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日常性”建立在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母亲、家庭主妇、公司职员等角色上,因此她的这本集子相当于一个人用诗体写下的日记
细阅宫白云的诗歌,带给我两个困惑:首先是她的写作明显指向“日常性”,却又无法以某个主题词来完成对这些作品的概述,难道她早已修炼成一个非本质主义的写作者,而我们还在接受本质主义逻辑的奴役?接下来就是出现在她作品中的“我”,究竟是藏身在某一视角背后的真实个体,还是一个被“日常性”这个概念淘空了的统计学对象?
后信息时代针对基于“日常性”和“我”所标示的“精神地貌”,有两个相反的表述,一个以尼葛洛庞帝为代表,认为地点不重要了,坚信“后信息时代将消除地理的限制,就像‘超文本’挣脱了印刷篇幅的限制一样”,另一个以科特金为代表,认为数字化生活必将重塑出新的地貌,地点仍然是重要的,也就是说在纽约写作与在丹东写作还是不一样的。对于远离文化中心的写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安慰,也许作为写作者,还有可能存活于某一种日常生活之中,在差异中重新把握到“我”,以免作为统计学的一个数据,消失于所谓世界性写作的假想之中。
显然,宫白云作为一个写作者,没有被“世界性”的假想所误导,她的“日常性”建立在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母亲、家庭主妇、公司职员等角色上,因此她的这本集子相当于一个人用诗体写下的日记,所感所触,即情即景,全都在即时之中完成,有着“在灶台、瓦罐、木盆、簸箕和铁器中浓缩自己/和人世之间那孤零零的牵连”,同时也有着“在鼠标、回车键与咬指甲中/与一只猫探讨一种真理/与一缕空气共谋一段修辞”的思考。
对于这些日常生活的即时记录与思考,以及背后的“我”,有必要进一步反思。以提供信息的真实性和有效性而言,是属于张枣所否定的“鸡零狗碎”,还是沃尔科特诠释拉金时所肯定的“平凡”?这是第一层;以每个诗人独有的表达式而言,这些诗作是否带来了某种深化或突破?这是问题的第二层;以一个成熟诗人的写作观念和思维而言,这个写作者针对她亲历的生活,是否如希尼所说“是定位而非描述” ,这恐怕是问题中更难以反思到的一层。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从先锋性转向日常性,大多数人仍然是一个赶集者的思维。回答这三个层面的问题,读者应抛开自行设定的意义框架,同时屏闭作者的自辩性言辞,因为答案只可能藏在诗行中,那就以其中一首《接受史》为例吧。
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从先锋性转向日常性,大多数人仍然是一个赶集者的思维
接受生。接受缺失。接受亡灵。从白色到白色。
这是第一行。语气断然、凛冽而又克制,措词猛烈,连用三个大词——生、缺失、亡灵——效果相当于冰雹砸下来,然后迅速变成白茫茫一片,“从白色到白色”,仅一句即将一个被接受的特殊空间呈现给读者:辽阔、轻盈、纯洁,充满种种考验又令人向往。这一句作为全诗的第一个部分,仅一行,却用了四个句号,节奏契合于断然的语气,尤其是最后一个短句,用白描手法的冷静,将前面三句独白其重复手法可能造成的单调乏味,悄然化解。不难看出,“生、缺失、亡灵”三个抽象词,被断然的语气具体化了,从一开始,诗人就以特别的嗓音与读者对话。这一行诗表明,诗人对于“日常性”的把握,是基于构建一个可供对话的空间,初步判断是定位性的而不是琐碎的描述。
那个藏身在诗行背后的“我”,是一个生活在“生、缺失和亡灵”之中的具体的个人,还是一个被统计学纳入苦痛之中的概念人物?接下来第二行至第十八行做出了诚实的回答,诗人将“生、缺失、亡灵”三个词还原到日常生活之中,对应着写下的精彩的第二部分。先看对应于“生”的部分:
我活过来
站在雨后的栗子树下呼吸
手腕交给陌生人,连同肉里的刺
当处女的血太阳般遥远
我的孩子找到我——
那上帝的赐予。血是我的,肉是我的。
诗中将“生”所包含的信息分解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我活了”,另一个是“我的孩子找到我”,从出现在诗行中的次序来看,前者为后者奠基,这个基础是“我”作为处女因为爱情获得新生,继而孕育出“生”的本义:一个新生命加入这个被构建的空间。至此,可以明白诗人所说的接受史实际是创建史。从这个角度去看日常性写作,是一种类似于分娩的创造性行为,经由性爱驱动最终上升为母爱,创建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日常生活空间。出现在诗行中的“上帝”这个词,并非在宗教意义上的严格使用,但不妨碍借助这个词,表达出爱的神圣,诗人所坦诚的“接受”即是“创建”,依恃的正是这种爱的力量。
然而生活常常溢出这个由神圣之爱创建的空间,原因是生活必须应对“奶水、尿布、肺炎、挣扎”,这全是经由日常生活可能接收到的信息,而先前沉浸于爱的美好,并没有也不可能接收到。从这个角度去看,创建史又是一部生命的成长史。对应于缺失的诗行,从第八行到第十八行,有十一行。
