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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自然”与“不自然”论贾平凹小说叙事的说教腔与文艺腔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905
王晴飞

  《山本》展示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老生》讲述的四个故事中第一个的重写。不过从写关系和出身、履历,到“山的本来”,似乎又有一个“渐近自然”的倾向

  贾平凹近年的每一部长篇小说之后都附有一篇披露写作缘起、过程和创作理念的后记,与作为正文的小说本身构成互文关系。说《山本》,不妨从后记说起。据本书后记,《山本》是写山(秦岭)的,小说原定的名字是“秦岭志”,后因种种原因,改为“山本”,取“山的本来”之意。作者的理想也是仿照《山海经》,写一本秦岭草木记,一本秦岭动物记,未遂,却写了秦岭的人事(二三十年代的传奇),如同“去种麦子,麦子没结穗,割回来了一大堆麦草”。本书的旨趣,在人生与文学哲学上,向往“天人合一”与“天我合一”之境、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返璞归真之境;在艺术风格上,则追求“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

  在之前另一部同样涉及现代历史的小说《老生》中,贾平凹已流露出写山之意,不过主旨还是在历史与人事,要表达生活,写各种“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写出“我们”的“出身与履历”,“老老实实地去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这又似乎是一种寻根本、探祖坟式的写作,“却顾所来径”,寻找民族的源头所在。

  单从后记来看,《山本》与《老生》之间有着相似性,即都有探本求源之意;从小说本身来说,也都涉及现代历史人事,《山本》展示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老生》讲述的四个故事中第一个的重写。不过从写关系和出身、履历,到“山的本来”,似乎又有一个“渐近自然”的倾向,越来越远人而近山。《山本》后记中提到写人事,颇有不太情愿之感,仿佛大山临盆却只产下了耗子。毕竟人之于山,是如同麦草之于麦穗的。

山,在《山本》的后记里,有着天与自然之意,所谓山本,既是山的本来,也是自然的本来和天的本来。因为它的立意是要写“山的本来”,却又写了人事,于是追求天人合一之境,将人事传奇与秦岭志连接在一起。其实是以人写天,重点在天。在天的映照下,人的价值是很可疑的。《山本》的结尾处,涡镇被炸为一片废墟,代表了天意的圣人陈先生只淡淡地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而此时,“陈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一尽着黛青。”

  涡镇英雄人物井宗秀曾做过一个梦,在梦中他走在不同时代的人中,走到了涡潭,“涡潭在旋转,涡潭的中间就有了一个巨大的洞,洞竟然往上长,越长越高,口子越来越大,把来的人,牛,驴,断枝落叶和梁柱砖瓦都吸进了。可以说,不是吸进去的,是所有的东西自动跑进去的,他就听到了它们在涡潭里被搅拌着发出叭叭的响,一切全都成了碎屑泡沫”。涡潭形似太极图,旋转起来可以将一切都吸进去。这梦也是一个寓言:人最后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到涡潭里,被卷进时间的漩涡,成为灰烬。只有天是永恒的。

  虽然在天人之间,贾平凹更侧重于天,不免重山本而轻人本,但是“天”的含义又常常是含混变动的。在贾平凹的小说里,天有两种形态:一种是人格化、具有道德属性的天,它不断以各种祥瑞灾异作为征兆,指示人间行事,赏善罚恶,维护人世的伦常与秩序,往往表现为神秘的因果论,比如《古炉》中善人说起黄生生的革命武斗,是“因为咱这一方的人,男不忠者,女不贤者,老天爷才叫他来搅闹”,便是有意志的天让恶人以残酷的方式,对人类进行惩罚;有时又作为非人格化、无道德属性的自然规律悬置于人事之上,显示出天地不仁的冷漠和残酷无情的丛林法则,如《老生》、《山本》中与人事形成对照的山经、秦岭,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胡乱杀戮,便是无意志的天的体现。

  贾平凹说自己的“天人合一”是从老子处读来,这也令人颇为费解。因为老子所说的“天”多数时候倒是无意志和道德属性的,只是自然规律的表象,对人事并不加以干涉,“天地不仁”与“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都是如此。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中则说:“古代所谓天,乃主宰之天。孔子因之,墨子提倡之。至孟子则所谓天,有时已为义理之天。所谓义理之天,常含有道德的唯心的意义,特非主持道德律之有人格的上帝耳。《老子》则直谓‘天地不仁’,不但取消天之道德的意义,且取消其唯心的意义。”如此看来,贾平凹式的“天人合一”,似乎指的是人与自然规律的和谐。而小说中祥瑞灾异的频繁显示,以及圣人陈先生等人的解说,又表明天是有意志的,“天人合一”指的又是“天人感应”。

