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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的与缺席的谈“创意写作”本土化研究的两个方向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938
张怡微

  上海一直是“创意写作”学科实践与探索的重镇

一、问题的提出:“个中深浅”的再探索

众所周知的是,“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是一个舶来学科。尽管“作家可不可教”曾在“创意写作”专业进入中国时引发热议,“创意写作”作为二级学科成立的历史也遭遇过不小的质疑声浪,但近年来,“创意写作”本土化/中国化的研究业已成为写作学界讨论的焦点,获得了相关省部级社科基金的研究支持。

  上海一直是“创意写作”学科实践与探索的重镇。包括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都已成立创意写作专业。回溯“创意写作”与上海的关系,还要追溯到1994年,著名作家王安忆受邀在复旦大学讲授小说研究课程,1998年,王安忆出版了课程讲稿《心灵世界》。2005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正式聘请王安忆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教授,成立了“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开辟了作家进入中文系执教的先河。2006年,复旦大学中文系设立了“文学写作”专业,可看做中国大陆创意写作学科建设的起点。2007年,王安忆开始担任复旦大学“文学写作”学术硕士(三年制)导师。2009年起,复旦大学停招“文学写作”学术硕士,开始正式招收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两年制) ,这也是教育部正式批准设立的第一个创意写作MFA硕士点。这个转变的契机来自于海外教学模式与经验。因为原本每年学术硕士招生人数太少(一名),当时的系主任陈思和教授决定探索并借鉴美国大学的培养模式,开办专业硕士课程,每届招生十至二十人。如今,复旦创意写作MFA专业已成立有十多年的历史。深究起来,在上海,作家与学院的关系还能追溯至更久以前。据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梁永安回忆,从1989年到1992年,复旦就已经“不动声色地举办了三届独具特色的作家班:学习两年,发结业证……这三届作家班大概一百二十来人。1993年后,复旦再无作家班……”

  2006年以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在“创意写作”学科领域积累了丰富教学实践经验,也在不断适应着时代发展,树立本土化写作教育教学的新导向。初期,聘请著名作家如王蒙、贾平凹、余华、叶兆言、严歌苓等海内外著名作家为中文系兼职教授。2008年,邀请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小说工作坊创始人舒尔兹(John Schultz)担任中文系特聘教授。2012年5月邀请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发表演讲《想象的炮弹飞向何方》)、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发表演讲《写作,从北极村童话开始》)为创意写作专业学生开设写作讲堂。2014年,著名作家阎连科、严歌苓、虹影等分别来给学生上课。类似的教学模式每一届MFA学生都曾亲历,这也是中国创意写作教学的主体——以知名作家进校园开设写作课作为基本范式。

  另一方面,据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王宏图教授《创意写作在中国——复旦大学路径》的讲稿整理,复旦大学除了开设以上作家授课的教学模式之外,在“创意写作高级讲坛”及“艺术创作方法研究”课程中,特别重视跨学科艺术养成的培训工作。自2010年以来,创意写作专业先后邀请了中国连环画泰斗贺友直、上海歌舞团名誉团长舒巧、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主任金复载、著名书法家刘天炜、纪录片研究专家林旭东、上海人民滑稽剧团团长王汝刚等各艺术门类顶尖专家为创意写作专业学生做专题报告,其中金复载的课程带领从未接触过音乐剧MFA学生创作了音乐短剧剧本。2014年,邀请著名画家陈丹青、美学家刘绪源、音乐家林华、戏剧家荣广润、剪纸画家乔晓光来校授课,为学生打通艺术边界,从其他艺术创作方法中汲取养料提供了专业支持。尽管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课程的主体是小说、散文、诗歌,学生经由课程依然获得了其他艺术形式的创作可能。如2018年,2016级与2017级的MFA学生黄厚斌、燕馨宇、陈艺璇就以话剧剧本《小白船》获得了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青年编剧资助扶持项目。2018级MFA学生施懿城撰写的原创话剧《逃亡2018》创排并上演。此外,还会安排采风及戏剧观摩等实践活动,丰富创作资源。