句法多变,但语调同样克制。
为一个理由活着
接受奶水、尿布、肺炎、挣扎
高高吊起的吊瓶碎了……
我用血缝补。
这四行用极简的手法,将一个母亲接收到的哺育孩子的琐碎、艰辛与惊险,精确地传导给读者,由于“接受者”非常好地把握了叙述语言的有分寸感,读者不会将此信息归为“鸡零狗碎”一类。“接受”这个词再次出现,表明日常生活经由“奶水尿布”,已经释放更多具体信息,帮助“我”加深对“成长”的理解。
……我需要被“妈妈”的叫声迷住的睡眠
——我不愿醒来
接受单车后座儿子蓦然的高大。
接受耳鸣,失聪。年老,色衰。
接受灵魂的慌不择路。
接受无缘无故的泪流满面。无话可说。
诗行中呈现出的一种残酷,源于“接受者”在蓦然之中接收到了更多的信息,高大的儿子正在离开母爱的空间,肉体也在退化,而对于生命本身最高的思考——灵魂——并没有想清楚,这一切如同“单车后座”一样,已移入记忆。但是,灵魂的信息不像“单车后座”一样具体,如何将隐约的信息转换成清晰的语言?“接受者”面临的困境与考验,与灵魂相关,同时与语言相关,如何接收到来自灵魂深处的信息,这将是整部接受史中最为关键的问题。对此,诗人作为接受者是明智的,对于不可能说清楚的信息,仅用一行就打住了——“接受无缘无故的泪流满面/无话可说。”在这个状态,诗人作为接受者与接收者合一,即成长为诗人。接下来回到“亡灵”,日常生活的又一种具体之中:
接受亲人一个一个离去
——黑夜消散它的痛。
肉体是我的,可我在哪儿
那绿色的光在哪儿——
上帝闭着眼不说话,晓色埋葬水边的长影
公子踏雪而去……“无所谓对与错
我熟知黑夜茫茫”
死亡将缺失推向“黑夜”和“茫茫”。面对亲人们的离去,诗人作为接受者,如何再一次校正自身作为接收器的频率,一是通过痛,直接收听,可是疼痛也会慢慢消失,二是通过阅读,借助上帝来沉思,可上帝不说话,三是借助电视剧来反观,可剧中人的台词显示他们也陷入同样的困境——“无所谓对与错/我熟知黑夜茫茫”。那么,接受者如何越过“日常性”的限定,越过“我”的限定,成功接收到来自茫茫黑夜的信息?
诗人在第三部分给出了明确的提示,作为接受者,她不会将一生耗费在形而上的思考之中,而是坚决返回到日常性之中,重新拥抱“房贷、海啸、雾霾”。这些作为日常生活的另一面,爱的力量不可能阻止它们出现,但可以通过纠正对它们的认知,确保生命不至于滑向虚无之境。将“有罪”放在日常生活之中,可以理解成对日常生活认知得不够彻底,全面。或许,这就是诗人作为接受者最终所表达的真理。这部分的诗行从第二十四行到第三十六行,共十三行,语气相对于前面的两个部分,变得激越、凌厉,但在尾句通过一个叹词——哦——降了下来,回归到克制,同时,借助自动张开成圆形的嘴巴释放出一个特别的信息,即活到这个份上豁然自明的信息。
《接受史》作为宫白云的代表作,其独特性在于严格遵守来自日常生活的教义,并在此基础上将一个接收者可靠的调频技术,转换为一个写作者的精湛手艺
当白昼越来越难以为继
当真相开始麻木
我渐渐习惯了接受
就像习惯了酗酒,赌博,欺骗,谎言
习惯了崩盘,套牢,房贷,物价,回扣,转基因
习惯了拥挤,堵塞,车祸,邮件丢失
习惯了地震,海啸,洪涝,台风(那么多好听的名字)
习惯了雾霾,爆炸
哦,你看——
我能接受所有的生与死,谎言与罪恶
我是有罪的——
我向上帝承认
列举在诗行中的种种凶险,其实是饭桌上的话题,以及频繁闪现的新闻镜头,这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诗人以一个“像”字将这些信息影像化,因此“套牢与海啸、雾霾”等是作为一系列证据出场,而不是作为被告。这种处理技术剔掉了可能包含在“习惯”中的诅咒性情绪,事实上,接收这些信息是艰难的,“承认”表明诗人作为接受者,已察觉到这些信息不论是在爱的驱动下接收的,还是被麻木屏闭了的,都是完成自我教育的必要部分,因此,接受史也是一部自我教育史。全诗中三次出现“上帝”这个词,换一个说法就是接受到“创建、成长和自我教育”的全部,了解到这一点,必然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日常性写作的认知。
《接受史》作为宫白云的代表作,其独特性在于严格遵守来自日常生活的教义,并在此基础上将一个接收者可靠的调频技术,转换为一个写作者的精湛手艺。这个写作者,一方面接受“日常性”作为横坐标线的规定,另一方面接受生命的“黑夜”部分作为纵坐标线的规定,两者精确定位出属于她个人的“接受频率”。包括《接受史》、《写作者》、《热雪》、《经过》都在这个频率完成,但她一旦憋着一口气,意欲写出更精短,更奇特,更现代的诗作所谓的“超文本”时,却变成了一个游离在日常性之外的人。这个时候的宫白云作为接受者,不再能接收到包含在日常之中的与责任、母爱乃至与灵魂相关的信息,作品质量相应下滑。说到底,宫白云在刻意与缩手缩脚时,破坏了原已校准的频率,最直观的就是她湍急、清亮的嗓声消失了,而这个,正是一个写作者不被消解的地点,同时作为密码为她的诗行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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