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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从所在的丝线上滚落” 哥舒意《造物小说家》读札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818
童 欣

一 颠倒世界:从镜子到自画像

小说家写小说家的故事,听起来没什么难度。最复杂的工艺不过是给写作者锻造一面镀过硝酸银的高清镜子,照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镜子成像的原理提示我们,根据光的反射定律,照到人身上的光被反射到镜面,镜子再将光线二次反射到人的眼睛里,这就注定我们从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虚像。虚像看起来和实体一样大,实际却并不存在,只是视觉的错觉。小说家一旦对镜中的幻影信以为真,小说就沦为模仿现实世界的拙劣赝品。

  早在《泪国》里,哥舒意就拆穿了镜子蛊惑人心的把戏。镜女王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无数男人争先恐后为她而死,她为求爱者建造了一座镜子迷宫,只有通过迷宫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她的青睐。镜女王美丽的身影通过镜子不断被复制,看起来触手可及,可实际上求爱者越是向着镜中的幻象走去,就离真正的出口越远。进入迷宫的人无一例外迷失在一面又一面相同的镜子里,至死都走不出来。

  镜迷宫的故事证明,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小说如果以现实为模板,像照镜子那样一板一眼复制表象世界,反而会遮蔽本质的真实。没有一个小说家能对现实满意,他们总是最先看穿生活陷阱的人,因此现实向小说索取的也不是镜子,而是能够揭露真相、甚至刺杀小说家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现实向小说索取的也不是镜子,而是能够揭露真相、甚至刺杀小说家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造物小说家》由九部短篇小说构成,就像城堡里的九个房间。推开其中一扇门,《绘画师》已经隐约显示出艺术颠覆现实的企图。当女主角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绘画师就能剥开皮囊,将她光彩夺目的内在形象保留在画中。虚构的画像远比眼前的现实更接近真实。更奇妙的是,女主角竟然按照画中的样子一点点修改了现实中的容貌。这部小说不仅消融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更彻底颠倒了两者的主客关系,让生活反过来模仿艺术。

  在《一瞬之光》里,虚构世界对现实世界的置换更为彻底。哥舒意把主人公关进了一间理念之屋,让他以文字的力量重构现实,写作的过程被命名为“造物”:

  我需要一个崭新的灯泡,他在本子上详细描述了白炽灯的型号,灯泡的弧度,以及如同蚊子的长脚一般的灯丝。写着写着,他看见本子的页面发出淡淡的昏黄色的光。他有些惊讶地看见一个崭新的灯泡被描写了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拿起这个描写出的灯泡,旋进了吊灯的灯座里。然后白炽灯就亮了起来。

  当写作者念出“我需要”这三个字的时候,小说造物的魔法就生效了。笔尖的轻轻一点,击碎了现实坚硬的冰层,一个有温度有光亮的白炽灯慢慢浮出水面。万物由此创造。江河湖海、草木鱼虫,直到一个又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生命的萌芽就在笔下慢慢绽放”。从这个灯泡开始,写作者真正变成了一名小说家,他不再复制回忆模仿现实,而是无中生有,用想象的力量创造一个自己需要的世界。上帝创世时说要有光,日月星辰要按照他的心意各居其位,小说家造物时也念出了同样的咒语,他以词语命名了万物,缔结了秩序,小说的虚构世界才能诞生。这个虚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的复制品,而是独立的存在,只按照小说家的规则运行。

  更有趣的是,小说家创造出的人物从文本中钻了出来,进入现实世界陪伴他写作,甚至牵着他的手返回小说里,开启了一段段奇幻之旅。小说家收留了旅程中最喜欢的小女孩,为她精心挑选出一个故事,把她安置在那里,让文字保护她。小说家十分清楚小女孩只是他虚构出来的人物,但他信仰她的存在,就像信仰现实世界里落下的一场雨、吹过的一阵风那么真实。小说家在自己信仰的虚构世界里度过一生,他既是故事的创造者,也扮演了剧中人,对他而言,虚构就是现实。史蒂文斯说:“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你知道除了虚构之外别无他物。知道是一种虚构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那么这种虔诚的信仰从何而来?

