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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时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691
严 彬

  自普鲁斯特于1908年撰写关于圣伯夫的论文,在论文和类似小说(如其中篇目《和妈妈的谈话》、《伯爵夫人》)的作品之间转换,篇幅长达四五百页;多年以来,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无数的笔记、论文或小说草稿,正如法国作家皮埃尔·克拉拉克在普鲁斯特《一天上午的回忆——驳圣伯夫》中文版最后的《说明》中所记,“在8月末,普鲁斯特又给斯特罗斯夫人写信,说:‘不久前我开始写——并已完成——一本写得很长的书’”。这部于1909年在三十八岁的普鲁斯特书信中出现的“一本写得很长的书”中包含着直到十三年后他五十一岁临终之前依然在修改的小说的雏形,但并不是我们所阅读的《追忆似水年华》(另有译为《追寻失去的时间》、《追寻逝去的时光》)本身。普鲁斯特被认为是“只写一部书的人”(贝尔纳·德·法诺瓦在《驳圣伯夫》编者序中所言),他的全部作品,《追忆似水年华》之外的小说、文论、笔记、随笔,可视为“追忆”的准备,一切包含在那部小说中,正如小说中的一切包含在时间之中,在“我”的回忆之中。时间,是普鲁斯特的人生与写作的标识、尺度和容器,是一种类似驱动力的存在。自从1913年,普鲁斯特发表那部更长的小说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开始,无数人阅读和评价这部作品,第一眼就看到了小说中的“时间”。时间引导“我”进入睡眠,又从睡眠中苏醒;时间连同地点一起,将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即马塞尔——和盖尔芒特亲王、夏吕斯男爵、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犹太文学青年布洛克、小提琴手——后来的新贵莫雷尔,这班人等,引入他们热衷的聚会,并在时间的流逝中随着聚会而变换、衰老。时间吸引并迷惑着普鲁斯特的读者们。也许这是作者本人设下的迷局,因为常年在室内生活,普鲁斯特对时间的感受可能与众人不同:

  他将时间置于书名之中,作为小说一根牵连人物、事物、事件的主线;

  《追忆似水年华》依赖于时间,人与事随着时间推进;

  他在作品中模糊了时间,不同的时间更像个一个个容器,有的时间重叠了,有的时间是跳跃的。

  一旦丧失时间,普鲁斯特的这部小说便失去了重力,读者也无枝可依。人生活在空间与时间之中。人类如此在意时间,个体在他活着时,在其所处的位置,计数着时间生活、工作;重病者和老人的头上悬着时间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人类以时间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生命名——人的生日和祭日。人类离开时间如何生活?我们如何与自己和他人相处?我们如何理解时间?以及,人类真的离不开时间?时间的意义是什么?时间是独立存在的吗?离开人类,时间是否有意义?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时间作为命题,也作为回忆的容器和证明,它是如何表现的?它能回答我们关于时间的疑问,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吗?我试着就此加以探讨,写下我的理解。

作为对存在预示的时间通向未来

在作品意义所指的部分,正如普鲁斯特笔下,时间作为刻度,在因印象而召唤的回忆(《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时光》中写到)中——“我这辈子毕竟还看到过美的事物”(《重现的时光》第177页)——见证过事物存在的过程。那些人与事以回忆的方式展示之时,时间也以对过去之人、过去之物、过去之事的见证的经验,对未来之物,那被时间充满的未来,对存在作出了预示:人生的意义,一个新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和终结;以小见大,一叶知秋,因为见证一个大家族的兴衰史,我们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写照,以及对下一个时代的某种预示。时间最终化为另一个庞大的人类经验——历史,不论是个人史,或是一个家族、部落、种族或国家的历史;进而,由历史进入永恒之门,乃至不朽。