  2006年以来,复旦大学创意写作MFA专业共招收一百五十四名学生,顺利取得艺术硕士学位的学生毕业后,有些成为了期刊编辑、教师、编剧,也有一些继续攻读博士,没有继续从事艺术行业的毕业生,大都消失在各行各业。王安忆曾在《创意写作MFA(第一卷):有诗的好日子》杂志发表《写作课程宣言》,“宣言”的最后说“……这些大约就是人力可为的范围。既是人力可为,我们就要求至勤至优,做到可做的一切,然后等待神灵降临。倘命运不肯眷顾,不仅做不成作家,也许从此望而生畏,因是知道个中深浅。所以,说是教写作又其实只是告诉对写作的认识,并不敢负责诞生作家。好在,天才是在任何境遇中成就事业,但天才总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都是铺路,我们就是培育铺路的石子。”

  “等待神灵降临”,既是一种虔敬的祈祷,祝福学生,也是鞭策学生“至勤至优”的求学底线。另一方面,“个中深浅”在复旦十二年经验中,是否还具有延展与深挖的可能性?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本文认为至少有两个面向,可能是未来“创意写作”学科可以探索的方向:其一是取径中国小说的续衍资源,其二是探索散文的创化。

  从写作意图和策略上来看,明清小说续书可看做是中国“创意写作”的前身

二、续衍与改编:文本借用(textual borrowing)学与写作学的合流

从写作意图和策略上来看,明清小说续书可看作中国“创意写作”的前身。

  而要把“明清小说续书研究”纳入到“创意写作本土化”学科视野,表面上看只是旧酒新瓶的路径,实则不然。“续书研究”学科本身也很年轻,全国专门从事相关专业研究的学者不多,一般都是基于以原著为中心的绝对立场,讨论一段时期内小说续书的整体状况。但如果统统以文学史作为讨论框架,那么中国丰富、复杂的明清小说续书因其附属性质,难免遭遇“狗尾续貂”的批评。更由于,“以原著为中心”的前提本身就值得商榷,因为续作所根据的底本并不统一(如《续西游记》就很可能依据的是早于世德堂本的古本《西游》)。上世纪80年代以来,作为次要的白话小说类型的明清“续书”,被学人从创作心理、内容和表现手法等方面进行细读、整理与比较研究。最早、且被引用最多的是清初学者刘廷玑在《在园杂志》卷三中的评论:

  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有后以续前者,有后以证前者,甚有后与前绝不相类者,亦有狗尾续貂者。“四大奇书”如《三国演义》名《三国志》,窃取陈寿史书之名。《东西晋演义》亦名《续三国志》,更有《后三国志》与前绝不相侔。如《西游记》乃有《后西游记》、《续西游记》,《后西游》虽不能媲美于前,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若《续西游》则诚狗尾矣。更有《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真堪喷饭耳。如《前水浒》一书,《后水浒》则二书:一为李俊立国海岛,花荣、徐宁之子共佐成业,应高宗“却上金鼇背上行”之谶,犹不失忠君爱国之旨;一为宋江转世杨幺、卢俊义转世王摩,一片邪污之谈,文词乖谬,尚狗尾之不若也。《金瓶梅》亦有续书,每回首载《太上感应篇》,道学不成道学,稗官不成稗官,且多背谬妄语,颠倒失伦,大伤风化。况有前本奇书压卷,而妄思续之,亦不自揣之甚矣。外而《禅真逸史》一书,《禅真后史》二书:一为三教觉世,一为薛举托生瞿家,皆大部文字,各有各趣。但终不脱稗官口吻耳。再有《前七国》、《后七国》。而传奇各种,《西厢》有《后西厢》,《寻亲》有《后寻亲》,《浣纱》有《后浣纱》,《白兔》有《后白兔》,《千金》有《翻千金》,《精忠》有《翻精忠》亦(各)“名”《如是观》,凡此不胜枚举,姑以人所习见习闻者,笔而志之。总之,作书命意,创始者倍极精神,后此纵佳,自有崖岸。不独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观,亦不可得,何况续以狗尾,自出下下耶。演义,小说之别名,非出正道,自当凛遵谕旨,永行禁绝。