  揭开谜底之前,不妨先读读另一篇以“小说家”为名的小说。如果说《一瞬之光》演绎了小说家造物的过程,《小说家》就是小说家凝视自己面容绘制的自画像。娜娜以自残毁容为代价,拒绝美少女作家的标签,把现实的自己逼入绝境,才换回了小说家的身份。在旁观者“我”面前,象征现实与虚构的两种形象交替出现,一个娜娜是面容扭曲的老妇,一个娜娜是美如刀锋的少女,最终虚构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转了现实。优美的文字从书稿里浮现出来,变成流光溢彩的片段,修补了小说家残破的身躯:

  无以计数的光点都飞旋了起来,像是返回本源那样向她扑了过去。包裹住了衰老,臃肿,丑陋的身体,把所有失去的,所有损耗的,所有的伤害都交还了,让一切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我终于看见了她,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我眼前的少女对我微微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

  来自虚构世界的少女取代了现实世界的老妇,被现实遮蔽的真相借助虚构的力量还原,万物最终按照原本应该的样子存在。这是文字创造的奇迹,也是小说家对自己命运的预言。小说家拆毁了现实世界的砖墙,才筑造起小说的虚构世界。她燃烧了自己的生命,换笔下的人物活了过来。这是写作必然的代价。唯一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个问题出现在《小说家》的题头,《一瞬之光》的小女孩也同样问过。为什么要写小说?因为除此以外,小说家没有别的存在方式。写作是娜娜能感受到的最具体的人生意义,“我想有一天我会写出一部特别的作品,它会代替我留下来”,在有限生命里,小说人物远比写作者更接近永恒。写作也是小说家追求的“一瞬之光”,哥舒意以小说造物的魔法证明,无论多普通的人,经过时时刻刻的投入、心甘情愿的牺牲,以及赌上一切的决绝,都能成为小说家,散发属于自己的光芒。

  面对一个把自己全部生命投入其中才创造出来的虚构世界,小说家怎么能不虔诚地信仰?饱蘸一个人的心血勾画成的又怎么能不是惊心动魄的真实?小说家以一己之力戳穿了看似坚硬的现实,又把镜花水月凝结成确凿的永恒。他把整个生命交付给小说,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的生命将以此获得延续。“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这是《造物小说家》以小说家的自画像揭穿的第一个秘密。

  “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这是《造物小说家》以小说家的自画像揭穿的第一个秘密

  从技术层面来说,将镜头对准小说家的自画像也是哥舒意的写作策略。小说家写小说家的小说就像俄罗斯套娃,故事中有故事,人物自己又创造出人物,庄生梦蝶,蝶梦庄生,读者也会产生怀疑,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就真实存在吗?我们自己是否也是某部小说里的角色?当读者怀疑现实真实性的时候,小说家的计谋就生效了,他在虚构和现实之间制造了“悬停”,两个世界的面相同时被拓印在纸上,于是读者也开始像小说家那样思考。哥舒意借人物之口宣告,“在诸多迷雾般的意义中,作家的其中一项使命就是通过谎言还原真相”。如果“谎言”是虚构对现实的有意颠倒与倾覆,那么《造物小说家》想揭露的真相是什么呢?

二 未被理解的生活:通天塔或流星

“孤独”是哥舒意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体会不到孤独,就体会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没有活着一样”。为了对抗作为存在本质的孤独,哥舒意写过不少相依为命、结伴而行的故事,比如《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的秀哉和小树,《长夜行》的乔恩和唱歌,基本模式都是面对世界末日,成人拼尽全力甚至牺牲自己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而孩童也以纯真治愈成人的孤独。成人因为守护的责任重建了自己与世界的联系,从一座孤零零的荒岛变成了弱小生命的唯一依靠,人与人的守望相助成为治愈孤独的药方。而《爱你》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没有世界末日,故事就发生在日常生活里,这一次相依相存的不是别人,而是人和他的影子,守护的力量也来源于自己。

  标题只是障眼法,《爱你》讲述的不是如影随形的爱情。衣黑是从白内心分裂出来的影子,代表白身上最自我的那一部分。影子本来只是虚空,依附于人的存在,哥舒意却反客为主,用影子来呈现人的本质处境。与白分离后,衣黑首先感到的是孤独。他也遇到过异世界的同类灰裙,但灰裙只是杰克的影子,她不是真正的人,更像是另一种轮回里衣黑的命运。衣黑是幸运的,他的女孩看见了他,灰裙的存在却一直没有被杰克察觉。哥舒意在《爱你》里设置了一个烟雾弹,衣黑自述和白初次见面是在她七岁那年,让小说的前半部差点落入分分合合、纠缠不休的俗套爱情,直到结局才说出真相,原来从出生那天起,衣黑就陪伴在白的身边,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未真正离开,而是一直默默守护,等待白重新发现他的存在。衣黑就是白遗忘的一部分,他们的聚散隐喻了一个人和自己真实内心的距离。

