“诗很有趣,虽然没人期待它有趣。不过,困难会莫名地嵌在乐趣之中”。这当然也可以是读诗的感受,当一首诗真正让我们卸下防御之时。

  “易接近”的一个意思是,“接受影响——如,通情达理。”接受诗歌中那些未知所能带给我们的影响,这是我所希望的易接近性。不要让诗歌来适应我们的期待,我们应该去接纳一首诗赋予读者的奇异性。

  ? 原文载于Evening Will Come:A Monthly Journal of Poetics (Issue 27, March 2013)。

  ? Joshua Marie Wilkinson诗人,编辑,电影导演。

  ? 《纽约时报》的周日增刊。

  ? Natasha Tretheway,美国诗人。

  ? Fresh Air是美国NPR广播电台的一档著名访谈节目。

  ? Majorie Perloff,现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批评家之一,先锋诗人,诗学家。

  ? Terry Gross,“Fresh Air”栏目的主持人。

  ? 哈斯有个患脑瘫的兄弟,一度沦落街头。

  ? Billy Collins(1941-),美国桂冠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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