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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与林同济的史眼诗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769
董成龙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彼时,德国心理学家维特海默(Max Wetheimer,1880-1943年)开创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亦即完形心理学(configuration),特意申说整体不等于部分的简单相加。林同济(1907-1980年)于1928-1934年留学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受格式塔心理学(林同济译作“体相”或“统相”)和尼采学说影响最深。1934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归国执教,1940年创办《战国策》杂志,遂以战国策派闻名于世。林同济力倡“战”、“国”、“策”三要素,以“力”串联三者,在当时便有“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司马迁传》)之嫌,更有甚者,还被贴上“法西斯主义”的标签。1942年7月,美国外交人员戴维斯(John Davies)记录了一份备忘录,是7月2日与林同济在重庆的谈话。此文提到林同济是一个“意识形态家”(ideologist),对“何应钦(1890-1987年)和中央政府其他极端保守派都有影响”;“自由派”(liberals)称他有“法西斯心灵”(fascist-minded),认为他想用“尼采哲学解决现代中国的诸问题”。此番论调,亦可佐证时人观感。

  纵览林同济一生,大致以1949年为界,此前从事政治史学和时政研究;此后从事莎士比亚研究,兼及诗画。故有论者指出林同济一人而有“国”、“力”、“自然”三境界,似乎随时势扭转而前后有变。

  若将林同济一生现存文本汇总而观,可知其毕生所思一以贯之,完全紧扣“宇宙”与“人生”二题,折中于他念兹在兹、不肯离去的中国。林同济的诗论与画论已被美术界人士注意,却与思想史与学术史中的林同济研究彼此脱节,未能相互启发。

  林同济的诗论与画论已被美术界人士注意,却与思想史与学术史中的林同济研究彼此脱节,未能相互启发

  林同济曾夜读尼采(1844-1900年),作诗一首,诗末提到“回灯细点尼翁句,史眼诗心两两参”,提示“史眼”与“诗心”互证。这是林同济解读尼采的进路,也同样提供了切入他本人诗史画论的解读进路。职是之故,本文以诗史互证之法,挖掘林同济思想之“体相”,以求其“完形”。

一 体相与宇宙

林同济曾于1939年回顾“五四”以来二十年的中国思想史,认为二十年间中国学术已经历“经验实事”(胡适为代表)与“辩证革命”(郭沫若为代表)两个阶段,而他则要在两派之外开出“文化统相法”。此法要义在于重新理解整体与局部的关系:相对于第一阶段而言,“全体不是一切局部的总和”,不是各个局部元素的简单相加,各种零碎的研究无法代数相加构成对全体的理解;相对于第二阶段而言,“全体不是某一局部的放大或延长”,第二阶段的唯物史观,以为“抓住经济便是抓住一切”,正是这种思路。

  林同济的“文化体相”便是个体与局部(集体)的有机综合。他曾援用弗洛伊德的三个概念做进一步说明:“阿物”(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阿物的行动原则是享乐、快意。自我的行动标准是利害、现实。超我的行动型式是禁制、权威。”

  据历史形态学,欧洲历史的中世纪是“超我世界”,文艺复兴时代是“阿物”,一战则产生了“新超我”,即“个人自由主义的没落,集体功用主义的代兴”。由“五四”以来至1940年代的二十余年间,林同济深感,“种种解放运动”,“根本意义就在要减杀数千年来超我的权威”,“给阿物以空前的宣泄机会”。但也造成了许多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旧的秩序已经否定,新的秩序无法诞生”。

  “五四”学术(“阿物”)打破了中国大一统时代的前年权威(“超我”),但尚未合成新的生命力;而唯物史观要么强调阶级斗争,要么转向超国家的国际联合,无法落实“新超我”,但这正是第三期中国学术需要完成的历史使命。

  林同济由体相论而认定中国与学术的时代使命,这一视域也为审美带来新高度。因为“审美并不是一种悠闲懒散的消遣,它是真正的心血工夫”。

  体相的摄取,原来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鸟瞰之姿,“平眼”得来,不能用固定的一个立点,“斜眼”看去;是中国山水画的作风,不是西洋画家的透视法(perspective)……此之谓综合法。

