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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阳光并不残酷:汉译《押沙龙,押沙龙!》开场评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425
方 衡

  福克纳在1936年发表的《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力作,对这部深刻探讨时间和记忆、深度语言实验的作品,我们期望的理想汉语译本应该是一部能够传达具有丰富声部肌理和语言构造(fabric of language)、由语言而凸显“南方哥特小说”风貌的风格化译作。李文俊先生的译本自1996年问世,基本达到了在现代汉语中再现这样一部雄奇深沉的经典作品的期望,“将纠结、繁复、含混不清的原文文体,以简洁、清晰的汉语表达出来 ……”。对这部开辟风气的第一部、也是二十年来唯一的译本,进行初步的评析,这对于评估现代文学的接受和反应史,对于翻译批评和现代汉语自身的发展演变的讨论,都是有意义的。本文拟集中于重中之重,聚焦小说开场数节的译文进行商讨(以初版本前五页、校正本前四页的四个自然段为一个单元),说明李译的风格倾向。从整体来看,译者有意依托汉语的典雅词汇、顺畅的语句形态改造了原著的美学形态,使得汉译本的阅读反应导向前现代主义写作的絮语抒情,减弱了现代主义的严正锐利。这是经典翻译中很有代表性的文化策略和语言实践,有助于实际地评估1980年代以降中国对现代西方文学的理解和反应。在以译入语较丰厚的语言和美学资源,完成风格化的完整译本,是巨大的成就。在此前提下我们也看到,译文在理解和处理上有一定问题,尤其整体的翻译风格,让我们看到的首先是“婉转可诵”的古典抒情小说而不是“现代主义”的小说,其间的误解和遗漏,作用层次不一,最终会合形成了《押沙龙,押沙龙!》的汉语面貌。

[原文](1-3)FROM a little after two o’clock until almost sundown of the long still hot weary dead September afternoon they sat in what Miss Coldfield still called the office because her father had called it that-a dim hot airless room with the blinds all closed and fastened for forty-three summers because when she was a girl someone had believed that light and moving air carried heat and that dark was always cooler,(4)and which(as the sun shone fuller and fuller on that side of the house)became latticed with yellow slashes full of dust motes which Quentin thought of as being flecks of the dead old dried paint itself blown inward from the scaling blinds as wind might have blown them.(5-6)There was a wisteria vine blooming for the second time that summer on a wooden trellis before one window, into which sparrows came now and then in random gusts,(7)making a dry vivid dusty sound before going away: ……[1:1;按指第一页第一自然段,下同。原文中及下列译文中的数序为笔者所加,以便论述。]

  [李译]“(1)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2)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3)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4)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5)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6)时不时会有一群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7)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

  [评析]全本小说的开始,一上来就是长段叙事的语态(可比起他的跨页长句,根本不算什么!),语言上的强势口语、小词长句、静中多变的物态这几个特征,作为译文的基调,值得辨认明确。李译一上来就有漏洞,似乎轻易就倾向安详宁静的抒情状态,口语滑向书面语。(1)“钟点”用了不规则的口语“o’clock”(至少在1936年至1951年的版本中都是这样),而译文无所体现,虽有点可惜,但毕竟是极小词,几无计较余地。而still应警惕,是更近“静止不动”而不是无声的“安静”,dead 麻木的、没有生气的,译为“死气沉沉的”似乎不错,但细辨dead本来单字的直截物态用词,译文增生了一层隐喻义,在“死寂”和“死沉沉”这两个向度上是倾侧于前者的。下面(7)“尘土气的”与(1)“死气沉沉”一样托汉字“气”的精妙,可以像“模糊逻辑”一样传达种种物态,但也因其离开触摸感而成为“曲传”,直截不够。此处“dusty sound不妨作“拂了尘埃的声音”。(2)太阳“下山”严格说来不贴切,南部平原,无“山”可下。(3)他父亲(过去有一长段时间)“一直”那么叫,而不是译文中(“一开始某个时刻”)“当初”这样叫过,过去完成时had called, 不同于 once called。李译把一个长的时间维度减到一个时间点,与原作者在意在历史纵深着笔的一般倾向是有出入的,特别是在这样一部处理时间主题的力作精心设计的开局。(4)太阳光fuller and fuller译作“越晒越厉害”,把直观物理的“满”变得抽象,虽然换得更口语化的“厉害”,不完全诉诸视觉的物感,似乎仍是不理想的变通。(5)回忆到一棵紫藤,是在“那个夏天”而不是李译的“今夏”。(6)然后“时不时会有一群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是明显的语病,“随着…”后面应该是“风”而决不应该是“风中”,以标准的汉语读来应该是拗口的,这个意外漏洞也减弱了长句节奏的“精悍”。同时译文选择的“困倦”、“漫长”、“幽暗”这些在现代汉语中都不减书卷气的双音节词接踵而至,更给原文加上了一层典雅化的薄翳。本段落译文大约二十二个形容词至少三分之一是稳定的四字“准成语”复合词,而无一采用单音节词,令人疑问这样是否给原文时而有意显得跳突粗粝的长句,平添了平衡婉转的语调。