  刘廷玑的观点对于“续书研究”领域具有先发性和代表性。“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指再创作行为的动机出于省力容易,这是较之原创的写作本身的难度而言。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胡适等并未因续作在文学成就上低于经典而偏废其文学史上的价值,或认为应当“禁绝”。如鲁迅就曾盛赞《西游补》,胡适则肯定了《水浒后传》,谭正璧把《后西游记》看成为“理想小说”, 说“此书毫不复蹈前书,一概为作者创作,而且又加以说明每一妖魔成就的原因和打破的理由,此著较胜于前书”(《中国文学史》)。

  热爱给文学经典续书的吴趼人曾说:

  “大凡一个人,无论创事业,撰文章,那出色当行的,必能独树一帜。……小说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厢》,到了〈惊梦〉为止,后人续了四出,便被金圣叹骂了个不亦乐乎。有了一部《水浒传》,后来那些《续水浒》、《荡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评。有了一部《西游记》,后来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没有人知道。如此看来,何苦狗尾续貂,贻人笑话呢?”

  “明知如此,却偏偏要做”,这就有了《新石头记》四十回。2004年,海外汉学界出版了续书研究权威论文集,这部由黄卫总(Martin W. Huang)主编的《狗尾续貂——承衍、续书、重写与中国小说》(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提出了和吴趼人相似的问题,“Terry Castle说,续书总是令人失望的,续书自己的命运就是一个悲剧,它不能真正的重建自己原初的魅力。尽管作为文学类型而言‘续书’的名声并不好,是什么鼓励写作者去写作续书?以及知道和原书比较而言,续书不免令人失望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猜测,是什么促使读者还去阅读续书?”业已成为续书研究必须要回应的两大基本问题。

  1985年2月26日,林辰于《光明日报》刊文〈红楼续书之我见〉,对“续书”做了基本定义,他认为广义的续书可以是为了使原作更好而延伸、摘要、重写原作;狭义的意义指引申、演绎原作的角色和情节发展而言。三十多年以来,续书研究的边界日趋复杂,许多新的研究面向都开始介入、并片面地考察“续书”的特质。如“读者问题”、“重写问题”、“接受美学”、“技术与传播”等等,更由于“续书”的两次热潮都发生于世变之际(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文心雕龙》中说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说的是文学的变更兴衰与社会、政治有关,续书显然也是这种兴衰变更潮流中的一部分。续书作者围绕原著的核心议题、主要人物或枝蔓进行意义的补充,无论是采取续、补或改,其实都是一种修正行为。若要追究写作者身份及他们的写作动机,祝宇红认为“从主观动机上看,有学术背景的作家更容易被‘重写’、‘重新解释’的写作方式所吸引。”如胡适就曾经改写《西游记》,而鲁迅则有《故事新编》,他们可以以评论、评点等其他方式表达自己对于文本意义的理解,他们却选择了双重身份(读者、写作者)的再创作,这是颇具深意的。

  另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商伟教授提出了“复式文本小说”(the polytextual novel)的概念,以《金瓶梅词话》与《水浒传》的关系为例,揭示了隐藏于小说“补入”结构背后动机——虚拟叙述(what if)。在他看来,“早在《西游补》之前,就有了《金瓶梅词话》这样的章回巨制,开了小说补作的先河。它以《水浒传》中武松复仇的情节为起点,但又改弦易辙,展开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另类的虚拟叙述( “what if ”narrative) : 如果西门庆和潘金莲当初没有死在武松的刀下,而是多活了四五年的时间,那结果会怎样? 他们的故事又该当何论? 这无异于向读者宣布: 《金瓶梅词话》演绎的是一个被《水浒传》所扼杀掉的故事”。 《金瓶梅词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标志了章回小说的一次历史性的突破,而它所突破的、超越的小说传统,恰好体现在它所寄生的、依托的、凭借的《水浒传》身上。商伟认为,《金瓶梅词话》借助《水浒传》来开头,做了两件事,

