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从波拉尼奥去世后整理发表的作品来看,早在他于1989年写完的《帝国游戏》(El Tercer Reich)中,就明显有对纳粹德国和“二战”的指涉了。不仅如此,梳理一下当代拉美文学中的重要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当代拉美作家对纳粹德国的关注可以回溯到更早的时候: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亚(Ricardo Piglia)出版于1980年的小说《人工呼吸》(Respiración Artificial)就提到了纳粹集中营,还虚构了一个青年希特勒以及为逃脱纳粹德国的迫害而流亡阿根廷的欧洲学者。
众所周知,德国在拉丁美洲没有殖民地,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语言和文化习俗都与拉丁美洲相距甚远,纳粹德国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并没有把战火烧到拉丁美洲本土。为什么当代拉美文学会对纳粹德国的历史和想象如此感兴趣呢?一种解答是,这是对当代人类面临的精神危机的一种回应,是面对不确定性和邪恶意识形态威胁的人类体验的一种广泛意义上的书写。联系拉丁美洲文学史和社会史来看,当代拉美文学之所以钟情于纳粹德国的题材,还有另外的更深层的动机。
反“魔幻现实”
20世纪60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塑造了现代拉美文学的基本轮廓,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成为“爆炸”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尽管作家本人拒绝对他的作品进行理论化的表述,不可否认的是,“魔幻现实主义”(realismo mágico)成了解释《百年孤独》创作成功的秘诀,成了马尔克斯模仿者们的常用秘方,也逐渐塑造了关于拉美文学的一种刻板印象。文学“爆炸”的高潮过去之后,智利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Isabel Allende)的《幽灵之家》(La casa de los espíritus)、墨西哥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Laura Esquivel)的《恰似水之于巧克力》(Como agua para chocolate)等作品均在图书市场上凭借“魔幻现实主义”标签大获成功。这些作品都明显表现出对《百年孤独》的模仿痕迹,但并不具备后者的史诗气质和思想高度。“魔幻现实主义”一旦成为一种公式——传承自前哥伦布时代的本土神话和神秘信仰,加上本国的动荡不安的历史,就能调成一个拉美故事——必然会走向衰落,这是文学史、艺术史的规律。而欧美读者已经习惯于带着观赏异域风情的目光来看待拉美文学,“魔幻现实”式的拉丁美洲正是与这种目光相辅相成的图式。阿根廷学者加西亚·坎格里尼(Néstor García Canclini)指出,在全球化语境中,拉丁美洲的文学艺术生产被限定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里:“市场、国际展和批评界的策略几乎总是将拉丁美洲艺术家逼入带有地方色彩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墙角。尽管我们这里向外移民者甚众,尽管我们有许许多多的文艺作品致力于思考多元文化,拉丁美洲之所以有趣,仍然是因为被当成一块有着狂野自然和无法通向现代理性的陈旧传统的大陆,这块丰饶的土地似乎注定要出产一种作为部落的、民族的梦幻,而非对全球性、复杂性作思考的艺术”。于是,那些在文学“爆炸”之后意欲摆脱前辈伟大阴影的拉美作家,时时表现出一种反对或超越魔幻现实主义的努力,对纳粹德国主题的有意选择,正是这种努力的表现。一方面,他们的叙事作品能突破本国地域的限制,不再像《百年孤独》、《最明净的地区》(La región más transparente)或《绿房子》(La casa verde)这些文学“爆炸”的经典作品那样,只呈现具有本土特色的图景。在《人工呼吸》中,叙事场景从阿根廷外省的一个酒吧迅速跳跃到布拉格的一个小酒馆,在那里卡夫卡遇到了正在酝酿一个灾难性计划的希特勒;《追寻克林索尔》只字未提墨西哥或拉丁美洲,叙事场景在柏林、慕尼黑、哥本哈根和都柏林之间切换。这些抛弃了地域主义的作品表现出一种走向世界文学的倾向。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特征之一的非理性、超自然现象书写,在这些作品中几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有侦探小说逻辑推理色彩的叙事,以及对科学理性的探索和反思,而纳粹德国的历史为这样的叙事和思考提供了非常合适的题材。从《人工呼吸》到《追寻克林索尔》,再到《2666》,这些小说无一不含有一条找寻某个神秘人物的叙事线索,作者在小说中设置的悬念,时时诱使读者通过理性思维来尝试破解。《追寻克林索尔》不仅探讨了像量子物理和波动力学这样的现代科学概念,更是屡屡在文学描写中加入科学色彩,比如:
下萨克森海岸被笼罩在暴风的狂怒中。岛屿像一只遇难的船一样摇摇晃晃。即便是它像土地一样坚固;它那永恒的敌人,大海,从来没有完成它的进攻,而是在这偏远而蛮荒的地球的边界划动着。一块铅灰色的,微弱的光斑——几乎是一条线,被量子们打造出的细细的轮廓——照着那片雾……