[原文]… …(1)and opposite Quentin,(2)Miss Coldfield in the eternal black which she had worn for forty-three years now, whether for sister, father,(3-4)or nothusband none knew, sitting so bolt upright in the straight hard chair that was so tall for her that her legs hung straight and rigid as if she had iron shinbones' and ankles, clear of the floor with that air of impotent and static rage like children's feet,(5-7)and talking in that grim haggard amazed voice until at last listening would renege and hearing-sense self-confound and the long-dead object of her impotent yet indomitable frustration would appear, as though by outraged recapitulation evoked, quiet inattentive and harmless, out of the biding and dreamy and victorious dust.[1:1]

  [李译]“… …(1)面对昆丁对面,(2)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3)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4)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嗄、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5)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6)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7)仿佛是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

  [评析](1)“面对…对面”语累。(2)原文有“穿”而没有“打扮”的意思。(3)Nothusband 作“非丈夫”很勉强,不像是指代某个人,因为汉语中也可以作形容词理解(“做事不够男子汉气”);注意这里仍然是在昆丁的回叙中,应该口语化,原文用了口语的not-,不是non-如在当代“非政府组织”之类的译法中所见,似乎“不算丈夫”、“乌有丈夫”的译法要传神得多,甚至吴越方言旧时的“乌空老公”,都比李译多一层角色话语的“戏剧性内涵”和调侃色调。小说后面还有“notlanguage”同样是“不成样的语言”而不是“非语言”。(4)none knew原文干脆,就是相应的“没人明白”或者“谁也不知道”,略胜“没有人说得清楚”(可能还知道点滴)。(5)译文替直白的appear加上了“悄然”,有助于增强话语的絮语甚至于娓娓而谈的语气。而biding有一层守候甚至伺察的含义,比静态的“存留”更能传达原文营造的鬼魂气氛。(6)harmless顺着鬼魂形象,伤不了人,似比“并无恶意”具体。(7)同样增加字意,“召回人间”点明了本段的幽灵主题,可说是恰到好处,但outraged recapitulation比“充满反感的叙述”具体,是“愤懑不已的概括”,暗示冗长的叙述。以上两节完成了小说精彩的第一自然段,而小说人物话语的基调、人物的气质风貌和话题的视角,都已生动展开。同样的,译文也在词语处理方面显示基本方法,即名词的平面字面上等译,状物词倾向于理念和抽象化,更在长句中贯彻词语典雅化的转换。

[原文](1)Her voice would not cease, it would just vanish.(2-4)There would be the dim coffin-smelling gloom sweet and oversweet with the twice-bloomed wisteria against the outer wall by the savage quiet September sun impacted distilled and hyperdistilled,(5-6)into which came now and then the loud cloudy flutter of the sparrows like a flat limber stick whipped by an idle boy,(7)and the rank smell of female old flesh long embattled in virginity while the wan haggard face watched him above the faint triangle of lace at wrists and throat from the too tall chair in which she resembled a crucified child;(8)and the voice not ceasing but vanishing into and then out of the long intervals like a stream, a trickle running from patch to patch of dried sand, and the ghost mused with shadowy docility as if it were the voice which he haunted where a more fortunate one would have had a house.[1:2]