  两种天道观的冲突,也带来作品叙事上的分裂。天人感应的天,提示因果循环,统摄天与人的关系;天地不仁的天,则多体现在具体的叙事方式上,以“法自然”的形式出现。近年来贾平凹在小说的写法上,常提到类似于“法自然”的说法。这种自觉意识,始于《秦腔》,在那本书的后记里,他表示由于所写的内容“依然是那些生老病离死,吃喝拉撒睡”,“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所以只能用“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而不宜使用戏剧性的情节和“有意味的形式”。在《老生》出版后接受中华读书报采访时说,“我的小说里百十人出场,我不作交待。《秦腔》以后我就这么个写法,是效法自然的写法”。

  《老生》中的“法自然”主要体现在结构上的刻意设计,将自然与人事并置,以自然来映照历史人事。《老生》将《山海经》的山经部分内容穿插于作为主线的四个故事之间,意在引入中国原始的思维方式,提示读者从一种新的角度思考人事。而实际上,《山海经》中的山经部分只是古人依据当时山川的自然走向,对地理资源的考察实录,海经部分则很可能是古月令图的描绘,前者是地理书,后者是时序图。在《老生》中,山经部分与人事部分是分裂的,唯一的共同点只是写作顺序上的“依次介绍”,即山经“写作者所经历所见闻的山和水,是一座山一道水地写过去”,小说则“写的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件件事、一个个人”。除此之外,自然与人事完全没有更多的交接之处,天是天,人是人,天与人是分裂的。

  《山本》中的“法自然”,既源于“天地不仁”的天道观,也与贾平凹对历史与现实“一地瓷片”的认识有关,在叙事中的体现是笔法的无剪裁,这意味着作者的退隐,尽量减少对现实世界材料进行人为加工,不干预作品人物与情节的自由生长,使作品显得更合于更大更真实的自然。

  然而,这种悬置价值判断的客观笔法,使大量面目可疑的阴暗残忍片段散落在小说里,也使小说世界真的成了毫无意义的“一地瓷片”、“一堆麦草”,流于众多传奇、猎奇片段的合集。而向往“天人合一”之境的作者并不能放弃意义的追求,他一直努力以那个有意志的天对这些碎片进行统摄,将天意作为超越性力量来赋予无意义的人事以意义。在《山本》中,他一方面不断在小说中渲染各种彰显天意的祥瑞灾异,一面以圣人陈先生贯穿始终,阐释天意,解说因果,都是点明题旨、赋予意义的努力。这又会使小说的叙事违背“法自然”的准则,由法自然变为不自然。

  作者常以附体的方式降临神性人物之身,或以说教腔传达自己的理念,或以文艺腔放纵自己的情感,显示出强烈的主观性,恰与“法自然”的叙事追求相悖

贾平凹喜欢在小说中设计若干带有神性的人物,以直接传达自己的思想理念,如《废都》中那头勤于哲思的奶牛,曾出于对城市文明导致人种退化的担忧,发愿要在某一个夜里强奸所有的城市妇女以改良人种。近年来,贾平凹的小说则常呈现一种神/人对照的二元世界结构:一边是具有神性的理想人物,一边是凡俗众生,前者往往持一种儒释道巫杂糅的价值观念,后者则为世俗欲望所驱使,在争斗与杀戮中沉沦。这些神性人物,在小说中承担着指示天意、评判世俗世界的功能,同时也是作者的化身。作者常以附体的方式降临神性人物之身,或以说教腔传达自己的理念,或以文艺腔放纵自己的情感,显示出强烈的主观性,恰与“法自然”的叙事追求相悖。传达理念者如《古炉》中的善人、《极花》中的老老爷、《老生》中的唱师、《山本》中的陈先生和尼姑宽展师父,他们以圣人的面目出现;放纵情感者如《带灯》中的带灯、《山本》中的陆菊人,以及《极花》中被老老爷等人集体改造后的胡蝶,多以理想女性形象出现。