  在这个意义上,《爱你》可以被视为一部成长小说,成长就是逐渐认清自我本相并与之达成和解、相依相存的过程。《爱你》不再虚构一个世界末日,因为生活露出的獠牙足以造成一个人生命里的洪水滔天。在至暗时刻,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衣黑说:“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到来,而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她。”等待一个人和她的影子相遇,就是等待一个人学会诚实面对自己,在孤独的世界里守护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爱别人,也渴望获得别人的爱,而《爱你》的真实寓意其实是“爱你自己”。

  一部好小说不会只提供一种解读视角,《爱你》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发现了以词语克服隔阂、重建通天塔的可能。据《圣经·创世记》,洪水以后,诺亚的子孙要造一座高与天齐的通天塔,耶和华使他们的口音变乱,人类互不理解,无法沟通,工程被迫停下来。《爱你》中,哥舒意让衣黑成了一名作家:“我开始写作,后来我明白,这是我能和世界保持交流的唯一方式。阅读相当于聆听,而写作相当于诉说。”通过写作,衣黑重新塑造了他的形体,恢复了与世界的联系。有一处前后呼应的细节,分离时,白质问衣黑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他,只有自己能看见;而重逢时,卖花的女孩问衣黑是否要买花。衣黑已经从白的影子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人,甚至比世上大多数没有影子的人更真实,而这种“被看见”是通过写作完成的。更深层的隐喻在于,“被看见”意味着“被理解”。作为读者的图书管理员是除了白以外第一个能看见衣黑的人,之后是卖花的女孩、医院的护士这些陌生人,最后是整个世界。小说没有交代变成作家的衣黑是否依然孤独,但至少在词语的牵引下,人类恢复了沟通和创造奇迹的可能,半途而废的通天塔得以重建,并再次指向浩瀚苍穹。

  另一篇《流星》刚好可以和《爱你》形成对读。如果通天塔隐喻了人类对真实自我与永恒价值的追寻,《流星》坠落的弧线就像来自遥远宇宙的一封回信,温柔缱绻地诉说着死亡与不可抗拒的命运。故事开始于“我”在石城遇到一个叫“流星”的女孩。在“我”的叙述中,石城和地球上任何一个荒废破败的小城没什么区别:冒牌的“星吧克”提供速溶的麦斯威尔,老年人等着包场跳交谊舞,煤渣铺就的环形跑道以及任何一个旅游景点都不会错过的专属纪念品……小说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讲述这次旧地重游,一切都在重复“我”记忆中的样子,直到“流星”的出现。在闲聊中,“我”提到了十多年前的“石城敲头案”,“流星”也坦白她是一颗真正的星星,偶然落在地球上,才变成了女孩。至此,《流星》翻开了奇幻的一面。之前平淡叙述中早就埋好的零碎线头开始发挥作用:“流星”出现的泪街车站刚好是“我”暗恋的女孩遭遇不测的地方;“我”初次见到“流星”时还以为看见的是当年的女孩;“流星”似乎也带着前世的记忆,一见到“我”这样的“陌生人”就把真实身份和盘托出。无数巧合指向一个更不可思议的结论:“流星”就是当年死去的女孩,她变成了星星然后又落回了地球,这一次她是为“我”而来。

  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回过石城,也始终拒绝承认这个噩梦般的、该死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因为“我”心爱的女孩在这里死于非命,“我”本可以保护她,“但是我被留下来打扫卫生。只耽搁了几分钟,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些年,“我”一直活在遗憾、愧疚、害怕之中,“我”不理解人的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世界上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苦难。而“流星”的到来,似乎是专程为了给留在过去的小男孩一个答案。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那么脆弱,那么可怜,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逝。” 我低下头,停了一会儿。“人的生命就跟流星一样,一闪而逝。不管你怎么追寻它的光芒,它最后都会消失在黑暗的星空。”她嗯了一声。“流星的生命就跟人一样,始终是孤独的。我们跟随着命运的脚步,来到不可知之地,迎接不可测的命运。”