  我们已经看到,在小说中,“我”的叙述具有一种时间上的线性——但不止一条线,也不一定是连续不断的线,而是线条的集束——即,所有的事物——家庭聚会,在贡布雷或巴黎的生活,“我”对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恋,对阿尔贝蒂娜之死的幻想和追寻,夏吕斯的兴趣和他的衰老……都是在特定的时间之中推进的。那是被普鲁斯特处理过的“我”所拥有的时间,更多的是模糊的、前后跳跃和交叉的时间,那些时间更多地与某个事物,以及某些成为隐喻的事物紧密相连,例如对外祖母的记忆发生在“我”的童年时期,是与乔治·桑的小说相连;少年时期对希尔贝特的爱恋与地名贡布雷相连;青年时期和阿尔贝蒂娜的孽缘与地名巴尔贝克相连……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总是为叙述者的时间找到一个结伴而行的事物,那个事物不是一个具体存在过的事物——乔治·桑的小说,莱奥妮姨妈的小玛德莱娜蛋糕——便是一个具体的地名,一幅画或一段凡德伊的音乐;拉贝玛演出的拉辛戏剧同样作为时间的伴随物,见证了拉谢尔的蜕变。当德·纳索亲王夫人在普鲁斯特写下的最后一次聚会中从盖尔芒特亲王家离开而要去下一个聚会,普鲁斯特写道:“她在奔向她的坟墓”。

  在小说中,“我”的叙述具有一种时间上的线性——但不止一条线,也不一定是连续不断的线,而是线条的集束——即,所有的事物

  如报丧鸟——不,如同洪水来临之前大河上游漂下来的浮木和变浑浊的河水,小说预示着一个人物的命运,而这种命运串联在时间之中。德·纳索亲王夫人已经衰老,她也终将死去。当她在同一时间段内的两个聚会之间奔波,在“时间摄影机”和回忆人马塞尔眼中,看似是奔向下一段时间,下一个聚会,下一段生活,却犹如一个急急忙忙奔向自己坟墓的人。普鲁斯特有时扮演一位穿黑衣的巫师的角色,当他写下或回忆起某个人,时常说出不祥的预言。

作为“力”的时间推动一切变化

万物在时间中变化。时间令人衰老。

  在小说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如一台摄像机拍下的最后一次聚会,作者为读者们精确地表现了在时间之中旧人的衰老、新人的诞生,不断迭代,在同一个相似的场景中。这一切是为何以及如何发生的?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时间之力在牵引,在起作用。

  在一个三维的“世界”里——空间,时间,事物(即一个四维事件,它是活的,运动的,而不是静止的,也不是静止的立体世界)——时间仿佛是一个动力——注意,此时时间不是幻灯机,不是让照片成为电影——抽离时间,世界将是静止的,是事物留存在空间中。在一段时间之中,时间推动事物在空间中变化,世界就此运转,被人类看到——这是我们所见的世界和想象中的世界。在这样一个关于“世界”构成部分的时间定义中,时间不是尺度,不是度量衡,它更倾向于作为一种“力”,推动事件的发生,事物的变化,人的成长和衰老乃至死亡。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作为刻度和见证的时间令人沉迷,而在此,作为力的时间令人感伤和沉思。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作为刻度和见证的时间令人沉迷,而在此,作为力的时间令人感伤和沉思

  普鲁斯特小说最后一卷的最后部分,即“我”的最后一次聚会,实在是一场关于时间作为推动人衰老的力的“作品”展览会。这些展览品,便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人在“那天”——即聚会的那天——的模样。对这次聚会,普鲁斯特令叙述者“我”在中译本从第一百六十页到小说结局、第三百四十页,使用了长达一百八十页的篇幅来叙述在贯穿这次聚会事件的时间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它依次包括如下几个部分:

  其一,“我”结束数年疗养,返回巴黎家中,接到请柬后在去盖尔芒特亲王家沙龙路上的事,遇到中风后康复中的老年夏吕斯男爵,由仆人般的同性伴侣絮比安陪同。他们在路上遇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和莱杜维尔公爵夫人——这位夫人也久病初愈,她不是去亲王家的聚会。马塞尔与夏吕斯攀谈。页码为第一百六十页到第一百七十页。夏吕斯,这位整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风流人物,某种程度上的负面角色,他由一位从前精力旺盛、讲究的男子,终于成为一个衰老的、自己竟无法正常走路的老人,如秋风中的即将死掉、叶子几乎完全落尽的树;