  林同济自承最钟爱三部书,说是“人间三部书”,“百读不厌”:庄子的《南华经》、柏拉图的《共和国》(通译《理想国》)和尼采的《萨拉图斯达》(通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然,有论者或许会注意到,庄子、柏拉图和尼采,恰恰对应了林同济的“自然”、“国家”与“力”的三境界。但若仔细分析,比这层对照更重要的是,这三人都是戏剧诗人和诗化哲人,整本书都在讨论“体相的摄取”,指向“宇宙”与“人生”二题。近四十年后,林同济将这种审美上的“体相”直呼为“宇宙感”:

  

  屈原、曾点、陈子昂、陶渊明四人,皆有天地之思。不过,屈原“天问”和陈子昂空前而绝后之叹,侧重时间(天时);曾点浴沂和陶潜“心远地自偏”之隐,侧重空间(地利)。经此提示,可知林同济所说“无穷时空的微茫”侧重天时,“生化天机的微妙”侧重感时之地利,要贯通二者,必有立于天地之间的大人君子,应谨记“道心惟微”(《荀子·解蔽》)。

  换言之,大人君子在天地之间,当知宇宙作为一个“体相”,其道在微(微茫,微妙),由微茫与微妙处着手,方能体察天地。可见,贯通天地人三才,正是林同济考察政治实践与审美游艺的不变准则。要认清林同济的准则,首先要深入林同济本人对天地的考察。

二 时代之波

林同济要做贯通天地人的“大夫士”,梁方仲(1908-1970年)曾赠诗:

  江海抡才此俊英,亦儒亦侠亦纵横。

  

  

  

  林同济由瑞士购得吉本(“支彭”,Edward Gibbon,1737-1794年)《罗马帝国衰亡史》一部,题诗缅怀罗马帝国兴亡:

  山入南疆秃似磨,不堪古国岁蹉跎。

  久行渐悟吾心远,常独能知世怨多。

  羸马斜阳耕老圃,新坟隔寺起柔歌。

  

  

  你们所谓诗,无病的呻吟,逸兴的硁硁。我的所谓诗,可以兴,可以发,可以舞,可以歌!硁硁的情绪,激不起巨大的音波。如果你们画中有诗,愿这诗不是三五字的推敲,而乃是整部民族的狂奏曲!

  

  

  又是嚣嚣东海尘,苦看赵璧入西秦。

  长城自坏谁言战,大计多乖失在人。

  无米能炊才算巧,有书可读未为贫。

  帐前尤得听经者,火尽应传不绝薪。

  竞欲降苗舞舜干,金陵王业诩偏安。

  请缨那许羁南越,挝鼓终须骂老瞒。

  两眼看人应作白,一心许国总如丹。

  狂澜欲挽宁难事,缺月当头已似盘。

  竟向穷天续旧欢。多怀欲共酒杯宽。

  五洲风物随冬尽,百战山河染血看。

  岂有祖龙无博浪,终当票鹞致呼韩。

  此来何限匆匆恨,易水风高浅梦寒。

  

  “中国的思想界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政治理想,然而很少的人注意到理想政治”,由此可见战国策派学人的自我定位

  

  

  

  林同济用实际行动实践尼采文明重估继而重建的教诲,组织“在创丛书”——“我们在创造传统”(甘阳语)。这套丛书收录了林同济汇编的《时代之波》,陈铨的《从叔本华到尼采》,以及吴晗的《从僧钵到皇权》(《朱元璋传》的前身)——吴晗彼时穷困,林同济以一万元稿费邀他撰写明太祖传,遂有此书问世。

  然而时势未如林同济所料,如果说抗日战争时期其“战”、“国”之论尚有一席之地,则1945年之后,双雄对峙,无论红白,均斥其为历史倒车。

三 天旋地转



  

  

  

  一般认为林同济生于1906年,据其未刊留美博士论文中所填个人信息,实际生于1907年。该诗回顾过往四十九年,其背景恰应是1956年1月的知识分子问题会议。林同济于1949年前,几度可以留美不返,但终究留下,却落得“四十九年非”,全然自我否定,怅然若失。题曰《看罢》,尽显无奈。1961年,林同济作诗《参祝中共四十生日·调寄浪淘沙》:

  

  该诗貌似庆贺中共“四十不惑”之年,然而当时语境,须结合其他诗作,才可知其内心世界。林同济收到《蒋天枢赠示楚辞新注有独到之见题句》,其《致谢》诗或许更见真心:

  

  

  1967年,表兄大馥来信追溯往事,林同济回信应和:

  

  背景是神州大地业已展开“文化大革命”,而此时同济正值六十,人生已过一甲子,却倍感“寂寞”。另有一首《夜步园中》可以对观:

  才可低徊处,清冷露满衣。人添花影瘦,思入雁声微。

  

  同济这个孤独漫步者的梦竟是如萤火虫一般“独自照飞飞”,虽然微小,也果真是黑夜中的一点亮光,聊以慰藉。

  1942年,战国策派同人陈铨曾在戏剧《蓝蝴蝶》中援引莎士比亚的名言,1950年代之后,投身莎翁研究的林同济,是否会记得当年战国策派同人特意拈出的这句莎翁名言呢:

  世界是一个舞台,

  人生是一本戏剧,

  谁也免不了要粉墨登场,

  谁也不能在后台休息。

  

  为何是又一个苦海?当此天旋地转之时,林同济研究科里奥兰纳斯(Coriolanus)——这个贵族是爱国的英雄战士,却被放逐;莎翁《科里奥兰纳斯》的剧终正是主人翁的葬礼。这番研究是借镜自观还是顾影自怜?

四 地支十二首



  

  言下之意,《浮想小写》十二图正是“宇宙感”的美术实践。本文以十二地支标记,俱录同济十二诗如下:

  [子]《江头眺远:写宇宙》:

  大江扬白际天高,云自乘风鸟趁涛。

  如许流行成化趣,浩然万古一滔滔。

  [丑]《午夜观星:写理想》:

  万点森然耿夜深,殷勤星为我来临!

  万穷光彻无边域,拱此悠悠不昧心。

  

  林同济以为《宇宙》与《理想》开篇两图点出了“宇宙”和“人生”这“两道基本主题”,构成了浮想十二图的“序曲”

  [寅]《人耕旷地:写开拓》:

  荒原陡起落锄声,眼看桑田簇舍青。

  着了人来才有史,乾坤混沌本无名!

  [卯]《古崖茅屋:写攀登》:

  净峰如佛坐天庭,石罅鸿蒙未了青。

  云水樵丁三两舍,补他禹迹不曾经!

  [辰]《峡口风帆:写突破》:

  一江夺地泻堂堂,险峡何曾束广长。

  早晚猿声惊客梦,千帆狎浪出瞿塘!

  

  《开拓》与《攀登》两诗两图,以“锄声”喻耕地于“荒原”;以“史”喻读书,突破“混沌”,开启文明;以“云水樵丁”喻人间定居。足见,朱屺瞻与林同济共同点出渔樵耕读代表人类历史最初演进的意象;瞿塘峡为三峡之首,既有渔樵耕读开路,“出瞿塘”代表华人或人类“突破”自然束缚,水到渠成。

  [巳]《残月空舟:写曲折》:

  阴晴圆缺无常月,南北东西不系舟。

  多少如尘消长事,苍茫云水孰沉浮?

  [午]《霜天丛菊:写斗争》:

  撑住秋光是此花,天教香不断中华。

  一场伉侠峥嵘业,莫当幽篱寄傲夸!

  [未]《秋山红叶:写变革》:

  凛凛西风下西山,序当肃杀为人间。

  秋心大是浓情物,看取霜林万点丹!

  [申]《夜泽捕蟹:写清洗》:

  雌黄迷紫夺朱心,窃甲横行腐草阴。

  十月风高霜洗断,一灯破梦笑成擒!

  “事有终始”,人类文明虽昂首向前,却也充满曲折。林同济认为由《曲折》开始第二部曲,含《曲折》、《斗争》、《变革》、《清洗》(第六至九幅)。《曲折》一图有一轮缺月,正是“月有阴晴圆缺”,人世无常,可上可下,或圆或缺。既有缺憾,便须斗争。

  《斗争》一图却出乎意料,以乌云之下的朵朵菊花引人夺目。林同济指出,陶渊明爱菊,辛弃疾称其似诸葛,龚自珍亦点出,“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皆看出千古真正读书人的内心深处”,因为菊并不尽然是“闲逸情怀”,还是“战士”。1940年代,林同济呼吁“战”与“国”,而今仍在渴望“战士”。不禁让人想到当年振聋发聩的声音:

  

  坐实为政治主张,其实仍继续“新战国时代”的“战国”论调。坐实为审美游艺:

  

  

  [酉]《雪岩嫩草:写再生》:

  冰封雪殓疑山死,一草抽心笑笑青。

  造物不私长有慕,埋情毕竟为生情!