  《造物小说家》提供了一个极致浪漫的比喻:“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这句话其实有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一瞬之光》,我们都是星星的一部分,生来就应该发光,另一种是《流星》,即使是星星也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无论美得多让人心碎,都终将归于虚妄。这是星星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宇宙万物无一能幸免。对于不可测的命运和不可抗的死亡,人类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造物小说家》提供了一个极致浪漫的比喻:“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

  事实已然如此,哥舒意却给小说里的人发了一颗糖,哄一哄他与过去和解。在《流星》的剧本里,死去的女孩会变成流星,漫游在无垠宇宙,活着的星星也会变成女孩,终有一天再次来到地球。也许流星的坠落不是死亡,而是重逢。过去那些来不及完成的遗憾,在下一个轮回里有了弥补的机会。于是“我”在十年后遇见“流星”化身的女孩。这一次,当店主暗示只有死了的星星才能变成钻石并递给“我”一把小锤时,“我”不再害怕,而是告诉他,如果有人想从“我”身边夺走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敲碎他的脑袋。“我”不知道流星能飞多远,但此刻“我”只想守护我的女孩。

  《造物小说家》里九篇小说构成了九个彼此相连的奇迹,从书名“造物”开始,哥舒意就明确告诉读者这是他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绘画师的画能够预言未来,人可以和打字狗分享孤独,星星落下能变成女孩等等,没有一个故事不是光怪陆离、拥有逸出现实的想象力。但你同样可以把《造物小说家》看作一本逆写的“人间生活指南”,因为所有虚构的故事最终都指向了我们的生活——未被理解的现实生活。影子、流星、知更鸟、吸血鬼都是人类的不同面相,石城、雨城、海边、魔都、虚构小屋,交叠的时空背景呈现的是现实的不同侧影。

  之所以把《爱你》和《流星》抽出来,是因为这两部小说分别从两个方向接近了人类的存在本质,一个指向未来,以通天塔的希望召唤真实自我的生长,一个回溯过去,以流星的下坠完成对死亡的救赎。生活不是一个问题,也没有标准答案,小说能做的只是捕捉一点作为片段的感受。对《造物小说家》来说,重要的也不是指认虚构世界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了真相,而是凝聚起“孤独”“死亡”“信仰”“勇气”“美”这些散落的光点,照见我们未被理解的生活。

三 造物:重建词语的秩序

虽然以“造物”为名,哥舒意却并非凭空创造世上没有的东西,而是使已有的万物从无言无名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按照他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第一步是恢复词语的意义,本雅明在《语言本论和人类语言》中谈到命名的认知作用:“在上帝那里,名字是有创造力的,因为它是词语,而上帝的词语是有认知作用的,因为它是名字。”哥舒意惯用简单直白的命名方式,一针见血标识出事物本质,比如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应该叫“杰克”,因为读者都熟悉开膛手杰克的故事;影子是黑的,所以他的名字叫“衣黑”;喜欢唱歌的女孩是“唱歌”,流星化身的女孩叫“流星”。词语在哥舒意那儿恢复原本就有的明晰意义,他甚至刻意用一些熟悉的典故、原型、情节,在似曾相识的经验中加深读者对事物意义的感知。

  基于相似的考虑,《造物小说家》的人物设定并不稀奇,在童话故事、科幻小说甚至社会新闻里都能找到主人公的影子。小说情节也谈不上曲折离奇,绘画师消失在自己画里的结局丝毫不新鲜,我们早在《神笔马良》里就看过;女孩是知更鸟的后代,小说也仅仅是一笔带过,甚至没有设计一个飞翔的镜头;就连世界末日丧尸横行的场面,也没有超出《行尸走肉》的想象力。《造物小说家》在很多地方明明可以设计得更奇诡夸张,但是哥舒意拒绝了对人与物的变形,而是选择了让熟悉的物呈现原本的意义。

  这对虚构小说来说,无疑是一场冒险。刻薄地说,如果把《造物小说家》比作一座虚构的城堡,它使用的建筑材料甚至有些过时。但是这座城堡依然显示出造物不可抗拒的神力,原因在于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有一股强烈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所有词语、人物、情节都围绕这股力量构筑,读者无论推开哪扇房门,都能听见主人公在喃喃自语,或是质疑生活、或是诉说孤独、或是追问意义,他们代替读者面对死亡、追逐永恒、完成梦想。每一间虚构之屋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各自独立又彼此相连,最终创造了一座雄奇宏伟的虚构之城。

