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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的语,文学的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897
周晓枫

1

可以确定,我是被小学语文老师的那次表扬所激励——此前我整日混沌,对理想一无所知。这位样貌普通的支玉兰老师,是降临在我童年的天使,她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自己的作文。我努力控制声音,不流露颤抖,但“内心涌起一阵阵暖流”——这句平庸的套话,真实描述了我当时的幸福感。

  是虚荣心作祟。但,再清澈的雨滴也起自灰尘。缺陷看长在什么地方,小坑长在脸颊就是酒窝,皱纹长在眼皮上就是双眼皮。我性格的种种缺陷,做别的行当肯定碍事,但在写作里未必是坏。从支玉兰老师夸奖那天开始,我渴望成为作家。直到今日,我没有其他备胎的梦想,我的人生没有准备第二套方案。

  最初所谓的写作,是从学校作文开始。同样感谢,我的中学老师曾梦虎先生,除了有标题指向的作文,他还让我们完成不限内容的周记。我喜欢在周记里天马行空。如果说小学语文老师给了我梦想的起点,中学语文老师则给了我创作的起点。从小学到中学,我始终记得这两位语文老师的全名,他们给予的鼓励,改变我的一生。

  我怀疑,自己对数字的畏惧,也与老师有关。小学数学老师姓马,我忘记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马老师的脸清瘦,声音有点砂纸似的哑,她看我时,从厚镜片后面透出的眼神寒光四射。这并非是我的错觉,马老师毫不掩饰甚至蓄意渲染她的反感。有一次,全班六个上了九十分的同学起立接受表扬——不,是五个接受表扬。马老师本来是想忽略我的,但对优秀生五次盛赞时,我陪绑般站着,是个碍眼的存在。之后,马老师话锋一转,对偶尔有幸成为六分之一的我,发起数分钟专属的讽刺和挖苦,里面没有一个褒义词,甚至没有平和的词。她对我的态度,在全班同学面前都不是秘密。

  我现在回想,马老师的恶感可能恰恰出自某种“敬业”,出自她对教学成果的苛求。我没有上过小学二年级,作为实验班的试点生,我从一年级直接跃升三年级。还没等适应情况,我就因急症住院手术,然后在家度过漫长的病休。等我重返校园,其他功课尚能衔接,可马老师教数学讲到的X和Y,对我无异外星球符号,作业和考题令我一筹莫展,我连续交了几张白卷。我的愚钝,给马老师带来起初的恼恨。即使经过努力,我的数学成绩慢慢达至中等,并未拖累马老师的整体业绩,但她定见已成。马老师莫名的火气和敌意,让我希望自己隐形到透明,深感她的忽视就是一种恩赐。以我孩子的心智和地位,无力扭转局面;尽管我数次尝试讨好,甚至想过送什么礼物能使马老师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却因努力无效更感羞耻。数学以及它所统辖的一切,都让我紧张,仿佛回避才是逃脱之路。直到小学毕业,这种带有轻微暴力的师生关系也没有得到缓解,但我如释重负,终于得以摆脱马老师的阴影。但我终身记得,她的冷脸冷眼。

  数学稍有闪失,便不会赢得对的答案和好的脸色,这种严格的知识让我害怕。我之所以热爱文学,因为它不存在绝对的公式和标准。数学的三加五只能等于八,文学可以等于十八,等于三百,甚至负数。

  谢谢语文,它给予我日常且温存的自由,是我童年的避难所;未来,它将以文学的形式庇护我的余生。

2

我只想上中文系,除此,其他学科对我都是灾难。高考超常发挥,成绩远超预期,我如愿以偿,被第一志愿第一系的山东大学中文系录取。因为高考作文意外得了满分,我难得拥有几分自信,像只兴奋的小苍蝇那样摩拳擦掌,要在未来的作家路上施展拳脚。

  没想到,当头一棒。大学第一次的写作课作业,老师一一表彰,朗诵加点评,肯定了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学,还没有轮到我。我在既焦虑又害羞的压力下,暗暗等着自己作为重头戏被推出……结果,丝毫不获青睐,我根本不在被肯定的名单上。我刚刚燃起、还来不及嚣张的气焰,就这样被瞬间扑灭。这个教训,让我知道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原来和中文系的才子佳人相比,他们叫才华横溢,我顶多叫才能分泌。这场下马威,让我多年之后依然心存感激。煞煞锐气对我来说非常必要,我后来张狂的时候不多,很少喜气洋洋得意忘形,受益于这次宝贵的受挫。

  我贪玩涣散,不算勤奋,青春的大把时光都用于消耗,没有好好读书。但那时读到了由杨牧先生主编的《台湾散文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6年版),读到余光中、王鼎钧、张晓风、司马中原等等,他们的作品对我构成冲击;看到最后一篇,是童大龙的《交谈》,我简直懵了,原来散文还能有这样的表现形态。我像被击中的铜器,很长时间回荡在内心的鸣响里。