  圣人作为作者在小说世界里的代言人,最得眷顾,仿佛打了高光,遥远处一眼便可以看到,作者也不断借用其他人物之口表

  这些圣人在面对权力时,无一例外都显出骨子里的卑微达对他们的赞美,如《极花》中胡蝶对于老老爷的崇拜,《山本》中陆菊人将陈先生和宽展比作日月。也正由于这一点,他们高居于世界之上,也轻浮于世界之表,他们之于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旁观者、外来者,于所处世界的介入非常微弱,如同油漂浮在水面上。《古炉》中的善人说了一辈子病,但于古炉镇其实并无影响;《老生》中的唱师活了差不多两百岁,小说也是以他的口吻讲述,可是第一人称叙述的时候很少,出场的时候多半是唱阴歌,他之于秦岭世界,只是一个旁观者;《山本》中的陈先生更常游离于世俗之外,对世俗之事非常淡漠。

  圣人们如同一个个没有身体的影子,穿梭于不同的贾氏小说世界,虽然名字不同,却操持着同样的说教腔调,如果将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借调到另一部小说中,对作品几乎毫无影响。善人(《古炉》)、老老爷(《极花》)、陈先生(《山本》)说的是同一套话语,呈现出同一种面目。善人以清末大善人王凤仪为原型,以因果论教人逆来顺受,以这种伏低做小的顺从伦理给人说病(类似于一种精神治疗),教导人们忠孝节义、三从四德的旧式伦理,陈先生干脆就是郎中,虽然也开有形的药方,但更重要的治病方式还是说病。他给人看病时,嘴里总是不停地说人生的道理。陆菊人的儿子剩剩发烧,他给陆菊人说:“你见过山上的猴子相互抚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给他试额颅,也是给孩子治病的。”白起看胃病,陈先生教导他要不断“感谢胃”,也教导他要顺势从俗:“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但我给你说,凡是遇到事,你没有自己的主见了,大多数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亏的。”对于一个多年不能怀孕而又对养子不满的妇女,他说的是“你只要想着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记着,不要怨恨现在的儿子”。

  圣人形象的失败,既源于他们形象的符号化,没有鲜活的肉身,在小说世界里缺少生长的可能,也在于说教的陈腐与言行的卑俗,无法与作者预期的超世脱俗形象相符,难以完成他们本应担负的照亮世俗世界的重任。《老生》中唱师的设置,本是作为一个超世的象征,来作为世俗世界的参照,在小说中则与高官匡三形成对比,可是他枉活了两百岁,却在小说一开始便流露出对于权力的艳羡,对匡三这位秦岭最大人物的家族权力图谱津津乐道,画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并以此为荣。这些圣人在面对权力时,无一例外都显出骨子里的卑微。

  《山本》中陈先生的人生智慧根本上是顺势从俗的生存哲学,这或许也可以视为一种“法自然”,不过所法的是自然的生存,即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生存不妨与世浮沉,可以伏低做小,而缺乏更具超越性的追求。陈先生的眼睛便是为了逃离军队而自己弄瞎的,这固然可见世道之乱(如白居易诗中新丰折臂翁的故事),但也可看出他活着的一切便是为了活下去,而不论活得如何,也不关心世道如何变化。在权力面前,他保持谦卑,并不吝惜赞美,如他跟陆菊人说“人有了权身体也就好”,更当面奉承当了旅长的井宗秀:“当官能使人健康”。对井宗秀的发迹,陈先生也曾推波助澜。井宗秀以黑为德,便是源自陈先生的启示,而五德终始说中的五德,是帝王之德,对应的是一个王朝,水德又曾是秦代之德,再加上象征天意的种种祥瑞,都指向井宗秀将要成就一番霸业,即便不能建立政权(时代背景也不允许),也会割据一方,但是在掌握了一个镇子做了旅长之后,就迅速衰败被杀,其实是虎头蛇尾。这样的陈先生,在涡镇被炸为一片废墟之后,说出“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这样的话,便不免让人有故弄玄虚之感,不觉得超世脱俗,而只觉得冷酷自私。我们只要将这些圣人与《红楼梦》中同样代表超世力量的一僧一道相比,便可以看出他们是何等的庸俗。

  圣人代表了作者的理念,另一类作者时常降临附体的理想女性,则代表了他的幻想。贾平凹对这一类人的刻画,不仅没有“法自然”,叙事的语调也趋于热烈,放纵自己的情感,从说教腔转为文艺腔与言情腔。