  其二,从第一百七十一页开始,“我”迈入亲王府大门,“恢复平静”,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当然是往日聚会的气息,尽管亲王家已经换了新府邸。熟悉的地方,引发回忆,联想到小玛德莱娜蛋糕。“我”在亲王家中走动,还未进入客厅。在走动中观看室内场景,继续回想从前的事,想到外祖母和《弃儿弗朗沙》——典型的往事回忆,典型意象。思考和叙述“我”对文学的看法,谈及语言、回忆录、写作、作家的职责等……随着亲眼所见,思绪跟着游动。直到第二百一十八页,进一步走进“聚会”的现实现场——进入亲王家的客厅。这是他最熟悉的场景,聚会正在进行,“第一个节目已经演完”;

  接着,在聚会客厅中所见,本次聚会的现实高潮逐渐来到——在聚会中与故人重逢,重新认识他们!只有情节,而不是故事。叙述者没有让故事发生,或者说他选择舍弃了故事。整个聚会如同漫长的重新认人的过程,以及感叹过去熟人的变化——“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全都仿佛‘化了妆’”(第220页)。化了妆,当然,那是一种社交界的习惯;更深一层,人们变化了,衰老了,为了遮盖衰老的容颜,人们需要化妆——即便变得面目全非而不像自己。这一个过程,从第二百二十页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三百一十三页,“湖泊的仙女”、从前高贵纯洁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美丽的奥莉阿娜——来和“我”攀谈,献出她的“风流往事”!这一个重新认识故人的场景才基本告一段落;此后是两位新人出场:名不见经传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和圣卢的女儿圣卢小姐!此时,小说来到第三百二十二页,离整个小说结束还有十八页。

  最后,留下薄薄数页,仿佛忏悔一般,“我”从现实和聚会的“梦”中醒来,决定去写那部属于自己的唯一的书。直到终了,第三百四十页,以“那就是在时间之中”终结。

  还记得普鲁斯特在小说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结尾时,写到因病很快就要死去(他自己说,“几个月后我就要死了”)的斯万先生在和盖尔芒特公爵夫妇唠叨着德雷福斯案件,公爵不耐烦了,便说出那样一句话,作为本卷的结语:

  您的身体好着呢。您能参加我们所有人的葬礼。

  读者们都会看到,斯万先生很快将会离世,完全不能和至少活到八十多岁的盖尔芒特公爵相比。时间,以力的方式,推动着人衰老,将让所有人都坠入死亡的悬崖——在那里,终结了的活人的时间,也是一个容器——死者的容器。

作为刻度和对存在证明的时间留给人回忆

我们同样更倾向于将时间作为一种度量衡,一种关于“日子”的刻度,并以实物的方式记录下来,如日晷,如沙漏,如打更人。由古至今,世界各地的人对时间大概皆有感知,它们感知和确定时间的方式可能多种多样。在中国,古人使用季度更替、作物兴衰、鸟兽迁徙作为年的刻度,南方的中国某地,一年内天空中的大雁群将南北飞过两次;古人以月亮的圆缺标记为月的时间,并将月的时间置于作为年的时间之内,月亮在一个月之内圆缺一次;以日升日落作为日的时间,将作为日的时间置于年、月的时间之内,一日之内,太阳升起和落下各一次……中国人制作日晷、使用一炷香燃尽的时间,来为一日之内的时间标记刻度,以“时辰”作为下一个单位的时间……这是只要人想到就能理解的规则。在西方,自工业革命以来,机械和齿轮发明以来,莱布尼茨发明最古老的计算机以来,对微观世界,包括原子、电子、质子、中子的发现以来,人类得以以一种“机械”的和数字的方式,更为精确和细微地划分了我们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所面对的时日。人类用这些时刻去丈量和计划自己的行为,预估世界的发展。从这一角度而言,时间是对“存在”的证明和启示。