  [戌]《长天飞鸟:写迈进》:

  漠漠云程又几千,更无城树但沙田。

  日斜风急栖何处,只在天涯阿那边!

  [亥]《晓浦红莲:写出新》:

  金刚杵洒水风香,一洗人寰侧媚妆。

  三十六陂初日涌,众仙昂首舞霓裳!

  

  综上,序曲两图可视作冬日,人类破茧而出,无中生有,开创文明基业;第一部曲讲春夏,蒸蒸日上;第二部曲转入深秋,肃杀既是萧瑟也是战斗;第三部曲讲冬春,由隆冬转入酣春,贞下起元,希望的田野上草长莺飞再现人间。

  

五 同济天下:统相与生生

冀朝鼎(1903-1963年)是林同济清华时期的同学,也曾留美,不过与林同济不同校,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冀朝鼎与林同济一样,也在1934年完成博士论文,题曰《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冀朝鼎回国后担任上海银行家陈光甫(1881-1976年)的秘书(但实际是受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员)。1941年,经冀朝鼎介绍,林同济与陈光甫相识。此后,林同济向陈光甫建议,由上海银行设立一个专门针对西方思想的图书馆,此即1948年成立的海光西方思想图书馆(“海光图书馆”)。

  

  

  宿缘应未了,异国复相寻。

  镜阁斟茶细,剑桥江雪深。

  忘年娱道意,探古济时心。

  

  颈联藏“济”字,尾联藏“林”字,“同”字缺省无碍,迎归诗本身便是作者与陈光甫的共情同感。由此可知,该诗寄语光甫,却暗藏自己姓名。故国人民当有所思,林同济诗集题为《流照》,“煦故林”正是流照故国,所谓“探古济时心”,“春风煦故林”,何尝不是林同济一生所求?

  所谓“探古济时心”,“春风煦故林”,何尝不是林同济一生所求?

  “探古济时心”,就是要用地支十二首,依托大地,解救新战国时代的天时。此之谓天时不如地利,而地利又不如人和,故应清楚意识到历史的主体归于谁——写作地支十二首时,林同济特意指明周总理去世四周年,历史的主体是否能重归人民,林同济满怀期待。

  林同济的天时之论,正是他新战国时代的断语;其地支之论,正坐实为地支十二诗,既可以理解为世界历史的进程,也可以理解为1949年以来的历史。此可谓“宇宙”与“人生”的点题——折中于他念兹在兹的中国。

  

  

  如果我们把林同济所说“我们正处着世界精神进展的转变关头”换一个说法,那就是“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正身处这一时刻的我们,便要接续同济,与他一起思考天地人三才的道路问题。

  ? 董成龙,法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北京中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研究员,本文系北京中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项目资助成果(项目批准号:BCERC2020-YB18)。

  ? 蔺晓林编,《戴维斯、谢伟思与实用外交》,上海远东出版社2017年,第69-70页。

  ? 许纪霖,《紧张而丰富的心灵:林同济思想研究》,载《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100-110页。

  ? 林同济,《离斯丹福得来秋武昌寄句》,见《林同济诗词》(下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页。

  ? 林同济,《第三期的中国学术思潮——新阶段的展望》,原载《战国策》第14期(1940年12月1日);《廿年来中国思想的转变》(落款1939年5月4日),原载《战国策》第17期(1941年7月20日);《从战国重演到形态史观》,原载重庆《大公报·战国副刊》第1期(1941年12月3日)。

  ? 林同济,《阿物、超我与文化》,原载重庆《大公报·战国副刊》第9期(1942年1月28日),见许纪霖、李琼编,《天地之间——林同济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34-135页。

  ? 林同济,《廿年来中国思想的转变》《阿物、超我与文化》,见《天地之间——林同济文集》,第28、135-136页。

  ? 林同济,《我看尼采——〈从叔本华到尼采〉序言》(落款1944年3月15日),见张昌山编,《战国策派文存》,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65页。

  ? 林同济,《第三期的中国学术思潮——新阶段的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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