  [李译](1)她的话音不愿意陡然打住,它宁愿干脆渐渐消失。(2-3)由残酷、阒寂的九月阳光所炙晒蒸发并高度蒸发,(4)使外墙上二度开花的紫藤给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变得太甜,(5)而时不时传进来的是雀群那响亮的翅膀拍击声,(6)这声音满像一个闲来无事的男孩在挥动一根有弹性的扁木条,(7)透过来的还有一股长期设防禁欲的老处女的皮肉发出的酸臭,与此同时,从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领口那一个个花边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在注视着他;(8)那并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隔了段长时间又渐渐响起的话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细流从一摊干涸的沙砾流向另一摊,而那鬼魂则以微妙的温顺态度在沉思,仿佛这话音正是供它出没之处,换了命好点儿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凶宅来出没的。

  [评析]这个著名的段落,用了又一个有福克纳特色用了很多品词的长句。以往有不少评论称赞李译,以为译文很流畅好读,似乎评论界说福克纳长句不易诵读都言过其实了,而不知李的加以典雅化的流畅“化译”,提供了原文不具的便利,达到原文避开的平易。这种流畅的代价,有时是增字或减字解经,有时是在词义的美学效果上夸大变形,实际上变福克纳的简洁、精密为译文的枝蔓、平易,“婉转可诵”的效果,未必能“保持原文本的美学价值”。(1)起首是全书最著名的引语之一,可惜李译处理有漏洞。“不愿意”、“宁愿”两个主观措词,先把原作者这里刻意追求的客观任意地破坏了,马上又增加“陡然”、“干脆”两个词,不但添加了原文修辞所没有的骈俪意味,还把清楚的原文弄得反而麻烦。这里的just应该是“就”,与“渐渐”冲突,而原文本意倒是,她的话音可不会“停下来”(不是什么主观的“愿意”和“宁愿”),要么就是“一下子消失干净”。如果一定要增加这两个词以“增字解经”,那正好应该“渐渐停下”对“陡然消失”,李译正好把两处的意思颠倒了,前半本没有“陡然”的意思,后半正好与“渐渐”相反。Vanish 本来有“suddenly disappear”和“fade away gradually”两个有些差别的意思,可以细看上下文得到确解。李译增加了两个词,不但把原文的简洁有力破坏了,而且误导读者去揣测“陡然”与“渐渐”的反差,游离作者原意。因为很起眼的对称,令读者以为是作者惯常修辞的特色做法。正确的译法,至少是“她的声音是不会停下来的,而只会忽然消失。”这样也才符合作者意图,要让“说话”具有鬼魂效果。因为继续这个“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的理解,译文在(8)就生成了远比原文婉畅的“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隔了段长时间又渐渐响起的话音,”两个“渐渐”,跟本文第二节(5)“悄悄”出现一样,在铺垫与原文颇有距离的“絮语”效果。(2)本段第二句the savage quiet September,译文“残酷、阒寂的九月阳光”对原文偏离过多,却可能很容易符合中文读者对现代派作品意境的想象。Savage词义在“野蛮/蛮横”,侧重原始的“野性”,而并非“残酷”,正如列维-斯特劳斯的那本名著La Pensée sauvage,英译名The Savage Mind,通常理解是《野性的思维》而不是《残酷的思维》。(3)impacted distilled and hyperdistilled:密密蒸发而过了头还蒸发的。李译斟酌一番得到了“炙晒”一词,从具象性来合乎理想,但从用词讲究的作者原意看,原文变换角度反复写南方的阳光,想方设法就是要避开俗常的“晒”这个词,李译偏又把它抓回来,是与作者理想有出入的。(4)“使外墙上……”略有语病:从句中“紫藤”后面的动词谓语“给……添上甜味”,然后第二个动词“变得太甜”不清,是“紫藤”变得太甜还是“使这片昏暗”变得太甜?问题出在状语“给这片……”后面必须接主语“紫藤”的主动词,那么“变得太甜”就是紫藤自己了。(5)the loud cloudy flutter:那喧噪而含糊纠缠的翅膀扑簌,微妙的地方是音量大而意思不清,相当接近文言“喧”而“嚣”,译文作“那响亮的翅膀拍击声”,吞掉极有色彩的cloudy一词未译,顿成缺陷之遗憾,但也像是选择性的忽略,是与译者的既定翻译理路有关的。这个词组,flutter有心绪“骚动不安”之义,cloudy 有“暧昧”、“隐晦”色彩,所以意蕴丰富,颇见作者功力,更不用说[-oud]和[l-]声韵上的精心着色,译文都没有传达,所以反倒显得平易。(6)idle boy,李译“闲来无事”不算明显的错误,但实际上应该是“闲着”,跟“闲来无事”很不一样。“闲来”指一段时间,“闲着”只是一刻。下面“whip”也是针对“声音”写的,紧扣上下文就知道不是姿态性的“挥动”而是动作性的“抽打”,否则未必有声音,而且抽打的不是“有弹性的扁木条”而是“韧性的宽树枝”,美国地方上常叫stick 树枝。如果说这几个词语偏差都在翻译理解可许的范围内,其效果主要是让句子在句意上松弛,间接地影响译文整体风格。(7)原文“the rank smell of female old flesh long embattled in virginity…”李译“长期设防禁欲的老处女的皮肉发出的酸臭,”作者没有用特殊名词,而用泛一级的一般词female“女人”,动词说“设防”而没有说“禁欲”,rank 兼指气味的“重”与“难闻”,译文趋于直白说明,而且与前文数例一样,从原文的偏侧物理、直观、中性的词语,转换为译文着重心理甚或道德的、释义性的词语,这样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原文的“影调”和语言立场。