文艺腔的突出特点是夸张和主观性。它不依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对其进行描绘,而用大词说小事,用书面语说日常事,以炽烈的情感说习以为常的事,因而又常常带有浪漫的感伤气息。这种腔调多体现在那些女性的喃喃自语中,最典型的是带灯给元天亮的信。这些信穿插在樱镇故事里,如《山海经》穿插在《老生》的故事里,也如陈先生的说教穿插在涡镇的故事里,是给樱镇的生活提示一种作为参照的更高的存在。元天亮是樱镇出身的高官,据说学问也大,是樱镇的骄傲,带灯的信夹杂着崇拜与爱慕的心情,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常说花月狐与风云梦,好用浮夸的比喻,充满梦呓般的感伤气息。

  《山本》中的陆菊人被努力塑造为一个自尊自重的女性,她与井宗秀的关系也被设定为“守望相助”,但她的自尊主要体现在对自我欲望的克制,和一切以男人为中心的顺从。陆菊人出身于乡村,生活在涡镇,识字不多,但她还是经常说出带有旧文人气息的话语,也有着传统女性的“贤良淑德”。

  陆菊人的丈夫杨钟死了,柳嫂安慰陆菊人,陆菊人却说了一番看似达观而又带着文艺腔的话:

  “走了也好,谁都要走的,早走了人还都念叨他,活个八十九十的,倒成了喜丧。”

  “他从来也不是柱子,他这一走,把疼痛带走了,把怨恨带走了,把担惊受怕带走了,也把那些瞎毛病都带走了。”

  “我给你说的都是实话,呼天抢地是一种哭,眼泪往肚里流就不是哭啦?”

  “她抬了头吁气,说:你看天。当时天上鱼肚白,东边的太阳快要出来了,而月亮还挂在西边。她说:月亮就是落了,它还是在天上嘛。柳嫂没有看天,看的是陆菊人的脸,疑惑着陆菊人真的是脑子有病了……”

  不曾受书面语浸染的村镇民众,说话往往“直语其事实法则”,而较少从“天”说起,即便使用比喻,也总是取材于身边的熟悉事物,朴拙实用,较少抒情性。而这里陆菊人的话,却多是书面语式,用日月风云作比拟,使用成语和排比句,既不符合村镇女性的口吻,也不符合一般人口语的习惯。尤其是“月亮就是落了,它还是在天上嘛”一句,不仅不合情感与事实逻辑,以“嘛”字结尾更显出不容置疑的从容自信口吻,像是出自权力人士或圣人陈先生之口,刚失去丈夫的女子,正在悲痛之中,并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也难怪柳嫂“疑惑着陆菊人真的是脑子有病了。”

  涡镇撒铁花,陆菊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花,觉得井宗秀蹦跶着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来的,是一个火人,他在燃烧”。这是借用女性视角,以不符合人物身份的文艺腔来赞美男性,表达仰慕,显出男性的自恋。

  井宗秀在纸扎上画了鸟和鱼,“陆菊人就呀呀地叫起来,说:你是说水里的鱼在天上就是鸟,天上的鸟在水里就是鱼?!井宗秀说:是呀,啥都是转化的么。花生也惊讶得眼睛放光……”在涡镇人的世界里,万物有灵,人与物、物与物都可以互相转化,井宗秀表达的这个意思,并不能超出陆菊人和花生的认知,她们却都莫名惊诧,以至于眼睛发光。这又是以炽热的感情写平常事。

  作为生长于农村的已婚女性,陆菊人自幼熟识各种乡村物事,对于炊烟、地衣之类本不应有震惊式的反应,但是《山本》中也屡屡让她对此产生作为外来者的城里人才有的陌生化审美情感:

  这是借用女性视角,以不符合人物身份的文艺腔来赞美男性,表达仰慕,显出男性的自恋

  ……雾刚刚散去,一只鸟在桂枝上唱歌,她就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清爽和愉快。觉得在这世上她不想要多余的任何东西,也不眼红和嫉恨谁,曾经遭受的那些苦和难,都过去了,忘了,现在上有公公,下有剩剩,家里虽不富裕也是有吃的,有穿的,这就多好啊!她拄着磨棍,仰头看着天,天上瓦蓝瓦蓝的,而柳嫂家的烟囱冒着炊烟,烟升到高处便全是云了。