  进入《造物小说家》的世界,重要的不是给事物重新命名,而是确定词语彼此相连的秩序,理解每一篇作品乃至整部小说集追求的整体性意义。哥舒意是一个温柔且真诚的讲述者,就连向读者阐释他的设计理念时也带着商量和自我怀疑的语气,他笔下的人物也经常处于一种不自觉的自省状态,容易陷入思辨的困境。这就导致在词语坚定不移的地方,编织词语的丝线偶有断裂和相互缠绕的风险。

  《祈雨娘》就典型地暴露出作者意图的模棱两可和游移分裂。祈雨娘生来就具有操纵雨水的神力,她在雨中跳舞时美得不可方物,祈雨是她生命里的一瞬之光,但她的一生同样被祈雨的使命所束缚,她是美的标本,是纯洁的傀儡,唯独不是她本身。祈雨娘送女儿“雨城”去外面读书,看起来是现代理性对自然神秘力量的成功剥离,也代表了人类恢复自身尊严的尝试。但是当雨水消失后,年轻人被迫外出打工,他们各自在异乡怀念雨城的雨水,甚至小说结尾“雨城”也说出“就要下雨了”,这似乎又在暗示雨水象征了某种逝去的美好。小说里同时存在着对雨水的呼唤和对成为祈雨娘的拒绝,“祈雨”的意义也在蒙昧残忍的祭祀仪式和对抗现代性入侵的信仰之间摇摆,揣测作者的立场变成必要而困难的事情。

  如果将《造物小说家》虚构的世界视为一个整体,承认九篇小说彼此阐明、相互依存的关系,《一瞬之光》里提到的一个小故事,或许能成为打开《祈雨娘》的钥匙。在一座以信仰闻名的城市,女巫因为拒绝和无信仰的入侵者过夜,被市民以火刑烧死,临死前女巫说“我诅咒你们被你们的信仰毁灭”,最终天降大火,整座城市被岩浆覆盖。这是索多玛故事的变形,矛盾的是哥舒意镶嵌其中的意义。城市覆灭源于市民没有信仰,这是咎由自取,真正因信仰而死的其实只有女巫。“人被自己的信仰毁灭”同时滋生出造物主的冷酷无情和人的自我牺牲两种可能。再将祈雨娘推至女巫的位置,如果把“祈雨”的使命视为神的安排就是诅咒,当作祈雨娘的选择就是存在的自觉,漂移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各人的现实经验。就像这是我的理解,很可能与哥舒意的创作意图风马牛不相及。

  毕竟通天塔永远不可能建成,更何况词语在抵达意义之前还要面对不可言说之物。正如哥舒意已经意识到的:“人类在面对真正完美的美时会失去语言。美是一种庞然大物,它会将语言这种形式的存在打得粉身碎骨,顺带将语言的载体,比如我这样的人,踹进无比凄惨的境地里。”小说家信仰虚构的世界,但也深知他还原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看似稳定的意义随时会因为一点偏移而崩塌,甚至每多写一行字,他的词语就多了几分断裂的危险;又或者对于小说家来说,只有词语从所在的丝线上滚落的时刻,才是小说造物的魔法启动之时。在不断失败中继续写作,探寻意义,这就是小说家的命运。也许里尔克《阅读的男子》正适合给这篇评论结尾:

  又或者对于小说家来说,只有词语从所在的丝线上滚落的时刻,才是小说造物的魔法启动之时。在不断失败中继续写作,探寻意义,这就是小说家的命运

  围绕着我的阅读,时间在堆聚——/霎时间页面分外明亮,/替代令人恐慌的字迹漫漶的/是:黄昏,黄昏……洒满页面/我还不曾向外张望,长长的字行/就已经断裂,词语从所在的/丝线上滚落,去往想去的地方……

  ? 哥舒意:《一瞬之光》,《造物小说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79页。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陈东东、张枣编,陈东飚、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

  ? 哥舒意:《小说家》,《造物小说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41页。

  ? 哥舒意:《爱你》,《造物小说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页。

  ? 哥舒意:《流星》,《造物小说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0页。

  ? 哥舒意:《小说家》,《造物小说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2页。

  ?[奥]里尔克:《阅读的男子》,《里尔克诗全集》(第2卷),陈宁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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