  还有,周涛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稀世之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出版之后,我立即拿到了这本书——那个大学的整个暑假,我的阅读兴趣浓烈,足不出户,不忍释卷。1969年周涛先生毕业于新疆大学,那年我刚刚出生;出版《稀世之鸟》的时候是在1990年,这位前辈使我在散文审美上获得重生。这位独行侠的拓荒意义,被许多当代散文研究者忽略了;周涛先生虽大名鼎鼎,他的率气、胆气和才气受到公认,但以我看来,他所获得的声誉仍不足以匹配他在散文方面的巨大贡献。

  我在大学图书馆读过一些现代文学作品,陆蠡、废名、施蛰存、穆时英等等,看到何其芳的《画梦录》时,我惊艳得倒吸凉气。那时青春年少,阴郁情绪加绚丽修辞,这种强烈反差形成的组合,简直令我无法抵抗。在大学期间我读的翻译文学并不多,毕业多年之后我的阅读兴趣才转移,并且深受翻译作品影响。其实写作者不必纠结这样是否构成对母语的忽略和背叛——用汉语翻译出来,就是母语的组成部分,就像你吃的是鸡鸭鱼肉,长出来的都是自己的肉。说来,白话文就是文言文的一种翻译方式。无论是鲁迅、何其芳、陆蠡,这些现代文学作家,在起点上都受到世界文学的滋养。翻译文学,不仅是汉语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扩充了汉语表达的边界。

  在中文系阶段,我所要完成的,是从“语文”到“文学”的转换。“语”这个字,可以拆解为:“言”字旁是“吾”字,也就是“我的话”。怎么从公共的“言”,变成到我的“语”?阅读启发着,让我努力寻找自己的表达之路。

3

我最早发表作品,是在济南《齐鲁晚报》的“青末了”版面上。处女作的名字是《校园漫步》,隐约记得是大学二年级的习作,大意是走在夜晚的校园,描写晚风啊星光啊之类的——总之装作有思想的样子、装作有心事的样子,虽然想不起具体内容,但这次发表对我是重要的激励。此后,我陆续在这个副刊发表过几篇散文,每篇一两千字的样子。印有自己名字的版面,我默读得心旷神怡。这是某种拯救,部分修复了我受损的自尊,让我重拾几乎被击垮了的信心。

  这个期间的作品,在修辞上倾向于抒情,也带有青春末期的做作,但并不虚伪。我想,从学生的“写作文”到作家的“写作”,两者之间,差了一个“文”字——这个差别,提供某种暗示:要去掉这个“文”所带来的框架和规范,才能接近真正意义的写作。因为我坚信,写作是在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情况下,努力说真话。所以从写作文到写作,我并不存在思维的切换模式。没有用漫长的写作文来训练自己说谎的技巧,使我进入创作的时候,不必经过剧烈的颠覆和转折。当然,我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有出于炫技而虚荣地绕行弯路的时候,有出于虚弱而掩饰自己说谎的时候,但我的主要精力,还是努力学习怎么把真话说好,怎么在训练中去纠偏。我知道,每个目标实现起来都并不容易,哪怕是走向更为本真或更理想意义的自己。

  “修辞立其诚”,如果失去了这一前提,我们的表达就变得有时是可笑的,有时是可怕的,有时是可耻的。追求所谓的“美”,也不是成为我们脱离“真”的借口。“真”,是作家的元气、底气和骨气。虽然我还没有足够的胆量,但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写出难以处理的柔情和可以理解的悲伤,能使用牙印一样的词,写出哪怕是近乎残忍的真诚。

  我爸爸是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因撰写公文而被视为单位里的才子,但与我的文学趣味相去甚远。这种分歧,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就已显现端倪,随后愈加剧烈。我甚至形成偏见,他说好的令我分外怀疑,他说坏的令我格外珍惜。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散文《衣食住行》,风格与习见的散文路数不同,招致爸爸激烈的通盘否定。我不服气,要求找到专业人士仲裁。于是,爸爸转给他的大学同学蓝春荣,她在《北京文学》杂志当编辑——《衣食住行》不仅得到了蓝阿姨的立场声援,随后还被编发出来。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当编辑。上班以后,我写了一篇怀念大学生活的散文:《亲爱的朋友远走四方》。发表路径相似,听起来有点走后门的意思,也是经由爸爸的大学同学丁国成,转给高洪波老师,随后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得以刊出。

  当时颇受瞩目的《大家》杂志创刊不久,编辑潘灵出差回到编辑部,一眼就看到桌上信封的落款,来自他刚刚去过的出版社——我的自由来稿并未指定收件人,但由此跃入编辑的视线,引起他的注意。潘灵在《大家》上编发我的作品,并把我介绍给《啄木鸟》杂志的易孟林和《十月》杂志的顾建平。这些编辑同行仅仅年长我几岁,近乎兄长,他们的鼓励与支持令我深怀感恩。我觉得最好的报答,就是把作品写好,不让他们觉得看稿是在浪费时间。后来,《门缝里看婚姻》和《鸟群》分别获得“啄木鸟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多岁,算是出道早且顺利的。