  (陆菊人清洗地衣)当清洗出一朵了,觉得那地衣不是长在沙坡草丛,是从自己手里生出来的,就想:地衣这名字谁起的,是土地冷了自己生出的衣服来穿,还是神看着土地裸着赐给了衣服?要赐衣服怎么不赐彩色的衣服,黑颜色真的好吗……黑衣黑鞋黑裹腿黑旗子,陆菊人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可笑。

  陆菊人向井宗秀说出三分胭脂地的风水秘密,又说“……既然你有这个命,我才一直盯着你这几年的变化,倒担心你只和那五雷混在一起图个发财,那就把天地辜负了”。陆菊人的三分胭脂地,赶龙脉的人说是吉穴,但也就是出个“官人”而已,陆菊人对井宗秀的期待也只是“当官显贵”,后来井宗秀的前途也止于涡镇之主,辜负天地云云,又是以大词说小事。

  当然,《山本》中写到理想女性,也有极不文艺的时候,如以陆菊人的视角看她的公公,“公公笑起来仍是不露齿,嘴唇厚厚地窝着,像小孩的屁眼”,完全不符合陆菊人“夫人”的人物设定;陆菊人和陈先生谈“血”,却说,“女人怕什么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吗,只是见不得血是那么个流法”。这又是近乎调情。这种极其粗俗的语言,与文艺腔如同冰火之两极,仿佛从琼瑶小说中的纯情少女忽然变成了猥琐的中年男子,其实都是作者的话语和视角对人物的入侵,是作者主观性的体现,并不能符合人物的身份与情感。《山本》中的文艺腔,是一种任性的写作,既不能按照事物本来的面目自然呈现,也不能贴着人物自身来写。从那些浓烈而带有抒情、感伤气息的文艺腔里,读者看到的不是天然质朴的女性情感,而是男扮女装后的不自然。

文艺腔是陆菊人“柔软”的一面,而作为理想女性,她同时又具有说教腔“坚硬”的一面。这体现在她时刻注意维护男性和权力的地位与权威,反对一切不合身份的僭越的“女德”。

  陆菊人在丈夫杨钟死后,想起他的好来:“他半年赌博回来,又喝得醉醺醺的,把三个大洋往她面前一甩,说:娘的X,给你!那得意的神情让她觉得又可气又可爱。”这一细节,也曾出现在《极花》中。胡蝶遭遇黑亮同等对待,但她并不以为“可爱”,尤其是想起她爹也曾这样对待过她娘,而她娘甘之如饴,胡蝶认为这是“下贱”。胡蝶当时尚未被圪梁村圣人老老爷一干人等改造成功,还不具备一个“好女人”的自我修养,而陆菊人则是无师自通,不需要经过男性权力的改造。

  陆菊人建议当了团长的井宗秀腰里别一把手枪,因为显得威风,而且“这是个身份”。在这一点上她的观念和陈先生一致。陆菊人的儿子剩剩骑井宗秀的马摔了腿,陈先生教育他:“那马不是你骑的”。陆菊人也是如此,杨钟骑马去执行井宗秀的任务,她严辞训斥:“不该你骑的你骑,剩剩跌断了腿你还想丢你的命啊?!”井宗秀请她当茶行大统领,给她牵马,陆菊人大惊:“这成什么体统,满镇子的人拿眼睛看着哩,你是大旅长,给一个寡妇牵马?!”

  陆菊人的“女德”最集中的体现是她为井宗秀物色了旺夫的美丽少女花生作为妻子。井宗秀嫌花生年纪太小,她便先代为“保管”,说“小往大里长么,你要愿意,我慢慢给你养着”。又说,“花生是你的,但现在又不是你的,柿子要水暖了才去涩味的,等我好好调教,配得上你这个旅长了,我再给你送去。馍不吃在笼子里放着,你明白 吧”。同为女性的花生,在陆菊人的眼里,只是她送给情人井宗秀的美味食品,她的任务就是调教使之更可井宗秀之口。陆菊人的调教是全方位的,从仪态到思想,都要使其合乎“理想女性”的标准,如同给花生开了一个一对一的女德培训班。关于陆菊人的说教,小说中最长的一次叙述占了三页多的篇幅,包括仪态、卫生、性格、厨艺、医术、巫术等各方面,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花生更好地为井宗秀服务,所以陆菊人调教的最重要部分在讲井宗秀的嗜好,教育花生如何与井宗秀相处,核心在顺从:要容忍男人的脾气;男人有错误,要等到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进言;不可太黏男人,但也不能要强;男人出轨是天性,女人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花生嫁给井宗秀之后,陆菊人持续提供售后服务,疏导花生心理,确保她的顺从,甚至在明知井宗秀已由生理无能导致心理变态,而花生非常痛苦,不愿意与井宗秀待在一起时,仍逼她回家好伺候丈夫。