  作为舶来学科,中国“创意写作”课程设置大多参照的是美国经验。那么,全盘移植美国经验会出现什么问题呢第一,确实表明这部小说是要从《水浒传》内部延伸出来,同时,也表明《金瓶梅词话》和《水浒传》是不共戴天的,无法共存的,它是以武松退场为前提的,武松离去的瞬间和西门庆幸存的瞬间是同样重要的,《金瓶梅词话》的前十回对于《水浒传》和它代表的传统(人物,豪侠、演义、江湖义气)做了一个道别的仪式。这样的一种衍生的另类叙述,为章回小说开辟了一个新的前景,从此也改写了章回小说的历史。这是非常具有启迪的论述。

  “虚拟叙述”(如果没有,而是,那结果……)在创意写作学的教育构成中同样占据着重要的意义。明清小说续衍研究对于“创意写作”本土化而言,是一个可以开采和利用的矿藏。对于中国古代小说来说,“文本的借用”(textual borrowing)是十分常见的,回应到斯坦福大学泰瑞·卡索(Terry Castle)提出的关于续书研究的两个基本问题,通过文本借用实现“what if ”虚拟叙述的可能性,也许是一种中国小说语境重述的创意方式。在复旦大学的课程设置中,陶磊讲师开设的“中国古代文学概论”就尝试让学生重写、改编古代小说,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绩。2016级学员张心怡在课堂上根据《山海经》改编的小说作品《山魈》获得了2018年台湾第十一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组三等奖。陈思和教授开设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概论》一课,也曾让学生改写曹禺名著《雷雨》,优秀作品收入于《创意写作MFA(第一卷):有诗的好日子》中。

  把每一次细读都创作出一种“起源”和“在场”的幻影,是“创意写作”借助中国古代小说续衍、改编资源可以抵达的训练方向。中国小说的续衍,是一种“大语言”、“大文本”的集体现象,它不仅仅应该放置在文学史的框架上加以文学定位,更应该与写作学合流,从创作发生方法的研讨上取得新的突破,这是“创意写作”中国化教育教学的潜在动能。

三、散文的创化

拙作〈缺席的散文课〉曾经提出了另一个“创意写作”学科的观察方向。“创意写作”中国化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各大学都开设了品牌课程,引进了著名导师,甚至开设了颇有中国风格的“影视剧创作”、“儿童文学创作”、“科幻文学创作”等创意写作专题课程。但仔细爬梳可以发现,不管大学排名如何,不管导师团队如何,各校的品牌课程中几乎没有散文。这不仅说明了中国创意写作约等于小说创意写作(兼诗歌、科幻),也说明了中国当代散文的弱势地位。作为舶来学科,中国“创意写作”课程设置大多参照的是美国经验。那么,全盘移植美国经验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我们可以先简略爬梳美国“创意写作”的课程发展历史。早在1880年代的哈佛大学和1930年代的爱荷华大学文学院,这两所学校都开始认可用提交创作的方式获得学分。1897年,爱荷华大学开设了名为“诗篇写作”的课程,1922年通过学生提交作品(Creative work)获得学位。1936年,爱荷华大学英语系成立了全美第一个创意写作艺术硕士学位。1939年以后,我们现在比较耳熟能详的爱荷华作家工坊,创意写作的教学已经划分出来诗歌和小说两个方向。这个划分形式一直持续到现在。在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课程体系中,面向本科生的创意写作课程有十七个,包括小说写作 ( Fiction Writing) 、诗歌写作( Poetry Writing) 、科学小说读写( Writing and Reading Science Fiction) 、 创意商业交流( Creative Business Communication) 、 医疗健康创意写作 ( Creative Writing for Health Professions) 、新媒体创意写作( Creative Writing for New Media) 、创意写作与流行文化( Creative Writing and Popular Culture) 等,构成了当代美国创意写作本科教育阶段具有代表性的课程设计。面向创意写作艺术硕士研究生的创意写作课程体系,主要由研究生小说工坊( Graduate Fiction Workshop) 和诗歌工坊( Graduate Poetry Workshop) 构成,每个工坊注册的学员数目在十到十五 个之间。这个学员数量和我们目前是比较接近的。就整体的教学规划和建制而言,如今爱荷华写作项目是集合了非虚构写作( Nonfiction Writing Program) 、本科生创意写作( Undergraduate Creative Writing Track ) 、 国 际 写 作 计 划 ( 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爱荷华剧作家工坊( Iowa Playwrights Workshop) 、文学翻译硕士教育( MFA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西班牙语创意写作艺术硕士( Spanish Creative Writing MFA) 、夏季创意写作项目( Creative Writing summer programs) 、 创意写作艺术分享计划 ( Arts Share: Creative Writing) 、爱荷华青少年写作项目 ( Iowa Youth Writing Project) 等多个写作课程、活动和学科教育类型在内的集成式的写作教育系统。