  文学艺术作品中对时间的体现,普鲁斯特小说中的时间,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对存在——过去经验——的证明,同时包含一种“力量”的表现(关于这点,下文将继续讨论)。时间推动青年斯万日复一日参与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沙龙,同时并不妨碍他成为贵族社交圈受欢迎的角色,成为追逐交际花奥黛特的男子——时间见证了斯万和奥黛特的婚姻,见证他们共同作用生下共同的女儿希尔贝特——时间推动斯万衰老,见证他的生病,预示他的死——时间推动奥黛特从寡妇斯万夫人,通过第二次结婚,成为德·福什维尔夫人(维尔迪兰夫人也有相似的被时间推动和见证的个人之路),进入贵族社会——时间见证了一切,包括在“我”叙述的最后一次沙龙中,马塞尔见到了少年时曾经痴迷的暗恋女孩希尔贝特,她已经成为一位胖妇人,不再好看。那是小说中一种内在的情节,即——在时间中,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成长、衰老,乃至最终死亡。随着人的这一个生命过程——尽管有人夭折于童年,我们对此表示遗憾。这也是生命的应有之义——如同花开花落,作为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人们在时间之中,被时间的力和自我意志、趣味以及他者推动,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成为各个时期的自我,相似的人,生气勃勃的沙龙,一个地方和一个民族的人……因为追寻“意义”,人类有了“经验”。

  时间见证了人生,正如大风刮起的那个晚上,大地震来临的那天。

时间的速度感和容积,令事物显现,回忆有别

时间以力的方式推动着人变化,或成年,或衰老,推动世界变迁。同时,时间的速度感让人能够在可观测的第三方参照——如,以恒定速度运动的钟表——计量下,完成不同密度的事件,感受到在相同计量单位下,各人内心感受到的主观时间和钟表的客观时间各有不同:我们能感受到“转瞬即逝”的快乐,也能感受到“漫长的”离别之时。在梦中,时间更以不同的速度感在运行。此时,时间既作为事件发生的容器,也作为人类感知到的对象和存在。时间具有了人类主观速度感和时间本身的容积——作为一个特殊容器,我们将通过普鲁斯特的小说体验到。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时常提到梦境,人物时常陷入梦境之中,或梦境与现实难以辨认的境地。在小说的开篇,当叙述者回忆到自己的童年时期,便将自己带入到从前那个将睡将醒的那种被睡意笼罩的日子里。很快,在第四页,“我”回忆了一次梦中的性体验,尔后,“半夜梦回,在片刻的朦胧中我虽不能说已纤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过的房间,但至少当时认为眼前所见可能就是这一间或那一间” 。有人甚至大胆设想,普鲁斯特的整部《追忆似水年华》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梦境。在那个大梦里,作者令“我”成为马塞尔,在一段绵延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回忆起一生中听说过的、见过的人与事,他所生活的时代和时代中的风景,他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他对人生与艺术的思考和感悟,他所追求的……一切,假以梦,假借一个“我”,以回忆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理想。

  有人甚至大胆设想,普鲁斯特的整部《追忆似水年华》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梦境。在那个大梦里,作者令“我”成为马塞尔,在一段绵延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回忆起一生中听说过的、见过的人与事

  普鲁斯特如此强调意识。他依赖意识召唤了回忆,并在回忆中凭借意识流动主导了回忆。如果将整部《追忆似水年华》看作一个巨大的梦,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世界是无数的人与事物、事件的发生,因此,同样伟大的作家乔伊斯也能通过对一天中人与事的书写,完成鸿篇巨制《尤利西斯》。亚里士多德和牛顿所认为的一定时间与空间对应,是静止的,恒定的。爱因斯坦和霍金眼中的时间将是有规律变化的——在弗洛伊德那里,在他研究的梦和潜意识里,人在梦中的时间可能是变化多端而不可定义的:每个人、每一个梦,都将拥有不同的时间——那时我们可以将时间视为某种主观规则,或者对事件的丈量。在一个人的梦境中,尽管这个现实的人身旁的一块石英表在整个晚上将如前一天那样按规律走动,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太阳不会在那个时间中升起,而在那个人的梦里,太阳将升起又落下一百次,时间漫长,可以跨过两个季节。我们可以将时间视为主观的、变化的。时间在不同的人那里、在同一个人的不同事件中,都将呈现不同的面貌——而那时,时间也是一种存在,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引述黑格尔《哲学全书》所言:时间是存在,这存在借其存在而不存在,借其不存在而存在。