  这种流畅的代价,有时是增字或减字解经,有时是在词义的美学效果上夸大变形,实际上变福克纳的简洁、精密为译文的枝蔓、平易,“婉转可诵”的效果,未必能“保持原文本的美学价值”

[原文](1)Out of a quiet thunderclap he would abrupt(man-horse-demon)upon a scene peaceful and decorous as a schoolprize watercolor, faint sulphur-reek still in hair clothes and beard, with grouped behind him his band of wild niggers like beasts half tamed to walk upright like men, in attitudes wild and reposed,(2)and manacled among them the French architect with his air grim, haggard, and tatterran.Immobile, bearded and hand palm-lifted the horseman sat; behind him the wild blacks and the captive architect huddled quietly,(3)carrying in bloodless paradox the shovels and picks and axes of peaceful conquest.[1:2]

  [李译]在一阵无声的惊雷中他(人马恶魔)会突然碰上一个场面,(1)安详文雅得像一幅学校作为奖品颁发的水彩画,淡淡的硫磺气味还留存在他的头发、衣服和胡子上,而在他身后簇拥在一起的则是他那帮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驯化得能跟人一样直立行走的野兽,神态既狂野又镇定自若,在他们当中则是那个上了手铐脚镣的法国建筑师,(2)神情严峻,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那个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动不动,蓄有胡子,一只手手掌向上平举;在他后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筑师不声不响,挤作一团,(3)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着用于和平征服土地的铲子和铁锹和斧子。