  中国方面,据官网显示,中国人民大学的课程设置包括:文学通识、当代作品研究、创造性写作理论、中国文学海外研究、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写作实践、民国文学史、学生作品讨论。小说写作研究是本学科的重点。清华大学的创意写作两位老师,都是在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之下的,设置有科幻文学创作课程。北京师范大学的文学创作研究生课程有《小说创作学:著名作家系列讲座》(由莫言、格非、余华等任课),《文学创作理论与实践》(由张柠、张清华等任课),《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由梁振华、张国龙等任课)。本科生课程为《文学创作基础》(由张清华等任课),《小说创作专题》(由苏童等任课),《诗歌创作专题》(由欧阳江河等任课)。此外还计划开设“影视剧创作”、“儿童文学创作”、“科幻文学创作”等多门创意写作专题课程。可见主要的特色都是小说、诗歌,和美国很像。但美国经验中,不会有中国散文。这很有趣,似乎是发生在课程全盘移植过程中的问题,却折射了丰富的面向。以诗篇写作、小说写作为核心课程的美国高校,依据的是西方文学理论,尤其是小说理论在过去一百年的兴盛、影视剧工业的蓬勃发展为其提供导向。中国的情况很可能是相反的。譬如说,在我国古代,小说、戏剧理论十分薄弱,古代有关文章的理论都是散文理论。所以散文理论在古代可以说是正宗,享有很高的地位,小说理论反而是稀缺的。复旦大学罗书华教授曾在《文学遗产》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 “散文”概念源流论:从词体、语体到文体》。“中国古代散文”不能仅限于那些抒情写景的所谓“文学散文”,而是要将政论、史论、传记、墓志以及各体论说杂文统统包罗在内。

  台湾诗人杨牧曾经在《文学的源流》一文中指出,“散文是中国文学中显著而重要的一种类型,地位远远超过其同类之于西方的文学传统,原因在于它多变化的本质和面貌,往往集合文笔两种特征而突出,不受主观思想的垄断,也不受客观技巧的限制。古人为文,濡墨信笔,或叙事,或记游,

  中国散文在舶来学科“创意写作”教学模板上的缺席,反而可看作是突破的契机或议论,或抒情,思想和技巧屡迁,初无一致,然而文林辞苑,小品长篇,总不乏深刻的启示和趣味。通过翻陈出新的美术渲染而出之。卡莱尔之体悟哲理,罗斯金之关照风骨,里利之翰藻波涛,强生之寓言讽谏,中国散文中无不大备;其余培根、兰姆一支,则更充斥缃囊之中,更为中国文人酒后茶余分神轻易可为者。除此之外,中国散文之广大浩瀚,尚且包括经诰典谟之肃穆,庄列之想象、史传之笃实,唐宋大家左右逢源,高下皆宜;宋明小品另辟蹊径,其格调神韵对近代散文的影响更不可以道里计。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汉赋的流动,碑铭的温润厚重,序跋文体的进退合度,奏议策论的清真雅正;外加骈文的严格规律,笺疏写作的传承精神,乃至于水墨纸缘题款,尺牍起承转合的艺术,无不深入中国传统执笔者之心。典型既多,学者不乏闻问之道;一义偶得,体貌尚且不差,复能推陈出新,固然沾沾自喜,倘有败笔,作者心神之不宁,更恐怕不是任何西方人写作散文时所能够想象。我们对于散文,无非是因为陈义高,理想大,确认它是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一环,以古人的典型相期许,乃不免唯惶唯恐,用功远胜于西方文人,挫折不免,喜悦更多。”所以,中国散文在舶来学科“创意写作”教学模板上的缺席,反而可看作是突破的契机。西方没有中国散文理论和散文作品的辉煌历史,虚构的小说、诗歌压缩的语言均不如“散文”这一文体令人感到更为悠远可亲,“散文”可以是创意写作专业认真锻造的本土化方向。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的两门散文课由散文家龚静副教授担任,十多年来分别开设了“散文写作实践”与“散文经典细读”课程,她所指导的学生陈成益的毕业作品《书法家》,获得了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类散文一等奖。