  时间具有速度,借助事件,它可以被丈量。

永恒的过去,在时间之中

我们所说的事件,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表现为“我”叙述的人和事。事件本身可以借助对过去的追回得以再现。当回忆,或作为回忆的眼睛运动超过光速,即可将过去发生的事、出现的人追回。然而据说光速不可超越,只能接近。因此,依据爱因斯坦和霍金的理论推断,我们永远无法抵达过去,而只能回忆过去、期待将来。

  当我们观看宇宙时,我们是在观看它的过去——由于一切事件被人感觉,都需要看见那属于事件的光(从物理学角度看,事物和事件都是发光的,而光不仅仅是物质,在文学和一切艺术品和精神空间中,它又是一种可被理解和想象的崇高的无形事物,类似于形容词,这本身又是文学的特质。)穿过相对的空间来到观看者眼中从而被观看、被感知。光的速度是恒定且有限的,任何事物和事件与观看者“我”之间总是存在着相对空间,那个事物的光必须经由时间、穿过空间抵达到“我”。因此我们看到任何一个事物和一个事件的发生都需要经过有限的时间——我们看到的任何事物和时间的发生,都是在看那个事物和事件的过去。从绝对意义上来说,人总是活在当下,而感受永远处在对过去事物的观看中——这难道不是说,我们所见的、所感知的世界,是一种绝对的回忆吗?并且,这一结论的作出,对人生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那么,值得欣慰的是,我们进而可以得出结论:原来过去的事物也是可以被感知的,是真实的——照耀我们的是太阳八分钟之前发出的过去的光,它只是作为一个事件抵达到“我”身上,而不能更改那束光作为“过去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过去并不是虚无不可捉摸的。《追忆似水年华》正是以通篇回忆来表现人生的悲哀。

  普鲁斯特本人从身体上看,是柔弱的,病态的;他的精神也有病态之处,但他具有一位大作家的坚毅——他不是虚无主义者,相反,从他留下的书信、他人的回忆和对他的传记作品中,以及从他本人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个积极于自己所拥有的生命、所过的生活、所擅长的文学的追求——当他的小说出版,他周旋于几个出版商和朋友,包括安德烈·纪德身旁——他将艰难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题词献给了出版人加斯东·伽利玛,“谨致以深深的、衷心的感谢”。他积极活动,追求《在少女们身旁》能够赢得认可。他多方争取,追求并最终获得了龚古尔奖——当然,时间证明了这个奖的实至名归,并且因为这部作品,龚古尔奖本身获得了荣誉;他比如今很多作家努力并且“现实”——他积极为自己的作品寻求评论,并愿意为此付出报酬。人们阅读他的小说,读到那些无休止的聚会、上流社会之间漫无边际的闲聊,可能会产生幻灭感,类似虚无主义;如果不将小说读完,不在最后时刻看到作者普鲁斯特将能力施加于小说中的叙述者“我”身上,人们很难相信,原来“我”并没有“为虚度年华而悔恨”(当然,也不是为了去评判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而是选择在一个重要的时刻终止末世奢靡的现实生活,就像普鲁斯特终止对初恋情人的幻想一样,投入对“我”过去生活的追忆中。普鲁斯特令“我”在小说中传达了如下的文学观念:

  就通常意义而言,一位大作家并不需要杜撰,既然它已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他只要把它转译出来作家的职责和使命也就是笔译者的职责和使命。