  [评析]这里牵涉到两个细节。(1)对一幅画的说明,“a scene peaceful and decorous as a schoolprize water color”,李译“安祥文雅得像一幅学校作为奖品颁发的水彩画”,这个peaceful在段落末又出现,不可轻视;在这里是“平静”(“太太平平”似更好),而decorous更不是“文雅”,而是中规中距、得体的意思。这个半句应该理解为“平静、规矩得像拿到学校评奖的水彩画”。规规矩矩(四平八稳甚至平庸的)、太太平平的画面才可能得奖,语存微讽。而译文将原文“平淡无奇”的意思,按前述风格化的倾向换成了“安详”、“文雅”的典雅词藻,又因为理解不足,增加了“颁发”动词,岔入误解原文的新生枝节,阅读重心不免偏离,原文暗含讥讽的笔调也丢掉了。(2)形容人物的“grim, haggard, and tatterran”一组单词,前两个词正是上文描述Coldfield小姐用过的,译文又以四字词组安排成齐整对称的“神情严峻,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姑不论“grim”比“严峻”要阴暗,显示了译文风格处理方式的一个惯性,即偏好四字词特有的平稳、郑重但又流转的效果,即使不考虑四字词的“准成语”的音律作用,这里的对称也足够造成“郑重”,而这一面或许出于译者对福克纳小说的通盘风格考量,以为可以接近其整体风格中某一《旧约》式叙事的“严正”倾向,不是没有根据的,但在此段语境对传达原文语言的相对轻巧的戏谑色彩不免有损。(3)更有讽意的peaceful conquest讲到“征服”的“平和”,本来和上文水彩画的平淡画面,以两个“peaceful”形成对照的味道,就失去了踪影。而且“和平征服”原文沒有挂上直接对象为“土地”,在北美历史的背景中意味就更宽。姑且不说原文还有声韵上的安排,像paradox-picks-peaceful中头韵的跳跃,造成回环连绵的音乐性,这通常已经不在汉语译文的经营范围,这里的译文也无从模拟。所以这一段最后一句译文,本来饱含张力的句子反倒显得平和了。

  需要说明的是,李译采取的一种文本策略,即以分散、加长的汉文形似,来模拟平行的原文视听效果,对于单音节词语为基础的汉文,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其所达到的“典雅化”从正面评价也是一种经典翻译的成就。上面举出的译例也试图表明,具体词语的理解差异,不但都在“跨文化”译文实践可以容纳的范围,甚至也并不影响译文的风格化成就。其所体现的“典雅化”特征,可以解释为在词语的层面上,舍弃原文违拗常规的构词法、错综句法和高密度个性化修辞(谐音、重复、平行反讽等),在系统化的“再述”中统一于“文从字顺”的经典重构,这也符合现代域外文学的汉语接受史的通例。原文和译文的明显距离,是在美学和修辞学层面的,对于并非“理想阅读者”的双语比较才突出的议题。当译者刻意追求成熟的风格化译本,其译文不可避免地是美学理念“系统嬗变”的结果。理解其间距离,不能依靠还原论理想,而只有依靠对作者和译者声音的双重释读,这种释读的理想形式就是新的译本。一部文学作品尤其是名著的译文具有先天的过渡性质,这样的名著应该可以有若干译本,译本的丰富,也是汉语和阅读文化深入优化的标志。也就是在译入语的语言和美学嬗变中,名著独特的“不可译”为无限的“可重译”所重新定义。从另一个角度可以说,原著作为文学的独立构造体在译入语中获得新生命、衍生新谱系,而这生命和谱系是以既定译文为依托的。这个意义上,译本的评析也为汉语的翻译能力和弹性提出具体的例证。从语义到美学风格来把握福克纳的原作到汉语译本的重构,具有广阔的空间,李译《押沙龙,押沙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成熟的模型。

  ?《羊城晚报》2013年10月21日。

  ? 福克纳原文据Faulkner:Absalom,Absalom!(New York:Random House,October 1936, 即“初版本”)以及Absalom,Absalom!The Corrected Text(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7, 即所谓“校正本”)。

  ? Coldfield小姐对昆丁讲萨特本故事的时候,“声音本身变成了幽灵现身,”参见Jessica Hurley,“Ghostwritten:Kinship and History in ‘Absalom, Absalom!’,”The Faulkner Journal,Vol 26:2(Fall 2012), p.65。

  ? 论者多指出这“马背上的人”就是“造物主”的姿态。如Noel Polk,“‘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Faulkner and the Greening of American History,”Joseph R.Urgo and Ann J.Abadie编Faulkner in America(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Press, 2001), 53。

  ? 世界文学名著在各语种同题译本的比较评析,已是比较语言和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各大语种《押沙龙,押沙龙!》译本叠出,如日本语译本自1965至2012年至少有五种,西班牙语译本1950至2016年至少有六种,在流通上长期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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