  另一方面,在书市铺天盖地的创意写作引进教材中,“散文”同样是被美国经验忽略的门类(只有以“非虚构”命名的美国教材),我们似乎找不到一份新颖的当代散文教材。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台湾地区具有不错的现代散文教育历史,几乎每所大学的中文系都会开设现代散文鉴赏及写作课程。如郑明娳教授所撰《现代散文欣赏》出版于1978年,至今仍然被推选为台湾散文课推荐书目。2018年,郑明娳的散文系列教材刊印新版,出版有《现代散文纵横论》、《现代散文类型论》、《现代散文现象论》、《现代散文构成论》等。郑明娳散文论的简体字版则有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散文理论垫脚石》。2015年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类——新时代‘力与美’最佳散文课读本》,由台湾暨南大学的黄锦树和台湾大学的高嘉谦主编。它的口味非常台湾,有台静农、杨绛、汪曾祺、余光中、王安忆,还有年轻的吴明益、徐国能、言叔夏等等。

  国内的当代散文研究,却始终与“创意写作”学科脱节,更偏向于名家作品评论及散文理论,关注“大散文”、“纯散文”、“文化散文”、“学者散文”、“女性散文”等议题。《东吴学术》在2017-2018年间开设当代散文专栏,有一部分关于“非虚构”的讨论值得关注。“非虚构”在中国语境中,是一个颇为时髦且具有争议的话题。它同样是面对着美国经验的移植问题,亟待厘清文体的概念与边界。如评论家黄德海就认为,“人们似乎天然地明白非虚构与媒体新闻和报告文学的不同(非虚构概念没有包含两者在内的外延),也不会把它混淆于戏剧、散文、随笔。非虚构写作者对以上这些文类也不是很关心,他们关注的,始终是来自虚构的压力和挑战。”这似乎意味着,在当代写作现场,散文不算是“非虚构”,“非虚构”的竞争对手也不是散文、戏剧、随笔、传记,而是来自小说。那我们的散文课要不要教“非虚构”,即便“非虚构”写作爱好者对传统散文写作毫无兴趣,或散文爱好者不觉得“非虚构”可以称之为“散文”,这样的时候,“创意写作”散文导师应当如何面对挑战?2017年12月,由澎湃新闻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主办的首期“非虚构工作坊”正式启动,新闻媒体从业者、新闻传播院校师生、非虚构写作者等百余学员相聚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参与本次课程的也包括了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王安忆教授以《纪实中的虚构》为题,讲述了小说与非虚构的关系。专门指出了一些纪实风格的艺术作品中,存在着真假混淆的伦理问题。“纪实”作为一种审美风格,能否进行细节的虚构?王安忆的态度是否定的。同样,在散文写作中,应该如何借鉴小说笔法来讲真实故事?有没有什么理论化的凭据,可能都是课堂教学和创意写作散文教材撰写中难免会遇到的问题。