  普鲁斯特令叙述者回忆的,同时也是他本人写下的,正是这样一部书——一部回忆之书。这是一个发光的事件。普鲁斯特创造了这一个事件,并让我们看到。从这个“不需杜撰”和“只要把它转译出来”的观念和落实来看,那个巨大的梦里的事是发生过的事,普鲁斯特写下的小说也根植于“过去的现实”——即回忆——至少是“被创造的回忆”。从这个角度看,普鲁斯特也不失为一位写现实的作家。然而谁又会相信呢?就小说这样一种文学作品而言,千百年来,人们读到的是那些叙事清晰、冲突剧烈的“故事性”的小说,而普鲁斯特在他自己的小说中混淆了故事和情节,正如“我”的回忆在空间中模糊了时间——普鲁斯特是作为一个开创性的20世纪的现代作家出现的,他在风格上甩开那些法国的大作家如雨果、福楼拜,也远离了帮助过他的同时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朗士。当我们读者若能以一个抽离出来的视角观看这部作品,我们会发现,从大体上而言,它是时间性的,作者让它沿着“我”的回忆时间在走;而当我们潜入小说内部,我们会发现它又是混乱了时间的,让时间从贡布雷到斯万之恋,是时间的倒退,从斯万家那边到盖尔芒特家那边,时间又在回忆中前进——到了最后,在“重现的时光”的开始,我们发现,当“我”和希尔贝特再次相遇时,时间纵然跨越了,又仿佛消失了——我们找不到具体的时间:阿尔贝蒂娜已经死去,希尔贝特嫁给了圣卢,而在阿尔贝蒂娜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曾委托圣卢去寻找过她,那时圣卢还未婚。正如“我”所叙述,“因此,在相隔这么多年之后,我必须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的一个形象进行修改”。普鲁斯特依赖时间又推开时间,将往事一个一个拉入对应的弯曲的时间和空间里。普鲁斯特不制造时间的黑洞,他没有让小说中的时间吞噬掉往事——他只是制造了时间的滤镜、时间的棱镜;他让过去的人和过去的时间在被书写与回忆中成为不同时空中的舞蹈。

  普鲁斯特不制造时间的黑洞,他没有让小说中的时间吞噬掉往事——他只是制造了时间的滤镜、时间的棱镜

  “一切都在时间之中”。这是普鲁斯特为《追忆似水年华》作的终结。他再没有时间为自己的作品继续续写、改写和扩充。

  跟随《追忆似水年华》,我们讨论时间是否确定、一定存在,以及失去时间的世界和失去时间的人。没有时间的世界存在吗?当我们抛离作为力的时间、作为刻度和见证的时间、作为预示的时间,人类是否可以存在——人类有赖于时间存在吗?失去了时间的作用,正如一株柳树,一匹出生的马,它们都将又成长和死亡。失去时间,万物还在成长,事情还将发生,只是失去了对刻度的感知——人们依然可以对生命的成长进行证明,通过文字、声音、影像等表达介质。人类失去的只是对印象和经验的感知尺度,即,我们无法说出一个苹果从苹果树上落到地上所需要的那个“时间”,也无法标记出一个具体的人死亡时的刻度。

  作为预示,有经验的果树种植人将通过对过去苹果树的种植,来计划下一批苹果树的种植,并预示它们将在某一次稻谷成熟前后结果。

  当时间失去,人类将依赖其他参照系统继续按规律生活。进一步审视,即为“回到动物经验的生活”。时间是人类的经验和人类的产物。当人类失去或抛却这个经验,还可以依照动物规律生活。这是题外之话。鸟兽不依赖时间而活,而普鲁斯特曾经在生活中所见的人物,他常去宴请宾客的丽兹饭店,经常路过的香榭丽舍大街,《追忆似水年华》中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时间中,成为一排排如今我们得以回望过去的雕像。当我们打开书籍,打开灯盏,那些过去的雕像也因被亮光照到,而有了自己的颜色。

  ? 本文依据2012年译林出版社的版本,译者包括李恒基、周克希、徐和瑾等众位。

  ? 《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二版)第581页,商务印书馆2018年出版,陈嘉映、王庆节译。

  ? 《重现的时光》第1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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