这是北欧波罗的海海岸的风景描写,暗示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山雨欲来,也暗示着为纳粹德国工作的物理学家魏尔纳·海森伯独居孤岛时在头脑里酝酿的物理思想风暴。对“量子”的提及可以见出,这片风景是海森伯的视角下的风景,是科学家观察世界的眼光的再现。作为“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的《百年孤独》,展示了未曾接触过现代文明的拉美人观看西方科学技术成果的好奇目光——这正是“魔幻”的意味之一,而《追寻克林索尔》展示的则完全是另一种目光:现代自然科学视域中的欧洲风景。
由此我们可以见出,新一代的拉美作家不再受困于拉丁美洲身份标签的束缚,能尝试以欧洲人的目光写欧洲风景、欧洲故事。罗伯托·冈萨雷斯(Roberto González Echevarría)指出,“文学爆炸”群体作家的基本诉求是建立拉丁美洲的身份认同,而“爆炸”之后的新一代作家则强调无须继续为文化身份所困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后辈们展示出有能力书写本土以外的任何题材的信心。
文学传统
这种信心,早已被作为现代拉美文学宗师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所宣示过了。他在名文《阿根廷作家与传统》(El escritor argentino y la tradición)中指出,阿根廷作家的传统就是整个西方文化的传统,阿根廷作家、南美作家能够洒脱地、不带迷信地处理一切欧洲题材,从而达到、事实上也已经达到很好的效果。博尔赫斯的叙事作品就是这种理念的体现,不论是对但丁《神曲》的戏仿,还是对基督福音书的另类解读,都展示出一位拉美作家熟练驾驭欧洲题材的功力,而这些欧洲题材也包括纳粹德国,如收入短篇小说集《阿莱夫》(El Aleph)的《德意志安魂曲》(Deutsches Requiem),就模仿一个纳粹战犯临刑前的自述,对纳粹主义的思想根源做了日耳曼文学史和思想史层面上的探究。《人工呼吸》对青年希特勒的虚拟再现,《美洲纳粹文学》虚构的纳粹病毒在美洲文学中的变异和流传,都可以视为《德意志安魂曲》在当代拉美文学中的回音。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作品并未偏离拉美文学传统——它们既延续了拉美作家对西方题材的关切,又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发展了拉美叙事文学作为法律话语的传统。
反思20世纪
前文提到拉美文学的世界文学视野和走向世界文学的倾向。这种倾向也表现为站在人类命运的高度上对现代历史做反思,尤其是在20世纪行将结束时,对这个世纪的成功与失败做反思。纳粹德国的历史为这种反思提供了非常合适的出发点:无论是在哲学领域,还是在科技领域,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都站在了人类文明的巅峰,展示了理性的发展可以取得的最为辉煌的成果,但理性的胜利却在狂热中转化为非理性主导的灾难,变成集中营和废墟。类似的灾难在其他地方、其他年代反复出现——如1970年代至1980年代被军事独裁阴影笼罩的拉丁美洲。历史必然是线性发展的吗?理性的进步必然造成毁灭吗?善与恶的界限究竟在哪里?……这些都是20世纪留下的发人深省的问题。奥斯维辛之后
? Carlos Fuentes, La gran novela latinoamericana, Madrid: Santillana Ediciones Generales, 2011,p.367.
? Nina Pluta, “El nazismo a la luz de las novelas hispanoamericanas actuales.” Studia Romanica Posnaniensia Vol.40/2(2013):7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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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恩·贝尔-维亚达:《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许志强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66页。
? Néstor García Canclini, “Rehacer los pasaportes. El pensamiento visual en el debate sobre multiculturalidad.”Arte, historia e identidad en América: visions comparativas. Ed.Gustavo Curiel, Renato González Mello y Juana Gutiérrez Haces. México D.F.: Universidad Nacional Autónoma de México, 1994, p.1001-p.1009.
? 豪尔赫·博尔皮:《追寻克林索尔》,王莹、宋尽冬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60页。
? 罗伯托·冈萨雷斯·埃切维里亚:《现代拉丁美洲文学》,金薇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125页。
? Jorge Luis Borges, Obras completas I, Barcelona: RBA Coleccionables S.A., 2005, p.272-p.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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