  简而言之,比较虚构类型的续衍、重写、改编探索,散文创化的问题要更为艰巨。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好散文?什么样的写作者是好的散文作家?这都是我们一定要回应的问题。散文是中国学生从中小学文学教育到大学文学教育中最熟悉、最亲切的文体,散文的应用性也极其广泛,当学生意图直接而迅速地用写作服役社会的时候,“散文”的创造力量、传播力量首当其冲。很可惜,散文教学并没有占据新兴写作教育学科的主流。从本土化理论实践的未来性来看,散文其实大有可为。可为之处,可能在于散文教学中,我们需要更为关切“情感的质量”。1994年,王安忆曾在第四期《小说界》上发表文章《情感的生命——我看散文》,定义了当代散文、及确定了当代散文审美标准。她认为,散文不是虚构的,和诗、小说不一样。“在情节和语言上都无文章可作,凭的都是实力。无处借力,只能做加法。只能好了还要好。这是散文的语言处境:无处凭借,没有形式。其次,真实所想、真实所感的质量,直接决定了散文的质量。散文是什么呢?情感的试金石。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题目,但资源有限。它是真正的天意。”

  “what if ”的可能性与“做加法”的艺术,不正是所谓“创意写作”的真意吗?

四、结 论

十多年以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MFA专业走过了创意写作中国化的草创旅程。“至勤至优”是我们近两百位师生同仁共同学习、总结经验的基本态度,“等待神灵降临”是相信文学会以其丰富的心灵价值,自呈为它应该呈现的风貌,并赋予热爱文学、热爱创作的写作者更好的命运。

  当写作教育逐步成为中国教育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全盘移植西方经验或许能够为我们带来一定的新视野,却很有可能忽略了本土文学资源可以被重新调取、开采的可能性。本文认为,无论是小说门类的续衍文化,还是散文门类的创造衍化,都是上一个十年“创意写作”学科建设中所忽略的建设面向。与此同时,外部世界却将这些纷繁变体的新写作演绎得斑斓纷呈。如游戏网文、二次同人文,叙述主体已不再是虚构小说,而是游戏剧本。又如微信承载的诸多软文广告,其实都是以营销为目的的咏物、抒情,即当代散文的变体……这些自发的写作如若与学院教育长期割裂,与中国文学自有的文脉永不照面,对于写作学科长期建设恐怕并非是一件好事。我们已经为海外经验的爬梳整理做得够多了,然而那些长期“潜在的”与“缺席的”内容,是否能唤起一些新的关注呢?“创意”的本质不是预知未来,而是接纳“变化”,并从变化中追踪蹑迹,伸其神理,寻得写作爱好者乐于创造的动机。

  ? 2017年起,专业硕士也改为三年制,令学生有足够的时间至少有一次出国出境交流机会,拓展视野。

  ? 梁永安:《从作家班到MFA》,《创意写作MFA第一卷:有诗的好日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页119。

  ? 以原著为中心并非明清小说续书研究的唯一方法。汉学家白保罗(Frederick Brandauer)曾经在《西游小说中的暴力与佛教理想主义》(Violence and Buddhist Idealism in the Xiyou Novels)一文中借《西游记》、《西游补》、《后西游记》三个文本讨论到“西游故事”中的暴力问题。他认为只有《续西游记》提出了关键的问题,即一个和尚取经的故事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暴力。

  ? 刘廷玑:《在园杂志》,张守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页124-125。

  ? 赞其“造事遣辞,则丰赡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处,实足惊人,间以俳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122。

  ? “《后水浒》绝不是‘游戏之作’,乃是很沉痛地寄托他亡国之思、种族之感的书”、“要算是17世纪的一部好小说。”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台北:里仁书局,1982年,页138、页151。

  ? [清]吴趼人:《新石头记》第一回。

  ? [美]黄卫总(Martin W. Huang),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 “Introduction”,(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 [美]黄卫总(Martin W. Huang),Snakes’ legs: sequels, continuations, rewriting, and Chinese fiction, “Introduction”,页1、3,自译。

  ? 祝宇红:《“故”事如何“新”编——论中国现代“重写型”小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277。

  ? 商伟:〈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页44。

  ? 张怡微:〈缺席的散文课〉,载《萌芽》,2019年第一期,页53。

  ? 黄德海:〈作为竞争的虚构与非虚构〉,载《东吴学术》,2017年第2期,页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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