  陆菊人说女德时,仿佛是圣人附体,从她“女奴养成计划”式的说教中,可以看到善人、老老爷、陈先生诸位圣人的影子,口吻也由文艺腔的游离恍惚,变为说教腔的自信从容。不过这与其说是陆菊人的观念,毋宁说是作者在借人物之口“论一个好女人的自我修养”。陆菊人是旧式女性,或有男尊女卑思想,但她出身寒微,自幼母亲去世,十二岁便到杨家做了童养媳,除了后来经常从陈先生那里耳食一点妖言怪语,从未有过真正的学习机会,并不能自动悟出如此体贴入微、全方位迎合男性臆想的王婆式长篇大论——以至于花生都对她竟然懂得这么多而感到诧异。陆菊人的说教,满足的其实是男人一妻一妾的白日梦,陆菊人的女德是旧式男人幻想中大房太太的修养。陆菊人形象的分裂,是作者不能“法自然”而擅自侵入人物视角的结果。

  “法自然”式的客观化写法,按理说应该是尽量悬置作者的价值判断,克制对人物的干预,任其自由生长,给其带来更大的

  贾平凹式的“法自然”,所谓的“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其实正体现了他对世界不耐烦,对世界描绘的马虎自由度,使事物依其自然本原面目呈现。而无论是说教腔,还是文艺腔,其实都恰恰违背了这一原则。在《山本》中作者对于那些神性人物过于钟爱,时常忍不住降临附体,或使其流于作者理念的传声筒,或在其中放纵自己的感情,导致整个小说质朴气息淡,说教腔与文艺腔甚至言情腔浓,神性人物都沦为浮在现实表层的符号。

  无论是陈腐的说教腔,还是夸张的文艺腔,其实都源于作者对于自我影像的过度沉溺与夸耀式迷恋。这种自我迷恋,使得贾平凹的小说中,作者与叙述者、人物常常无法保持适当的距离,流于揽镜自照式的自怜,对自身羽毛的沾沾自喜,因而也缺乏对自我的诚恳审视。自我迷恋的另一面是对世界的冷漠与厌倦,无法与世界之间建立真正有效的联系,世界也不能以其本原的面目得到呈现。贾平凹式的“法自然”,所谓的“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其实正体现了他对世界不耐烦,对世界描绘的马虎。“鸡零狗碎”式细节的密集与零碎,看似是在如实反映世界,其实只是作者的自我放纵,恰恰是将世界埋葬在庞大泛滥的细节表象里。这也体现在作者对待小说中那些不具有神性的一般人物的态度上。《山本》中的一般人物,似乎只是神性人物发表演讲的背景板,往往面目模糊,毫无性格,互相之间难以区分,只是如浑浑噩噩的动物一般,被胡乱地制造出来,又胡乱地予以杀戮。借用鲁迅小说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甚至可以说,《山本》中只有一个人物,那就是作者自己。

  作者在《山本》的后记中,曾引倪云林之语并发挥:“真是倪云林所说: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便是在石头缝里或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禁慨叹万千。”作者自然也是以达者自居的,只不过倪云林式的达观,以“忘我”为底子,所谓“此身亦非吾所有,况外事哉”,是将自我也视为万物之一,泯于众人的,而在贾平凹的小说里,却处处夸耀着一个“我”,显出对于“此身”的执着与迷恋,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天我合一”,其实已变成了“以我为天”,既非敬天,也非法天,而是玩天,所以才会在“天我合一”之外又突兀地宣扬起石头缝与牛粪堆上的“爱”与“情感”。其实倪云林式的达者既已堪破生死穷达,自然会追求“圣人无情”的境界,而不会将爱挂在嘴边。贾平凹以达者自居,是拘者故作达者语,属于强行越境,处处显出虚矫与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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