  我后来从儿童文学编辑,转到《十月》和《人民文学》,编辑成人文学。漫长的编辑生涯期间,我的写作并未中断,但产量一直不高。

  编辑并非容易的职业,虽说也是与文字打交道,但包含大量琐碎、枯燥、重复的工作,非常损耗精力;我甚至缺少阅读书籍的时间,总是忙于应对自己并不擅长的编校。当编辑得有长久的细心和耐心,得像啄木鸟那样擅长发现问题,可我校对能力不行,自己都经常写错别字、说错别话。而且,还得像警犬似的能够辨别、寻找和发现,没有好稿子的时候真是百爪挠心、寝食难安。尤其当编辑的最后两年,我只写了一篇《巨鲸歌唱》,年产量只有一万字。当然,编辑里坚持创作者不在少数。我曾在网上看到一些非议,说编辑之间发稿就是利益互换——这种现象可能存在,但同时,有些本来就是极为出色的作家,只是为了谋生,他们不幸成为编辑。而作家遇到擅长写作的编辑,常常是一种好运,就像遇到珍惜和懂得。

4

2013年3月,我离开做了二十多年的编辑岗位,正式成为作家。从天而降的馅饼又大又沉,以铁饼的重量,将我击昏。我像范进中举一样失控,无论开车还是入睡,我会独自笑出声来。家长总是这样批评孩子:“爱好能当饭吃吗?”哈哈,能啊,我现在就是!不知所措的喜悦,让我几乎白白消耗了半年时光,才逐渐恢复基本的理智和日常的写作。

  鲁迅先生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别人要出门上班,我因为不必奔波路途,爬起来蓬头垢面就可以开始非常庄重的工作——我是把别人去上班的时间都用来上班了,而且不耽误喝咖啡。

  作家这个职业真是太好了。读小说是工作,看电影是工作,躺着发呆竟然也是工作……听起来,人间怎么有这种神仙日子?这是事实,又不是全部的事实。作家必须成为优秀的饲养员,喂养好自己的心猿与意马——饲料的成本高昂,是他自己的血肉;而喂养的动物有时并非温顺,甚至是能吞噬掉自己的野兽。好作家经常要面对坏心情,因为他的左手要和右手拔河,他要拽着自己的头发跳高,他几乎处于孤独的自闭与自虐之中,自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自己是自己唯一的敌人。每天就这么苦苦煎熬,经常造成入睡困难,他甚至无时无刻不在构思,被字词、段落和想法围绕,就像是蚯蚓,前面是土,后面是土,上下左右都是土……几乎像是一种埋葬。但写作之路,就是这样在黑暗中开辟的。

  写作残酷,它就是要榨干你生命的每一滴汁液……不过,你留着干吗?生命的汁液总归是要蒸发掉的。作家理应在每本书里,都捐献你的一部分血肉,一部分呼吸,一部分生命,就像运动员每次奔跑都要付出汗水一样——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这是生理和心理的必然。我享受这个过程,每个字词都是自己艰难分裂出来的细胞,然后它们聚合成新鲜的生命。

  语文在社会生活中是被普遍运用的,无论是日常交流口头的“语”,还是要落实于纸面的“文”,无论是学生还是职员或者其他工作,多多少少,都要用到语文。语文未必一定与文学衔接,而我格外庆幸,自己能以此维生。从语文到文学,既给我家的安全感,又像神秘乐园带给我历险的乐趣。文字不是熟悉的玩具,而是将我置身其中的魔法——因为,玩具是可以操控的,而魔法,我不知自己会被它引领到何处。对我来说,那个世界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它是有呼吸感的具体怀抱:辽阔而深邃,复杂又纯真。

  “作”是多音字,我曾玩笑地说自己是“作协”的——发音是作妖的“作”。很多作家平时循规蹈矩,但脑子里的想象力,就是他“作”的部分。这也是作家和常人区别,作家不是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成为什么,他能够还给生活那些生活所不曾给予的东西。我希望自己能状态稳定,心无旁骛,进入那个灵魂畅游的世界。

  这十年来,我陆陆续续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鲸、鸟、兽,这算是我的“海陆空三部曲”。从2017年我开始写童话,也出了三本:《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写的是会飞的精灵、星星变成的大鱼和会唱歌的长臂猿——偶然被编辑发现,这些童话竟然也组成“海陆空三部曲”。

  我喜欢在写作上探险。无论是写童话还是写散文,我都渴望某种超越……超越文体原有的范式和自我原有的边界。尽管频频感受到自我的局限,我也要求自己保持努力。我知道想在写作上脱颖而出,很难。开始,难度在于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然后,难度在于从自我风格中脱颖而出。重复自己和重复别人是同样危险的——无论怎样的甘蔗,嚼来嚼去,到最后都会变成柴火。所以,我不想守着黄金城堡,更愿走向一无所有的旷野。

  语文的语,文学的文——这让我想起石墨和金刚石。它们是由相同元素构成,化学性质完全一致,却呈现不同的样貌。每个作家,都想用石墨写出金刚石的质地。愿这种同素异形体贯穿我的整个写作——童年与老年,内心的萤火与天上的星光,一呼一吸与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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